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識花蜻蜓
又是一年中秋日,風清月朗促團圓。
【 01 】
半個月前小蘭就問我:“君,放假去哪玩啊?布達拉宮?塞班島?一塊啊。”
我揮了揮手:“你們盡興吧,我回家。”
幾個同事圍過來,“回家?干嘛?放假不出去玩,多可惜啊?”
我沒解釋,一群沒有過背井離鄉的人,怎能體會到那種“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憂傷?怎能體會到“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愁悵?
我走過的最遠的路,是在歸鄉的火車上,看無數次表,終點仍是遙遙。我見過最美的景,也是在歸鄉的火車上,一路稻田一路山,灰白屋頂炊煙裊裊,天黑了又亮,直到看到位翹首企盼的婦人,就到家了。
母親說:“回家好,中秋節,就是團圓的日子。你們小時候,別說月餅了,過節連個雞蛋都不舍得買,哎,也不知道那時候怎么那么窮。”
“媽,都過去了,現在不挺好的嘛。”
“是啊,可算過去了。我買了很多月餅,五仁餡的、豆沙餡的、蓮蓉餡的,還有你最喜歡吃的蛋黃餡的。”
“媽,我早就不愛吃月餅了,文哥回家了嗎?”
“沒有,怕是回不來了,哎……。”
那深深的一口嘆氣,頃刻間調動千萬凄涼,心中擁堵,揮散不去。
【 02 】
文哥比我大兩歲,我十歲那年,他第一次和文嬸回到村里。
他是村里唯一一個從城里回來的孩子,也是唯一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暑假過后,文哥上了村里的小學,讀五年級,他總是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說話口音有些生硬,他總是很沉默。剛入校,就有調皮的孩子欺負他,拿墨水往他的衣服上涂。文哥為了躲避那些同學,每天都是最晚的時候離校。
那時候,我放學回家,首要的事情就是放羊,為了逃避,我總在放學的路上磨磨蹭蹭,所以,我總能遇到他。
見到我,他臉上顯出輕松的笑容,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額頭的幾縷頭發高高翹起,活像動畫片中的大空翼。
他告訴我,他不喜歡老師,不喜歡班里的同學,他從小就喜歡小動物。
他怯怯地問我:“我可以跟你一塊去后山放羊嗎?
我心里一陣竊喜,“當然可以。”
后山上,他幫我牽羊,幫我割草。我像只蝴蝶,一會兒摘野花,一會兒爬樹干,一會兒去河邊,一會兒捉蟋蟀,他總是很安靜地坐在地上,看著我一陣風似跑來跑去,嘴角帶著干凈的笑。
我也有安靜的時候,躺在草地上,問他天上有沒有天堂,小河的水會流向哪里,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
他會給我講很多聽不懂的東西,我知道,他成績好。
他說,他之前住在很高的樓房里,房間有明晃晃的燈,五顏六色的,很是漂亮。
他說,他的父親不要他了,可能是他哪個地方做錯了,他現在還沒想到,媽媽告訴他,等他長大了,就可以去找爸爸。
他說,他不喜歡家里的陌生男人。
我也會告訴他,我媽偏心,家里吃的都留給我弟弟妹妹,沒有我的份兒。
自那以后,他時常會給我帶吃的,裝在大大的衣袋里面。幾塊糖,幾塊餅干、一個香蕉、一袋方便面……,那個時候的我,極沒出息,見到這些吃的,眼睛紅通通的。
【 03 】
那年中秋,因為一塊月餅,弟弟妹妹大打出手,兩個人哭地聲嘶力竭,媽媽走過來,不分青紅皂白,拿起鞋底就打我的屁股,邊打邊罵。我委屈也憤怒,紅著眼睛跑了出去。
跑到村頭的橋邊,遠遠地我看見文哥在橋上坐著。
他看我紅著眼睛,昏暗中,落寞的眼神一掃而過。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月餅,還是蛋黃餡兒的。小小的,圓圓的,上面的圖案雕刻精細。咬上一口,糯糯的甜味與蛋黃微咸的香醇,完美地結合,伴著饑渴的味蕾一并入喉。
“哇,我第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月餅。”我大贊。
“喜歡啊,明天我再給你拿一個。”他笑了,月光下俊朗的面孔,很是好看。
“為什哭啊?”
