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爍親述
閱讀這件事是反人性的,但同時,你為什么應該去做這件反人性的事。
“閱讀”其實是件逆天事
首先要說,讀書沒什么了不起的。
古今中外,人們都非常重視讀書。“閱讀是思想最早的義肢”,這話出自法國哲學家法戈-拉爾若(Anne Fagot-Largeault)。思想必須要附著在什么東西上,要有外部工具輔助,閱讀就是最突出的工具。
很深刻,但不對。比閱讀更早的思想義肢是語言。
無論古希臘還是春秋戰國,最古老的經典都是對話體。在文字和閱讀普及之前,思想主要通過對話和吟唱來表達和傳承。《荷馬史詩》口口相傳數百年才記錄下來。事實上,當書寫剛剛普及時,蘇格拉底非常不滿,他認為思想只有在對話之中才能層層遞進到精妙之境,還認為書寫將思想外置,敗壞了思想者的頭腦。他預言人的記憶力會因此下降。
蘇格拉底并不都是對的,但讀書并不天然更高級,這點他是對的。
今天更是如此。人們越來越從讀書轉向聽音頻,可以一心二用,而且場景更加豐富。誰上下班每天不花上一個小時呢?
其次,不擅長讀書很正常。
人的語言和視覺能力都遠遠強過閱讀。語言產生有上百萬年,人類早已進化出強大的語言能力,每個嬰兒都能學會流利地說任何語言。視覺識別和分析能力則更強大,人工智能在視覺識別上走得最遠,但仍然遠不能與人相比。
閱讀就完全是另一回事,文字出現至今總共5000年,短到人還不可能向閱讀進化。語言和視覺已經是天生的,但閱讀是件逆天的事。
在《腦的閱讀:破解人類閱讀之謎》( Reading in the Brain:The New Science of How We Read )這本書里,法蘭西學院教授、歐洲首屈一指的認知神經學專家迪昂(Stanislas Dehaene)提出了閱讀的神經借用假說: 人類掌握閱讀,是借用了本來用于視覺和語言的某些神經回路。
小朋友獲得閱讀能力的過程分為三階段:
第一階段是圖像識別,就是把語詞當圖像來識別。
第二階段里的關鍵是養成“音素意識”,即認識到語音由最小的單位音素構成。
比如“爸爸”(baba)這個詞有四個音素,而音素可隨意組合出音節和語詞。理解音素的分解和組合這種能力不會自然而然獲得,針對性教學和練習必不可少。
第三階段,大量閱讀練習后,人能快速、自動識別語詞。大腦在閱讀時作大量的并行計算,最終養成專門的閱讀神經網絡。
也就是說,大腦能把視覺和語言的部分神經回路改造來作閱讀,但必須經過大量針對性的音素訓練和閱讀練習。一目十行絕不是因為天才,而是在長期訓練后字詞句的分解和重組已經自動化。
閱讀教育的首要目標是使孩子識別字母和音素,變成語音。其他所有方面如掌握拼寫、豐富詞匯、理解含義、感受文字之美都在其后。這將顯著改變孩子的大腦及其處理語音的方式,從字到音的解析必須要通過專門的教學才能習得。這里直接說的是西方字母文字,但漢字只會比這更難。
迪昂反對 整體教學法 ,即從一開始就讓孩子在單詞乃至句子與含義之間建立直接聯系,放棄音素學習,重視文本理解。所謂熟讀千遍其義自現,自然而然掌握閱讀,就是整體教學法。
這種做法的出發點是把孩子從機械的反復學習中解放出來,盡早讓孩子感受閱讀的快樂。但迪昂認為,它與閱讀的神經機制不符,對孩子掌握閱讀有害。
閱讀困難(dyslexia)是個相當常見的問題,估計有5%到17%的美國孩子有不同程度的閱讀困難。所謂閱讀困難癥,指孩子智商正常,也沒有受過什么損傷,就是識字困難。神經借用假說認為它源自孩子的音素解析能力不足。
舉個例子,如果你生造一個不存在的英語單詞,正常孩子讀出來不成問題,因為他有相應的音素解析能力,會拼音,就能讀。但閱讀困難癥的孩子就不行,他拼不出來,語音表達很難與視覺符號配對。 對閱讀障礙的有效療法重點要放在單詞和發音的練習和游戲,加強音素意識。練習強度要高,周期要長,利用大腦的可塑性激活代償反應。
代償反應在這里指的是,那些有閱讀困難癥的孩子,常人用來閱讀的大腦神經回路可能不太好使,那么就可以激活另外一些神經回路,來幫助實現順利閱讀的目的。
有趣的是,美國大公司CEO特別是那些白手創業的CEO當中,有閱讀困難癥的比例高于總體平均水平。命運給他們的神經系統沒有被改造成適應閱讀,卻給了他們另外的天賦。
第三,時代不同了。讀書本身也不是獲取最前沿知識的方法,最前沿的知識在各專業期刊的論文里。
專精一門學問,至少在當代,并不要你大量讀書,而是要你讀論文。研究分工越來越細,越來越深,無論哪個領域,最前沿成果都在論文里。學術專著這概念越來越失去現實意義,大學者寫書越來越是為了向專業外的人作科普。
此外,有互聯網+谷歌+維基百科+各種論文庫,極而言之,可以不讀書,等問題產生再按圖索驥,如果你能自主產生有價值的問題,有強大學習能力的話。
你為什么還是要閱讀?
