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乙未年的初夏,長安城槐花落盡,禮部南墻外的人潮漸漸散去。廖有方站在那張長長的黃紙前,目光從榜首滑至榜尾,又折返三次,終究沒有尋見自己的名字。熱風吹過,卷起地上殘破的槐花瓣,粘在他浸滿汗水的青衫上。
"又落第了..."他喃喃道,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這是第三次了,他本以為今科必能高中,連慶賀的銀錢都備好了。
廖有方沒有立即回家。他在西市徘徊至日暮,用準備慶賀的三十貫錢買了一匹棗紅馬。馬販子拍著馬頸說這是匹好馬,能日行百里。廖有方只是點頭,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出了金光門。
向西行了七日,至寶雞西已是黃昏。廖有方投宿在一處僻靜公館。館舍不大,但院中幾株老槐投下清涼陰影,讓他想起長安城南的舊居。
剛安頓好行李,隔壁傳來細微聲響。起初他以為是老鼠,但那聲音漸漸清晰——是人的呻吟,微弱得如同秋蟬振翅。廖有方放下手中《文選》,貼著墻壁細聽,那聲音又斷了。
燭火搖曳,他正要繼續讀書,呻吟聲再次響起,這次夾雜著模糊的囈語。廖有方提起燈盞,輕輕推開隔壁房門。
霉味與藥石氣息撲面而來。借著燈光,他看見床榻上蜷縮著一個身影,蓋著件褪色的青布衫,露出的手腕瘦得能看見骨節輪廓。
"這位兄臺?"廖有方輕聲喚道。
那人緩緩轉頭。一張年輕卻枯槁的臉,雙頰凹陷如刀削,唯有一雙眼睛還閃著微弱的光。他嘴唇蠕動,卻只發出氣音。
廖有方連忙放下燈盞,扶他靠坐起來,喂了半碗溫水。那人喉結滾動幾下,終于能出聲:"多...謝..."
"在下廖有方,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胡...胡綰..."書生每說一個字都要喘息,"趕考...病倒在此..."
廖有方心中一緊。又是一個落第書生。他伸手探胡綰額頭,觸手滾燙。"胡兄稍候,我去尋大夫。"
"不必!"胡綰突然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我...自知時限...已至..."他眼中泛起水光,"只求...一事相托..."
胡綰竟掙扎著要下床行禮。廖有方連忙按住他:"胡兄但說無妨。"
"請...葬我..."胡綰眼中淚水滾落,"莫使...曝尸..."話未說完,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暗紅。
廖有方握住他枯瘦的手:"胡兄放心。"
胡綰眼中閃過一絲釋然,嘴角微微上揚。他嘴唇蠕動,似乎想說什么,卻突然僵住,眼中的光如燭火被風吹滅。他的手在廖有方掌中漸漸冷卻。
窗外,槐樹影子在地上搖曳。廖有方靜立良久,才輕輕為胡綰闔上雙眼,整理好那件青布衫,退后三步,長揖及地。
次日清晨,廖有方牽著棗紅馬來到村中首富宅前。管家認出是好馬,卻只肯出十五貫。廖有方沒有還價。
他用這錢買了口松木棺材,請來四個村民幫忙。當抬起胡綰遺體時,一卷破舊《論語》從胡綰袖中滑落,書頁間夾著一封未寄出的家書,墨跡已被汗水暈開,只能辨認"母親大人"四字。
下葬時沒有儀式,只有廖有方和沉默的村民。當最后一抔土落下,廖有方取出準備好的木牌,用隨身小刀刻下:
"嗟君歿世委空囊,幾度勞心翰墨場。半面為君申一慟,不知何處是家鄉。"
插好木牌,廖有方取出那卷《論語》放在墳前,又深深三揖。轉身時,發現村民們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去,只有初夏的風拂過墳頭青草。
半年后,廖有方自蜀地歸來,取道東川路。行至靈龕驛時,天已向晚。他剛進驛站大門,一位身著綠袍的驛將快步迎來,竟直呼其名:"可是廖有方廖郎君?"
廖有方驚訝回禮。驛將不由分說將他引入后宅,吩咐準備宴席。更奇的是,一位素衣少婦從屏風后轉出,見到廖有方即淚如雨下,伏地便拜。
"恩公在上..."少婦哽咽難言。
驛將扶起妻子,解釋道:"內子姓胡,其兄名綰,去歲病逝寶雞..."
廖有方如遭雷擊。眼前少婦眉眼間確有胡綰的影子。他想起那封未寄出的家書,想起墳前木牌上"不知何處是家鄉"的字句,喉頭突然發緊。
原來胡綰死后,有商旅將廖有方義葬之事傳回家鄉。胡家輾轉打聽,得知恩人姓名相貌。驛將戴克勤作為胡綰妹婿,半年來一直留意過往旅人。
此后半月,廖有方受到前所未有的禮遇。戴克勤取出珍藏的劍南燒春,妻子親手烹制熊掌鹿脯。每當他推辭,夫婦二人便道:"恩公若不領情,便是看不起我們。"
直到第十六日清晨,廖有方堅決辭行。驛將夫婦送至大門外,少婦又悲泣起來,命人抬出一馱繒錦。陽光下一片燦爛,皆是上等蜀錦,價值不下數百貫。
廖有方連連擺手:"當日之事,不過盡同袍之誼。"說罷翻身上馬。
戴克勤急追上來:"廖兄高義,但這些是內子一片心意..."
"物重情更重,心領便是。"廖有方揚鞭策馬,"告辭!"
戴克勤竟也騎馬追來。兩人一前一后奔出十余里,至下一驛站仍未停歇。最終廖有方勒住馬匹:"戴兄請回吧!"
戴克勤眼中含淚:"這些錦緞..."
廖有方搖頭:"我葬胡兄,非為報償。"說罷拱手作別,頭也不回地馳去。
那馱錦緞被遺棄在路邊林間。后來鄉老將此事上報州府,又傳至長安。次年春闈,李逢吉知貢舉,廖有方高中進士,改名游卿。而戴克勤也因重義受到旌表,升任要職。
多年后,已任刺史的廖游卿路過寶雞,特意尋訪胡綰墓。墳前木牌早已腐朽,但那卷《論語》仍在,被鄉人用油紙包裹著保存在土地廟中。廖游卿重立石碑,親手題寫"大唐義士胡綰之墓"。
祭掃完畢,他取出當年未寄出的那封家書,雖然字跡模糊難辨,仍鄭重地焚于墓前。青煙裊裊升起,恍惚間,他仿佛又看見那個在病榻上托付殘骸的年輕書生,看見他眼中最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