“沒什么。”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接下來的兩天,我每天晚上都能在橋上吃到一塊蛋黃月餅,然后,心滿意足的回家美美睡上一覺。
后來,他去縣里讀了初中,中秋節的時候,我看著橋下潺潺流水,望著頭頂皎潔的圓月,心想,再也吃不到那樣好吃的月餅了。
“君,你在這里呀。”
我抬頭,看見文哥站在秋風里,身材高了,頭發短了,手里拿著一個月餅,蛋黃餡兒的。
“明年,你就考初中了,加油啊,我在學校等你。”
“放心吧文哥,為了你這月餅,我也會考上的。”
那一晚,他告訴我,第一次看我吃月餅時,他就決定要好好地活。
第二年,我如愿來到文哥所在的初中。
開學的那天,他特意帶我去校邊的小館子,點了一大碗牛肉面,看著我滿意地舔舔碗拍拍肚子,他得意地笑了!吃完了,我才發現,他碗里,一粒肉也沒有。
他經常去班里看我,給我送嶄新的筆記本,時不時還會送來一大包吃的。他在操場上跑步,看到我經過,總會跑到我身邊,打聲招呼,再回去繼續跑。有同學哄笑,我們都不以為然。
直到有一天,同桌問我:“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男生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們的關系,早已成為別人口中的談物。
驚愕中,我的臉一陣刺痛,羞恥之心,第一次洶涌打擊我的自尊。
我對他說:“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愣住,半天回過神來,從嗓子里輕輕發出一個“嗯”字。
從那以后,他再也沒來找過我,只是每到中秋時,他總會讓其實同學傳送兩個月餅給我,蛋黃餡的,很香。
同學口中的謠言散去,我心中那一絲絲愧疚,也隨著英語單詞,記一下,忘一下,直到有一天,再見已成天書。
校園不大,食堂很小,我們從不曾偶遇,距離遠得,時間久得,恍惚能讓人忘了我們同校。
【 04 】
有一段時間,我總看到一個穿藍色球鞋的男生,午休時一個人在操場上打藍球,翻身、連拍、跳躍,那青春的臉龐,矯健的身姿,深深吸引了我。
在我故意從操場經過幾次之后,他走向我,將一個金色蝴蝶發卡放到我的手里,轉身離去。我的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把發卡輕輕夾在頭上,全然已把它當為定情信物。
之后,我們順其自然地一起吃飯,一起在操場跑步。
文哥找到我時,我正和那個男生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叫著我的名字,聲音很大,額頭滲著細細的汗珠。
“他怎么跟你在一塊?”他質問我。
“哦,順,順路。”我小聲應著,像是一個小偷,被人抓個正著。
他伸手拉起我的胳膊,沖上來把我頭上的發夾扔出好遠。對著那人狠狠地說:“滾”,便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他苦口婆心地勸我不要早戀,說那個男生的種種壞話,我滿腔怒火,繃著臉,不理他。
之后,那個男生再沒有理我,再之后,我看到他和另一個女生在一起吃飯。
再之后,文哥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市里最好的高中,走時,他說:“我等你,你要加油哦”。
我心里難受,像失戀了一樣,也不知道這難受是為了誰。
我不再胡思亂想,一心撲到學習上時,卻發現,已經晚了。
【 05 】
我考的很差。復讀的那年我開始住校。暑假時,我回到家,聽媽媽說文哥退學了。
我張大嘴巴,完全不可置信。
“聽說,他好像生病了。”
“什么?什么病?”
“精神病,哎,好好的一個孩子,可惜了……。”
我不信,但眼淚仍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去了他家,看到他家大門緊閉,他在門內使勁踹門,口中念念有詞,說的都是些罵人的話。
我在門外叫他,他聽不見,仍是咣當咣當地踹門,像是恨透了這個世界。
回去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像處在空虛的夢里,好想醒來,發現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上次見他還好好的,怎么會得這種病?”我問媽媽。
媽媽說:“誰知道呢,命吧。”
命吧?命,什么是命?
每次回家,我總能見他幾次,他還記得我,只是眼神空洞,話語很碎,像被人抓了魂魄。
也經常從鄰居口中聽到他,說他在高中,被人偷了日記本,里面寫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一時間,心眼太小,想不開,所以傻了。說他撞見母親和一個男人在房間里,出來后,就使勁用自己的頭撞門。說他被鬼纏上了,大概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聽的太多了,厭倦的很。晚上,我來到村頭的橋上,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那里,我走過去,他說:“君,是你吧,我想出去,去外面掙錢,我去過,那兒的人不好,打我,你可要小心啊!”
我說:“文哥,我會的,會小心的。”說罷,淚流滿面。
他拎起衣角為我擦淚,衣服上沾滿湯漬,我那個干凈明朗的文哥,再也不見了。
【 06 】
高中時,長期住校,回家的次數少了。每次見他,他的眼睛越來越空曠、話語也越來越跳躍。
聽媽媽說,他每年去醫院住幾個月,在那里,不聽話會用鏈子鎖著,會被打,回來以后,聽到有人大聲說話,他就怕、就跑。
文嬸老了,再沒男人去看她,整天給人去棚里種菜,扒在地上哭,泥土嵌進甲縫里,別人都可憐她,干活從不催她。
大學以后,身心被外界的精彩迷醉,一年也就回家兩回。有一次回家正趕中秋,在桌上發現兩塊打開包裝的月餅。
我隨口問:“誰吃的月餅,兩個都咬了一口?”
媽媽急忙說:“你可別吃,那是你文哥送來的,他每年中秋都在街上給人要月餅,拿起來就咬,說是看看什么餡的。別人看他傻,囔兩句也就算了。”
“每年都來,放下月餅就走,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還沒來得及扔呢……。”
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什么也聽不見,眼淚滂沱往下掉。我埋下頭,狠狠咬下去,月餅在我的口中翻滾,硬硬的,冷冷的,沒有味道,蛋黃散了,落了一地。
去年春節,我回家再沒見到他,媽媽說,他丟了,可能走得太遠,回不來了,也可能……。
我坐在橋上,月亮在水中影影綽綽,他的聲音出現在耳邊,“君,明天我再給你拿個月餅。”
【 07 】
回憶如酒,一飲即醉,一醉就痛。我昂著頭,望著月亮,以后,再也沒有人,給我送蛋黃月餅了。
文哥,如果你走出太遠,忘了回家的路,愿你所到之處無坎坷,所遇之人都良善。愿這個世界,溫柔待你。
親愛的路人,如果中秋之夜,你遇見文哥,給他一塊蛋黃月餅,好嗎?
? ? ? ? ? ? ? ? ? ? ? ? ? ? ? 【完】
感謝遇到你,愿世事平安,歲月永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