奇葩民辦學校亂象

好長一段時間里,老師們還在議論龍冰武出逃事件:有的稱贊龍冰武有魄力;有的說龍冰武的假證件怎么就沒人看出來?有的說,不定哪一天,警車開到我們學校來,從老師中間押走一個逃犯也是大有可能哦。

《豬太郎的夏天》劇照


1

1997年,我大學畢業即待業,在老家做了幾年代課老師后,于2002年擠上綠皮火車,南下深圳闖世界。

進了工廠捱了一年,2003年8月,我接到老家學校一起代過課的同事陳海燕的電話,邀我去水坑學校教書。

陳海燕在老家時就嫁給了當時我們學校的校長向晨曦,結婚后,陳海燕先生了一個男孩,過了兩年又懷孕了——不生吧,兩口子舍不得,生下來吧,被單位知道,向晨曦會被開除公職。思量再三,陳海燕辭掉了老家的代課工作,到深圳姑媽家躲計劃生育來了。

他鄉遇故知,如久旱逢甘霖。陳海燕向我介紹:“計劃生育政策雖然有松動,但還是不能回老家,孩子先放姑媽家養著。水坑學校和姑媽家挨得近,閑來無事,就應聘到水坑學校當老師了,學校是新開的民辦學校,過兩天就要開學了,突然發現還缺少一個老師,所以進學校很容易,幾乎不需要面試。”

我說:“可是,我的教師資格證放在家里,能行嗎?”

陳海燕說:“教師資格證可以以后寄過來,學校現在著急上課,你站上講臺能說話就行了!”




果然如陳海燕所說,我順利地成了水坑學校的一名教師。

水坑學校原來是水坑村剛修好一年就棄用的村部,門前有一口池塘,水面漂浮著一些“水鴨婆”,池水碧綠,但是渾濁。學校后面是荒山土坡,長滿一人多高的芼草,草里隱藏著一條半閑的貨運鐵路。火車過來的時候,激流吹得芼草上下起伏,好像巨輪劈開的波浪。

進入2000年后,深圳市人口爆增。為了適應市民的需求,政府逐漸開放民間資金辦學。那時,開辦民辦學校很容易,只要有房子和場地,再在教育局申請一份辦學許可證就行了。所以,有租民房辦幼兒園的,也有租廢舊工廠辦小學初中的。

水坑村修了新的村部后,老板馮威晟搶先一步,把棄用的老村部租下來,改成水坑學校。學校的招生簡章是這樣介紹馮威晟的:潮州人,出生于書香門第,在老家教過書,心系教育事業。

校長張志洲原是梅州市一所公辦學校剛退休的校長,教師風采欄里寫著他是“廣東省十大杰出校長”,照片底下還配著一句格言:老牛自知夕陽短,不用揚鞭自奮蹄。


2

8月31日晚,開學前夜,校長張志洲在飯堂布置開學工作,馮威晟也來了,戴著一副無框眼鏡,微胖,一副知識分子模樣,在一旁“聽取匯報并指導工作”。張志洲向馮威晟重點介紹了學校的日常工作、校車接送、就餐制度等,每說幾句,就向馮威晟看一眼。馮威晟沉穩地聽著,沒有說話,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

會后,陳海燕告訴我,馮威晟還是學校附近工業區的一個廠長。“廠子老板是他的表哥,香港人,請馮威晟管理工廠一切事務……有錢人的親戚也都是有錢人,要是我也有這樣一個親戚就好了。”她露出些許羨慕的表情,“馮威晟管理工廠比較忙,很少來學校,所以學校以后主要由他的老婆蔣慧瓊管理。”

蔣慧瓊很瘦,老師們背后都叫她“蛇精”。她安排親戚把持著學校的各個重要位置:

她的大弟弟蔣慧雄,肥頭肥腦,人稱“大番薯”,管理學校保安、飯堂和后勤運轉,他每天下午都要開車到農批市場采購廉價食材。

“大番薯”的老婆在學生餐廳后面開了一個小賣店,賣劣質食品、飲料、玩具、文具等,因為壟斷,生意極好,尤其是課間、午餐和體育課時,學生一窩蜂去買,老師們估測小賣店一年的利潤起碼在20萬以上。

