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哥故事】放逐在白夜(之二)
第二章
人類世界邊緣的微光——燧石鎮
從宇宙中遙望地球,夜晚的西伯利亞也許是世界上最暗淡的大地。偶爾發出的微弱亮光,大多來自森林火災,或是油氣田的天然氣燃燒。似乎在這里,用"荒涼"和“杳無人煙”這樣的形容詞,是再恰如其分不過了。
可是,在這個有著多如星海的湖泊,浩瀚無邊的凍土苔原與森林的世界之中,的的確確還有人類扎根于此的星星之火。我們每年都要途徑的燧石鎮,就是這么一個黑暗中被擦亮的,不起眼的小小火星。
從雅庫茨克到燧石鎮,我們需要乘坐舊式的安-26螺旋槳客機。這種生產于蘇聯60-70年代的運輸機,直到現在依然服役在俄羅斯邊疆運輸的最前線。
在這個主流客機已經普遍使用大型液晶顯示屏等設備的時代,安-26成了被時代落后的老人,駕駛艙里仍然充斥著無數讓人眼花繚亂的儀表與彩燈。
既然是運輸機,那就不能只拉貨不運人。夏季的西伯利亞,因為凍土的融化,道路變得異常泥濘,完全不適宜陸地運輸。內河航運則同樣緩慢而低效。只有在冬季,當河流和土壤冰封時,西伯利亞的陸路交通,才重新變得通暢起來。大河的河面會搖身一變,成為暢行重載卡車的高速公路。不過在夏季,唯一便捷的運輸手段,幾乎就只剩下這種運輸機。
飛機上,除了運送乘客,還得同時運送一些當地急需的物品。各位能想出,遠在邊疆的老百姓最需要什么嗎?那就是當地根本買不到也種不了的蔬菜,如土豆番茄白菜洋蔥橘子。
有時候,我運氣很好就會被安排在前排。在我的面前,就會被堆滿各種行李與裝滿蔬菜水果的箱子。雖然在飛行時,空乘會把這些堆到機艙頂部的貨物,用粗麻繩編制成的網使勁綁好。但是,我總擔心,萬一有個緊急制動之類的飛行機動,我就得留下被爛番茄土豆徹底埋葬的結局了。
飛機上的座椅,幾乎全是損壞的。有的靠背根本扶不直,乘客只能全程享受頭等艙的睡椅待遇。不少安全帶的扣件,早已經被人硬生生扯走了,只剩下了兩條光禿禿的灰色尼龍帶,有氣無力地耷拉在地上。我只好將就著,把安全帶打了一個陜西老漢拴褲腰帶似的結,也算是個心理上的安慰。
偶爾,乘客也會帶著寵物一同坐飛機。一般的航空公司,都會把裝有貓狗的專用寵物托運箱,放入飛機的行李艙。而在前往西伯利亞的飛機上,我第一次見到狗狗和人享受同樣的待遇。那次,一只漂亮的薩摩耶,陪在他主人身旁,全程一動不動地蹲在我后面的座位上。每次我好奇地回頭瞄它,它都在那里哈著舌頭傻呵呵地望著我,仿佛在說:“小砸,沒坐過飛機么?”
