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地上落著一只剛剛蛻了皮的蟬。新蛻化的蟬,熒熒的藍綠色,鮮嫩好看。舊皮在它的旁邊。
我已經有過類似的經驗,知道:只要蟬從樹上掉下來在地上蛻皮,大概生命力已不強;蛻皮后的新蟬在地上隨時面臨螞蟻的啃咬,幾乎很難活命。
我蹲在新蟬旁邊,擔心而心疼。
這只剛蛻了皮的蟬,翅膀還沒張開,短時間內根本飛不起來、飛不走。未來能不能飛起來,也不可知。
當螞蟻爬上它身,這只可憐的蟬,只能掙扎著緩慢地在原地趔趄。
這只蟬就像剛出生的新生兒,毫無生存能力;而它的母親,原來那身蟬衣,已經死掉了。
我覺得,蟬真是不如那些馬呀、羊呀、牛啊的,它們生下來,撲騰撲騰就能站起來走路啦,而且主人和這些動物的媽媽們都在旁邊守著它們,所以新生下來的這些動物是很安全的。
蟬也不如其他小鳥。小鳥們從蛋里孵出來是在巢里,而且小鳥的爸爸媽媽們會飛來飛去去銜食物喂它們,所以,新出生的小鳥們也很安全。
我真為這只蟬惋嘆。我希望它的翅膀趕緊硬朗支撐起來,能盡快飛離地面,遠離螞蟻的危險。
萬物都有它們的原因與定數。就像一只蟬為什么會從樹上掉下來,就像為什么螞蟻要咬一只無力的蟬。人有限的意識無法知道這一切的原因,按說只能尊重。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決定守護這只新蟬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希望這只蟬能飛起來。
我揀了根樹棍兒,守在蟬邊,一有螞蟻爬到蟬身上,我就小心而又快速地把螞蟻撥拉開。在此過程中,我作勁一狠,也有意無意地撥拉、抿死了幾只螞蟻。
但是弄死了螞蟻之后,我又陷入了道德兩難的糾結之中,不知到底該維護哪一個?還是哪一個也不管?
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權利、沒有責任、沒有義務去插手大自然這些動物的互相蠶食,但我卻總覺得,這些弱肉強食實在殘忍。
蟻咬蟬這一幕,是一面真實的鏡子,清晰地照見了我的觀念。在自然界那里,完全沒有什么弱肉強食、欺凌大小、正義是非這類觀念,而人有。
人因自己的觀念而喜樂受苦,又依據自己的觀念而行事生活。很多的時候,人類都在以歪曲的觀念生活,影響并改變著周圍的一切。
能夠看見這一點不容易,改變就更不容易。觀念一旦形成,便貌似非常堅固持久。就像我看到螞蟻咬蟬就覺得蟬可憐,本能地想救它,為此不惜又殘忍地傷害了螞蟻。
可是,難道螞蟻不是像蟬一樣地應該活著嗎?螞蟻和蟬不是一樣平等嗎?
我想起了莊子的一個故事。
莊子快要死了,弟子們打算用很多的東西作為陪葬。
莊子說:“我把天地當作棺槨,把日月星辰當作陪葬的珠寶,萬物都可以是我的陪葬。我陪葬的東西難道還不完備嗎?哪里用得著再加上什么東西!”
弟子說:“我們擔憂烏鴉和老鷹啄食您的遺體。”
莊子說:“棄尸地面將會被烏鴉和老鷹吃掉,埋到地下將會被螞蟻吃掉,奪過烏鴉老鷹的吃食再交給螞蟻,怎么如此偏心!”
嗚呼!我之悲與愚!不忍蟬死,卻忍螞蟻死,怎么如此偏心呢!偏向誰也不合適啊!
我狠狠心起身,扔掉棍子,把蟬的命運交給了老天。在我守護的這段時間,蟬的一側羽翼已舒展開,我希望,它的另一側羽翼也快點展開,盡快飛上樹梢。但它能不能活,就聽天由命吧。
一個多小時后,我再跑到那個地方去看,蟬已不見了蹤影。清潔工剛打掃過那片區域,我問她可否見到蟬?清潔工支吾其詞,先說見了,后又說不見了。
那只蟬,不知是飛走了,還是被螞蟻咬死拖走了,還是被清潔工掃掉了。終究不知所終。
“大地生長萬物,卻也是萬物的墳墓。祂把萬物埋葬了,又來生養萬物。”莎士比亞曾說。
人生是否就應該這樣——把一切交給老天,放手,看著,做自己內心安然的事。
補充一下:那蟬的羽翼真是非常漂亮,透明,輕薄,唯美。“薄如蟬翼”這個詞真是太恰當了。只是,這么美的蟬翼,又用什么來形容它呢?
我撿了蟬衣,回家泡水喝了。據說,它有防風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