“大番薯”的小舅子是校車隊長,他的老婆叫陳小芬,是辦公室的出納,替蔣慧瓊掌管錢袋子,也做一些接待、協調、溝通的工作,相當于辦公室主任。

蔣慧瓊的母親,60多歲,說不好普通話,只能嘟囔潮州話,在學校沒有擔任職務,每天就瞪著一雙警惕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老師們進進出出。她幫蔣慧瓊照看兩個孩子,每過一段時間,就收集飯堂廢棄的塑膠油瓶、包裝紙盒以及各種廢書紙,賣給一個在學校周圍收破爛的四川老頭。

這些“重要”的位子,都和錢有直接的關系。




進學校后,老師們的畢業證都上交學校,押在教導主任劉建華辦公室的桌子里,這是學校的招聘制度。陳海燕經常出入劉建華的辦公室,翻看老師們的簡歷和證件。她告訴我,水坑學校的老師大都是畢業后不能分配工作的“五大生”:電大、函授、自考、脫產、委培和師范畢業都有。

我們的工資在900到1000元之間:基本工資600元;小學課時費120元、初中140元;全勤50元、安全50元;績效100元左右浮動;班主任費50元。

因為薪水低,老師們總在打聽有沒有其他學校在招人,或在網上瀏覽招聘廣告,隨時準備跳槽。往往學期中,有的老師屁股還沒有坐熱,就不辭而別,又不斷有新人排隊來面試。到學期結束,全校老師就換了一半。有些班級,一個學期甚至換3、4個老師。

辭職老師空出的課程,便安排老師代課,5塊錢一節課:有語文老師代數學的,有小學老師代初中的。老師像變臉的川劇演員,每節課都在變換。

老師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蔣慧瓊雖嘴上挽留,內心其實是竊喜的,因為來應聘的老師遠多過走掉的老師,而且,每走一個老師,她就可以少支付一筆工資——包括每月20天的押后工資、寒暑假期要支付的每月600元的基本工資。走的老師越多,她的成本就越低。


3

與工廠相比,學校工作輕松,我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家里人聽說我做了老師也替我高興。

然而一天,陳海燕卻突然問我:“你的畢業證拿回來沒有?”

“畢業證?沒有啊——可以拿回來了嗎?你的拿回來了嗎?”

“是的,我拿出來了,現在民辦學校那么多,如果遇到更好的學校招聘,有證在手就可以去面試。蔣慧瓊這么吝嗇,就是想把我們固定死,難道你想一直在‘水坑’待下去?再說,證件不在自己手里總是不放心,弄丟了誰賠?你要不要拿出來?”

陳海燕潑辣能干,向來不愿弱于男人,深得領導的器重,而我遇到領導只會唯唯諾諾。我猜,陳海燕和劉建華關系不一般,可能一進學校就得到了劉建華特別關照。于是喜出望外,大叫:“好啊!你幫我和劉主任說說……”

陳海燕制止了我:“你可不要和任何人說,劉主任就偷偷拿出來給了我,沒有人知道的,要是被蔣慧瓊知道了,劉主任就麻煩了,我們不能害了他……”

話說到這個份上,氣氛有些尷尬。陳海燕開始轉移話題,“聽主任說,期中考試之后,學校要組織家訪,你要做好準備,不要見了家長連話都說不出來,那樣只會讓家長欺負你年輕。以后,每周都會有一次家訪。”




興師動眾的“家訪”是當地民辦學校“搶生源”的一大特色。

一般在期中考試后的某一天,夜幕降臨,劉建華就會站在一輛停在校門口的校車旁邊,大聲喊道:“快,快點!上車了!還有誰沒有來?記上名字,扣工資……龍冰武,清點一下人數,后來的全部算遲到!”