飛行禁煙這件事,倒還算是做得不錯,乘客基本沒有作死地大口吞云吐霧,不過這大概也只是看在那兩個身壯如牛的乘務員的面子上的緣故。但有一次,我無意中透過虛掩的駕駛艙門的縫隙,看到兩位駕駛員,正在一邊開飛機一邊愜意地抽著香煙。裹挾著各種PM2.5,PM10大小顆粒的煙塵,從門縫里緩緩流出。還好,這破飛機并不完全密封,從舷窗玻璃縫隙中擠進來的高空中的新鮮空氣,讓大家終沒有遭受“二手煙”之苦。
當然,乘坐這次航班的客人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景。孩子們在飛機即將起飛前的一刻,還在走道中飛奔,直到壯碩的乘務員,憤怒地飆出一段壓過飛機螺旋槳噪音的怒罵,才趕緊躲回各自的座位。而其他乘客們,在飛機降落前半小時,就已經打開各自的手機,大呼小叫地聯系起了接站的親友,場景堪比紐約證券交易所繁忙的交易大廳。
也許,在國際民航安全要求非常嚴格的今天,能夠肆無忌憚地無視幾乎所有安全條例的航線,估計也就是這些面向西伯利亞各邊疆小鎮的航班了吧。
飛機螺旋槳的噪音,震耳欲聾到令人頭疼。同時極有規律“嗡嗡”聲,掩蓋了幾乎其他一切聲響,讓人昏昏欲睡。一般起飛沒多久,飛機上的乘客早已頭暈腦脹,不一會兒就睡倒了一片。
令人意外的是,這么破爛的飛機上,竟還有飛機餐和飲料。從雅庫茨克到燧石鎮的飛機餐,還令人意外地不難吃,只是量出奇地少。乘務員還會給乘客還提供飲料與茶水。當然,我也偶爾遇到過發霉的面包和奶酪,但這已經是這趟航班為數不多的優點了。
和大型噴氣飛機不同,安-26的飛行高度比較低,山巒,河流,小湖等等,都可以盡收眼底。運氣好的話,我能被航班大媽安排到靠舷窗邊,一路欣賞原始的自然風景。不過,大多數時候這都不可能如愿,而那些霸占佳座的當地人,無一不在呼呼大睡,浪費了大好的良辰美景。
如此奇葩的航班,卻是當地居民前往城市的唯一交通工具,而且極其昂貴。三個小時的航班,一個來回的價格卻高達900歐元,遠遠超出了當地人的承受范圍。還好,每個當地人都能得到一張往返機票,能一年一次免費往返于燧石鎮和雅庫茨克之間。
也許外人會說,這國家政策還真不錯。但是和蘇聯時期比,卻已經是天差地別了。蘇聯時期,國營航班多且服務周到,而且計劃經濟的制度,讓機票價格令人發指地幾十年如一日的便宜。幾乎所有人都能經常往返于家鄉與雅庫茨克,甚至是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扇缃瘢麄冎械慕^大多數,都注定會被禁錮在這些游離在文明邊緣的小村莊中。
經過了三個小時的飛行,一條肆意奔流的大河——印地格爾卡河,出現在大地上,無數的支流,水塘,牛軛湖纏繞在它的身旁。我們的目的地燧石鎮,也就在眼前了。飛機先是從小鎮上空劃過,然后一個急轉,一條滿是柏油補丁的跑道,赫然出現在了眼前。突然,飛機來了一個下沉,客艙里剛傳出旅客們一陣驚呼,下一秒飛機就已經蹦蹦跳跳地降落在了坑坑洼洼的跑道上了。
燧石鎮,是我們到達考察站前,進行休整的居民定居點,保護區的管理站就建在這里。這個僅有三千人口的小鎮,一半居民是當地的漁獵和游牧民族,由鄂溫克人和薩哈人組成的;而另一半的祖先,則來自遙遠的歐洲。
雖然鄂溫克人,在俄羅斯和中國都有分布,但在這里,他們都叫薩沙、瓦勒米爾之類的名字。而到了我們中國呢,他們都已經是老張老李了。大國文明的輻射,讓周圍的小民族小部落,漸漸地失去了自己的特點和文化,也許這就叫文明的融合吧。不管這樣是好是壞,時代就是這樣推動著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總有些東西,會淹沒在歲月的長河里。
幾乎整個鎮子里都沒有什么像樣的建筑,垃圾隨地可見。銹跡斑斑供暖供水管道裸露在道路兩側,從一些縫隙處不時冒出“呲呲”的蒸汽。很多報廢的漁船貨船,東倒西歪地躺在印地格爾卡河岸邊,一些荒廢的裝甲車殘骸被隨意遺棄在路邊。假如有人想拍戰爭電影中殘垣斷壁,那這里的確是一個再適合不過的地方了。
鎮子里唯一的一家專職飯店,已經在我第一次考察之后倒閉了,原因是沒有人光顧消費。如果想吃東西,那只能去鎮政府的小賣部,才能吃到一些簡單的面包和烏克蘭紅菜湯。
每次我們從飛機場下來,當地保護站的管理員,總會第一時間把我們拉到那里,填補一下空空如也的胃。小鎮上有那么幾家小店,也許是這里僅存的商業氣息。店家從外表上看,同其他民房別無二致。如果沒有人引薦,我們根本認不出它們。我至今還記得,其中一家店的名字叫做“月之夢”。