總之大量、廣泛閱讀圖書并非現代人的必需品。前面講了三條,讀書沒什么了不起,不擅長讀書很正常,因為人天生就不擅長。如果做專業研究的話,讀書沒有讀論文重要。那么,讀書還有什么用?
我有三個用處:
第一個用處,你沒必要也不可能在許多領域都成為專家,但你需要了解許多領域的新知。
不同領域新知的碰撞、分解、移植和重組,是創新的最主要來源,而廣泛讀書可以幫你達到目的。現代教育變得越來越細分和專精,成年現代人的通識教育主要得靠自己廣泛涉獵來實現。
我喜歡講一個另類二八定律,就是付出兩成努力,了解一件事的八成。廣泛讀書是應用這個二八定律的捷徑。如果你想做知識的游牧民族,書是你的草原。
第二個用處,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只是對所有可能生活的一個取樣,而每個人都會系統性地高估自己這個取樣的權重。
簡單地說,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掙脫這個單一取樣的天然限制,讀書同樣是捷徑。讀書使我們知道,從最悲慘到最輝煌,生活有無限種打開方式。我們了解得越多,對未來的生活才能越有想象力。
第三個用處屬于那些幸運兒。他們熱愛讀書又長于讀書,讀書本身就是樂趣,并不需要用讀書達到額外的目的。
大多數讀書的人不會這么單純,但即使是普通人也能時常體會到讀書帶來的純粹樂趣。我也不例外,每年總有那么幾本書,讀的時候心游物外,沒有目的,惟一擔心的就是把它讀完了。
如果你有興趣讀書也適合讀書,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讀什么書。這個問題既沒有答案,又有答案。
一方面,每個人讀書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所以不可能有普適性的答案。另一方面,近代以來的中文著作,其水平遠不能與西方著作相比。中國如果能像現在這樣再發展20年,世界一流的學問家會在中國大量出現,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現在讀什么書是有答案的: 要讀西文書,首先是英文書。
如果想讀書,首先你要達到能用英文閱讀。回過頭來說,前面迪昂講的音素意識、大量練習,雖然是針對孩子們的,但對已成年的非母語閱讀者也有啟發。
懂得并駕馭閱讀的神經機理是一回事,讀書要不要掌握特別技術比如速讀法之類是另一回事。經常有人問我,該不該讀諸如《如何讀一本書》這類書。我的回答是不必。像我平時這樣的泛讀,并不追求速度,一周平均也能讀一到兩本。
大量閱讀自然能使你達到夠用的速度。如果真想更快,那就帶著問題去讀,照問題按圖索驥,這種讀法一天讀多少本都不奇怪,這就是汪丁丁教授所說的寬帶閱讀法。
最后,講講我為什么讀書。學生年代,讀書是為了學業;成人以后,才是真正為興趣讀書:為認識自己,為理解社會,也為解決問題,而讀有用之書——終生學習,學以致用。
至于致什么用。我們都是中國人,萬流歸宗,終歸要回到誠意正心,格物致知,修齊治平。哪怕今天讀的盡是英文書,到最后,我們還是與屬于自己的傳統血脈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