操場上還有幾個收拾妝容晚了的女老師陸續奔來。龍冰武清點人數后回答:“劉主任,人都到齊了。”

車到了,老師們魚貫而出,輕車熟路,男女搭配,兩兩組合。整個小區的孩子都出動了,前后跑動,歡呼雀躍,為“家訪”的老師引路,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那天,我去了學生毛家輝的家里。毛家輝的爸爸在工廠上班,很重視兒子的學習,問了許多孩子的情況——事先,我請教了有經驗的老師:要先說孩子一大堆的優點,讓家長高興起來,然后再委婉地說一些孩子的缺點,免得被家長看輕了。正聊的時候,又進來一個男的,毛家輝的爸爸介紹說,這是育才學校的老師——毛家輝的姐姐在育才學校讀書,育才學校恰好也安排在那天“家訪”。

兩個學校的老師因“家訪”邂逅,頓時有了代表各自學校比較一番的意思:我們對視了幾眼,仿佛看穿了對方的心思,都知道接下來得說一大堆套話和假話,所以誰也不愿意開口多說,氣氛十分詭異。

從毛家輝家里出來,碰到了吳世曼、龍冰武和何淑賢等同事,我們一邊走一邊發牢騷:“這樣的家訪一點意義都沒有,是形式主義……”

“是啊,上一次我到一個學生家里去,家長在外面打牌,學生說老師來了,他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冷冷地乜了我一眼,身都不起。”

“有的學生家里窮,不歡迎老師到家里去。”

“差點被一條沒有聲音的狗咬到了……”

“我碰到過一屋子黑社會,胳膊上全是文身,還有幾個人,我懷疑他們剛吸過毒,從他們的眼神來看,是把我當暗探(便衣)了,我慌了邊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走錯了……”

8點半,老師們紛紛聚集在路口大榕樹下的黑暗里等候,準備返回。有人問:“劉建華主任呢,他哪里去了?不帶我們回去了么?”

有人怪笑了一聲,回答說:“劉建華主任嘛,和陳海燕有事先走了,還有龍冰武和何淑嫻,也一起走路回去了……”

校車載著剩余的老師們返校。學校里女老師8個人一間大宿舍,男老師4個人一間小宿舍,宿舍只有一個衛生間,等輪到最后一個洗完澡,已經快11點了。蔣慧瓊偶爾會吩咐飯堂煮一鍋綠豆粥給“家訪”回來的老師們解渴,一鍋粥很快就被搶光了。

蔣慧瓊嫌一個星期“家訪”一次還不夠,她在走廊大聲訓斥領導,聲音大得整個教學樓都聽到了:“老師要多到學生家里去走動!不走動,家長怎么會對學校有感情?沒有感情,家長怎么會認可我們的學校?學校怎么能樹立品牌?如果學校連學生都沒有了,還要老師做什么?還要你校長做什么?有的老師,一下了班就往外面跑,也不知道去做什么呢?還有沒有心思教學?”

蔣慧瓊的話讓領導感覺到了壓力,他們給老師加了擔子:星期天下午6點前返校開例會,除了周三晚上“家訪”,其余一、二、四、五晚上“坐班”(實為無薪加班),備課或改作業,晚8點才能下班——原因是蔣慧瓊懷疑有老師在外搞家教。

每周的例會,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廢話,是開給蔣慧瓊看的。有時為了打發時間,張志洲竟然戴上老花鏡,攤開一張報紙不緊不慢地念起來,希望借新聞報道的力量告誡老師——會議冗長無趣,有人忍住哈欠不敢打,有屁也不敢放,都快憋出心臟病來了。


4

本來我們星期四晚上“坐班”的時候,學校會開放1個小時電腦房,老師可以去電腦房備課查找資料,順便上網,后來被蔣慧瓊發現了,心疼電腦損耗和電費,下了禁令。于是,“坐班”的時候,一群老師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校園亂轉,或者在辦公室翻閑話。

2004年的一個晚上,何淑嫻在辦公室閑聊,說,有次在校門口,保安把兩個來找校長張志洲的男人擋住了,男人有點氣惱,說:“我們是校長以前的朋友,是來找張校長玩的!”

見來人傲居,保安卻擺起了架子,說:“你拿什么能證明你是校長的朋友?證明不了就不能進去!要不然每個到學校來的人都說自己是校長的朋友,我就都把他們放進去不成?”

兩個男人估計也是校長級別的,立刻明白張志洲連一個校門口的保安都搞不定——保安只聽“大番薯”的,對張志洲不怎么買賬。其中一個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張志洲,張志洲從校長室小跑出來,親自到校門口把朋友迎進去。那兩個朋友對張志洲說:“老張,你這扇門好難進!要是我們學校的保安敢這樣,我早就讓他滾蛋了!”