小店往往賣各種雜貨,以吃的為主,罐頭最多。小店里最受歡迎的,就是酒類飲料,這可能也是這里很少數不過期的食品。
在俄羅斯,飲酒過量的問題,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不僅是男人,很多女人也飽受酒精之毒。這是一個很悲哀的故事,不健康的生活習慣,嚴酷的環境和毫無希望的未來,讓這里的人衰老得很快。我有個朋友的幾個親戚,都因為醉酒,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室外凍死了。
一般情況下,接待我們的是,受世界自然基金會贊助的當地保護區工作人員。保護區的負責人,是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塔尼亞(或者叫塔提亞娜),而另一個負責人賽爾蓋·伊利齊先生,則長得很像老夫子的好基友,大番薯。
塔尼亞比較大大咧咧,而賽爾蓋·伊利齊則很多時候一言不發。塔尼亞會一點點英語,所以她和我們還有些交流。再加上保護區考察站旁邊,還有他們家以前建造的舊屋,因此經常來考察站看望我們。
可能是曾經當過警察局長的緣故,賽爾蓋·伊利齊表情一般都很嚴肅,但是他對待我們其實是非常的和藹。一次我們的飛機晚點,他還親自把我們領到他家去,給我們煮好吃的俄羅斯餃子。
(關于賽爾蓋·伊利齊,電子書《在西伯利亞荒原中》有詳細的描述)
說回世界自然基金會的辦公室,這里的項目經費除了來自政府之外,很大一部分來自WWF。雖然人際罕至,但是這里卻是白鶴最重要的夏季產卵地。除此之外,還是小天鵝,紅喉潛鳥,各種鴨類夏季的產卵,換羽,覓食地。
這些當地工作人員的工作,就是每年不定期的坐船或者徒步,在這些大到可以裝下幾個荷蘭的土地上,監測各種動物的動向,并做出記錄。這可是一項非常艱難的工作。如果不是出于對自然的熱愛,我想,他們是不會在只有微薄薪水的支撐下,盡力做到最好的。
除了動植物保護,他們的另一項工作,就是幫助我們這些外來科研人員,順利進行考察。不僅僅是我們,日本北海道大學,也在這里設有一個科學考察站。
日本人是真正的土豪,他們不像我們每天都住在與世隔絕的考察站,而是在鎮上租住了一個小公寓,每天坐船往返于考察站和小鎮之間,花銷出去的錢,猶如印地格爾卡的波濤一般,嘩嘩作響。
當然,時不時地還會有瑞士,瑞典,丹麥,德國的考察人員來這里拜訪。每到夏天,這里就常常很奇怪地出現成群的外國人,也給看似毫無生氣的小鎮,掀起一些小小的波瀾。
說到保護區的人員,不得不提我們的兩個快艇駕駛員,金牙伊萬和鄂溫克大哥瓦里艾拉。
金牙伊萬是保護區管理員中最活潑的人了,他也是我們最常見的駕駛員,總是笑呵呵的,開船的時候也不安分,要不就是叼著煙雙脫手開船,要不就是突然加快速度去攆河里的天鵝,潛鳥,鴨子。當他一笑的時候,嘴巴里的一顆大大的金牙就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們每次提起他,都會說“那個大金牙”。
而鄂溫克的瓦里艾拉大哥,則是一個比較嚴肅的人。和大多數人不同,這位大哥竟然滴酒不沾。聽說,是以前因為喝酒過頭,造成了很大的錯誤,痛定思痛就把杯中物給戒了。在這個幾乎沒有人不喝酒的地方,能做到滴酒不沾,真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毅力。
這兩位也很樂于助人。我們考察站的電鋸,發電機什么的壞了,他們都會來仔細檢查,實在是幫了我們的大忙。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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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哥介紹】江南無影手,酈冰熹,人稱“手哥”。
荷蘭瓦格寧根大學生態學博士。曾深入南非自然保護區,并四次前往俄羅斯東西伯利亞的北極地區,進行生態學研究。
【放逐在白夜】系列是他的作品,同時發表在“美聽客廳”的微信公眾號和簡書中。因為簡書的特點,所以與公眾號相比,簡書中的內容更側重于文字,順序上也有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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