何淑嫻接著說:“上次,我以前學校一個同事來找我玩,也被保安攔住,我那同事正眼都不瞧保安一眼,不等保安詢問,甩下一句‘家長,接孩子的!’保安反而不敢再追問,因為我那同事知道,家長是上帝,老板最重視的人,地位在校長之上。這就是我們民辦學校的特色校情啊。”




2004年7月,期末考試那天晚上,我們批改完了試卷,吳世曼神秘地對我說:“要不要我帶你去看一場好戲?”

“什么好戲?”

“你去了就知道了,現場直播。”吳世曼詭異地笑著,賣了個關子。

吳世曼帶我到了二樓一間教室。教室很暗,吳世曼卻不準我開燈,還把門給反鎖了。我移動腳步,小心翼翼地跟在吳世曼后面。

門窗緊閉,拉著窗簾,空氣里有一股渾濁的塵味。吳世曼躡手躡腳走到窗戶邊,稍微拉開窗簾的一角,往外面偷窺。我也跟著走過去,學著拉開窗簾的一點縫隙往外看。

教學樓外面是一條3米寬的小巷,小巷邊是居民樓,離教學樓不超過4米的距離。其時天氣正熱,對面二樓有一對情侶開了窗戶,開著燈在房間里親熱——他們看到學校教學樓黑燈熄火的,以為很安全,就打開窗戶,圖個涼快。

那對男女開始的時候還朝教學樓看了幾眼,貌似不放心,嚇得我和吳世曼觸電一般——其實窗戶玻璃反光,他們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玻璃后面的我們,可是我們做賊心虛,心臟咚咚地跳,手心也攥出汗來了。

那對男女幾分鐘就完事,然后鎖了門出去了。吳世曼說5樓還有一家,問我要不要去看,我說不去了。

吳世曼突然說:“你有沒有感覺到那個男的像劉建華?”

我細回憶了一下——男人身材敦實矮胖,確實是劉建華,原來他欺騙了陳海燕的感情——不過,吳世曼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覬覦陳海燕美色,憋在心里不敢出手,就喊我過來偷窺劉建華的丑態,大概想借我的嘴把劉建華搞臭。


5

2004年第二學期末,張志洲宣布了兩條“敲骨吸髓”的新制度。

首先是“招生制度”:每個老師必須完成每個學期招收5個新生的任務,少完成1個,扣100元。超額完成的,每超出1個,獎勵20元。

招生的主要方法是,學期最后一個月,周末不放假(包括新年元旦),早上8點,老師坐校車出去,兩人一組,載著課桌椅到各個社區設點,接受家長咨詢并發傳單。中午12點校車再把老師接回學校。

周末假期,上午擺4個小時,下午擺4個小時,晚上擺2個小時。老師們叫苦不迭,敢怒不敢言。期間,蔣慧瓊一般會“巡邏”一次。盡管如此,老師們還是一轉身就把傳單丟進垃圾桶,發短信聊天,或者買了瓜子嗑,發現蔣慧瓊來了再裝著認真招生的樣子。

然后還有一條“保生制度”:每班至多流失10%的學生,必須保證90%的學生留下。如果不達標,每多流失10%的學生,每個百分點就扣老師20元、30元……遞進。

怎樣體現“穩生率”?按蔣慧瓊的說法就是讓每個學生交300元“預交費”。所以,最后一個月,工作的重點就是“家訪”,“家訪”的重點就是收“預交費”。大多數打工的家長工作并不穩定,老師越是催,家長越是不愿意交,家訪如同老師和家長之間討債的拉鋸大戰。

吳世曼發牢騷說:“家訪就是讓我們喪失人格尊嚴去討好家長,讓家長心甘情愿掏錢進蔣慧瓊的口袋——保險費、校訊通費、秋游費、學生參加興趣班費、預交費……反正一個學期過來沒有要求我們認真教過書,只有不停地收錢,我們都被逼成黃世仁啦。”

那幾年,公辦教師工資是7000多元,一周10節課,節假日還有政府福利。我們一周28節正課,還不包括“早讀”和“午寫”,下班之后要“坐班”,節假日還要擺臺“招生”。慢慢的,懶散、不負責任如瘟疫一樣在老師間傳播開來。

很快,老師的行為潛移默化到了學生身上,孩子們逐漸不愛學習,六年級的學生正處于青春叛逆期,教室幾乎就成了喧囂的菜市場:自由換座位的,垂頭喪氣坐著發呆的,專心玩玩具的,還有大聲說笑、視老師如無物的……學生小吵小鬧的時候,我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果誰挨了領導的批評,看著學生吵鬧,臉上甚至會露出報復的微笑:吵吧,鬧吧,即使你們不吵,我都還要教你們怎么鬧咧!把學校鬧得天翻地覆最好!




如此高壓下,這個學期末,快放寒假的時候,學校里的老師集體“出逃”。

在深圳打工者的孩子,到了小學畢業后,大多回老家讀初中或者轉到附近的好學校去。龍冰武是六年級2班的班主任,學生走了大半,按照“保生制度”,學校要扣他2400多元。他的工資才900多,累死累活上班,還要掏1500多元給學校。

知道自己要倒貼錢給蔣慧瓊后,龍冰武暗自攛掇了8個要好的同事,每個人收了十幾個學生的預交費——大概幾千塊錢,然后一起攜款潛逃了。

剛開始,這并沒有引起蔣慧瓊的特別的重視,因為常有老師不辭而別,她以為這次只是多走了幾個人而已。

過幾天有家長打電話到學校詢問,蔣慧瓊才知道龍冰武卷款潛逃的事,立刻報警。警方來調查時,連龍冰武的“女朋友”何淑賢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警方一查龍冰武身份證,竟然也是假的。警察調查了一陣,因為學校收預交費也算不上什么公款,最終不了了之。

這讓蔣慧瓊受了一次很大的打擊——顧忌到學校和自己的聲譽,為了避免家長群起到學校哄鬧,蔣慧瓊只得認賬,掏錢填平“預交費”的窟窿,把消息壓了下來。于是,學校又緊急出了一條制度——“老師不能接觸‘預交費’,只能由學生或家長親自交到陳小芬手里”。

蔣慧瓊一怒之下撤了張志洲的校長職務,由劉建華接替。

好長一段時間里,老師們都在議論龍冰武出逃事件:有的稱贊龍冰武有魄力,平時不聲不響,做事果敢;有的說龍冰武的假證件怎么就沒人看出來?有的說,畢業證外面多的是,花20塊錢一買一大把,還有教育部的鋼印咧!有的說,不定哪一天,警車開到我們學校來,從老師中間押走一個逃犯,也是大有可能哦……


6

2004年,新來一個叫陳志剛的英語老師,高大威猛,1米8的個兒,50多歲,額頭爬了幾道深深的皺紋,剛離異,獨自帶著一個女兒,想在水坑學校認真工作,圖個安穩,打發余生。

陳志剛新來乍到,不知道學校“只抓經濟不抓教育”的校情,因認真負責的教學態度,惹惱了一個叫王偉龍的學生。

王偉龍是別的學校開除的學渣,是我從文體廣場擺臺招進來的。他指著陳志剛的鼻子罵娘,還打了陳志剛一個耳光。

事情鬧到蔣慧瓊那里,處理結果是:陳志剛當天被開除,“大番薯”帶著幾個保安,逼著陳志剛連夜搬離宿舍。

打跑陳志剛,王偉龍更加囂張,在我的課堂上,他和一個女生坐在一起,先是趴在桌子上說悄悄話,后來居然脫下風衣,罩在兩人頭上,蒙了背……一些學生疑惑地直往王偉龍那兒瞧,看到了兩顆腦袋在大風衣下不停地動,于是用古怪的眼神望著我。

那時,我還沒有經歷男女之事,見王偉龍如此放肆,不免面紅耳赤,好不容易捱到下課,逃也似的出了教室,把王偉龍傷風敗俗的行為告訴吳世曼。

吳世曼說:“你怎么不把他揪起來?”

“陳志剛那么高大都鎮不住,我可不想做第二個陳志剛……”

吳世曼笑了笑:“你教學生讀書,學生教你戀愛,扯平了,還不要你交學費,多好啊!你只要虛心向王偉龍學習,一定可以解決你的終身大事……”

王偉龍造成惡劣影響,卻沒人管得住,劉建華命令我和吳世曼去家訪,讓我們告誡家長:如果不知悔改,下個學期就開除王偉龍。這是我在水坑學校唯一一次完全以教育學生為目的的家訪。

王偉龍的爸爸老王是一個老板,開了一個很大的玩具廠。他聽我們說了王偉龍種種劣跡后,讓王偉龍向我們道歉,為了表示歉意,還要帶我們出去吃宵夜。他把我們帶到一個KTV包間,要了一些水果和酒水。正喝得高興,一隊美女進來了,老王給每人叫了一個,讓美女陪酒。

吳世曼沒有料到還能有如此待遇,骰子搖得嘩嘩響,一雙手也不老實了,眼神迷醉,早把本次家訪的使命拋到九霄云外。

酒過三巡,大家有了幾分醉意。老王說:他對兒子沒什么要求,只要別出大事就好,學習是次要的,“這個社會,上班的收入不會很高”。




自從KTV家訪之后,吳世曼對王偉龍的態度有了180度的轉變。他會出其不意出現在王偉龍身邊,把王偉龍單獨叫到辦公室懇談,說一番大道理,一說就是一個小時,語氣特別溫柔。

我感覺非常奇怪:王偉龍這種學生別人躲都來不及,吳世曼還去招惹他,是不是吃錯藥了?

吳世曼殷勤地給老王打電話,投訴王偉龍不完成作業,可那肉麻的語氣,誰都能聽出來是在獻媚。再后來,每天下午,吳世曼都會把王偉龍留在教室輔導。

剛開始幾天,王偉龍還能寫幾個字。后來,一個小時也寫不出幾個題目。吳世曼急了,把答案直接寫在紙上,讓王偉龍抄。后來,王偉龍連答案都不愿意抄了。吳世曼無奈,只得模仿王偉龍的筆跡把作業寫上去。

于是,輔導完全倒過來了,從開始吳世曼說,王偉龍寫,慢慢地變成了由王偉龍說,吳世曼寫。我看了暗笑,這樣也能提高成績?

然而,看到期中考試成績時,我卻大吃一驚,大聲喊道:“啊,奇跡哦,王偉龍考了80多分!王偉龍還能考80多分?!”

吳世曼一臉慍怒,想要沖我大發雷霆的模樣,最后卻只是壓低了聲音對我說:“考好了就行了,要你那樣大聲吼叫干什么!”

后來,我才知道,王偉龍考得好,是應吳世曼主動要求,陳海燕和他調換了監考的緣故。

陳海燕說:班上的學生跟她說,吳世曼監考王偉龍時,很快做出一份試卷,然后把答案遞給王偉龍抄……數學和英語選擇題多,抄起來容易,王偉龍都考到80多分;語文有作文和閱讀題,抄起來慢,所以才考了60多分,也算是天大的進步了……

陳海燕還說,如果王偉龍繼續像以前那樣每科只考10幾分,吳世曼怎么向老王交待?怎么好意思繼續收補課費?


7

2006年第二學期末,劉建華三番五次把吳世曼和何淑嫻叫去辦公室談話,最后逼他們寫了書面材料。倒不是劉建華發現了吳世曼有償家教的問題,而是他們二人把蔣慧瓊母親徹底激怒了。

龍冰武出逃之后,吳世曼開始瘋狂追求何淑賢,不到半個月,何淑賢就投入吳世曼的懷抱。兩人戀愛后,花錢的地方更多。為了省錢,有一天半夜,何淑賢竟然偷偷溜進我的宿舍睡了一個晚上。早上隔著蚊帳,我發現吳世曼床上的被子高高隆起,枕頭上面還露出一縷黃色長發。我知道那是何淑賢的頭發,就趕緊面紅心跳地逃出了宿舍。

平時,吳世曼讓學生把班上的飲料瓶用桶收集起來,帶到廢品站去賣,一個月也有40元左右的收入,可供周末跟何淑賢去外面開房。期末的時候,他們倆又收集了各自班上學生廢棄的作業本和練習冊,讓學生帶出去賣掉。幾大捆作業本和書太打眼,出校門的時候被保安攔截,不準帶出去,學生只好又提回教室。吳世曼和何淑嫻一合計,決定把廢品從教室窗戶扔到圍墻外的人行道上。

吳世曼嫌那個四川老頭出的價錢稍低,賣給了另外一個收破爛的人。四川老頭懷恨在心,添油加醋地打電話給蔣母,說有老師偷賣了好多學校的東西,都是嶄新的書和本子。蔣母聽罷大怒,找到劉建華,用含混不清的普通話威脅說:“要是你也處理不好,就要蔣慧瓊來處理!”

劉建華大駭,立刻把吳世曼和何淑嫻叫過去調查。

吳世曼說:“只賣了學生用過的一些廢本子,辛苦批改作業一個學期,期末打掃衛生,處理垃圾有錯嗎?”

劉建華說:“這個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說,就是賣掉一些廢品;往大了說,就是偷盜學校的財物,可以交給警察處理,因為學校的一切東西都歸董事長所有,不是說你們改了作業,作業本的所有權就歸你們了。你老實對我說,賣了多少錢?”

吳世曼說:“賣了70多。”

劉建華讓吳世曼專門寫清楚了“過程”呈給蔣母看,又把吳世曼和何淑賢叫過去,說:“老太太說了,賣廢品的錢得從你們的工資里面扣掉。”




2007年過去了一個多月,春節的氣氛漸濃,寒假已經開始7天了,可是水坑學校的老師還在忙著擺臺招生。

從進學校之后,因為陳海燕平時待在宿舍,周末要回姑媽家帶孩子,我和她很少單獨在一起好好說過話,這次,我和陳海燕同組,沒想到,她和我說話,說著說著就哭了。

她說:“下個學期,我可能就要回老家了,不再出來了,可是我又不想回去……”

陳海燕和劉建華的曖昧關系我是知道的,可不知道怎么的,這事情被遠在千里之外的向晨曦知道了,向晨曦為了挽救兩人的婚姻,向陳海燕的母親、哥哥和姑媽等哭訴,至親又輪番在電話里面勸罵陳海燕不要糊涂,懸崖勒馬。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想了想,把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講給她聽:“那就回去吧,至少是一個現成的家,什么都有。劉建華也不是什么正經的人,他家里有老婆,女人也不只你一個……”

陳海燕為自己辯解說:“一個女人出門在外,沒有人罩著是很難的,我和劉建華剛開始也就是逢場作戲……唉,都是虛榮心在作怪,時間久了,竟有了感情。現在突然要做一個了斷,心里還是很難受的……”

我安靜地聽她傾述,或許整個學校,我是她最后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陳海燕說:“老家如今也有了民辦學校,向晨曦會托熟人介紹我進去,學校好的話,如果你愿意回來,我再介紹你進去。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向晨曦怎么就知道了我的事呢?那么遠,誰有向晨曦的電話號碼呢?你,我是了解的,絕對不會亂嚼舌頭的……”

陳海燕想來想去,就是沒有想到何淑賢——何淑嫻和陳海燕一個宿舍,關系好似一對姐妹。因為賣廢品的那70塊錢,何淑嫻對劉建華懷恨在心,就偷偷把劉建華和陳海燕的事情捅給了向晨曦,準備看劉建華的好戲。


后記

陳海燕走后,我換了幾所民辦學校,在深圳堅持了下來。

2012年后,政府加大了對民辦學校的監管和扶持,淘汰了一批民辦學校,民辦教育逐漸走上正軌。政府給民辦學校老師發了補貼,工資大概達到公辦教師的一半。雖然工資低,但是和公辦學校老師比起來,民辦學校老師因為實行招聘制,教師更有責任心,期末統考,平均分最高的反而是民辦學校的學生。深圳全市中考成績名列前茅的,也是一所民辦初中,全市學生趨之若鶩,家長半夜排隊為子女報名。

據說,政府正在制定政策,限定老板盈利,以后申辦的民辦學校老板盈利的大頭都將轉化為老師的收入,若果真如此,民辦學校的春天必將到來。




作者 | 李李樹

編輯 | 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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