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

我哭夠了，也停下來夠久了，我想要往前走了。

2017年8月6日 ? ?星期日 ? ?晴

許多年前，因為愛情，她嫁給了爺爺。

那時爺爺膝下已有六個兒子，兩個女兒，在那個極度艱苦的年代，這樣的大家庭要生活下去本就不易，更不用說對她這樣一個后來者，其后的艱辛可想而知，但她沒有退縮。

我父親是爺爺的第五個孩子，她來的那一年父親年紀尚小，加上我的兩位小姑姑和一位叔叔，都是她一手帶大。

我自三歲起便由她帶在身邊，直到去縣城念高中。從記事起，我就與父母有種隔閡感，不愿與父母親近。小時候常被弟弟妹妹欺負，沒來由地被母親責罵，習慣性地被父親忽視，她因此常與我父母親鬧矛盾，只為維護我。我常想，如果沒有她的保護，她的耐心，她的關愛，也許我活不到現在。十幾歲時我就很多次想過自殺，每一次都是因為不忍心離開她而作罷。盡管我不起眼的活到了今天，但在那樣的成長環境下，我變成了一個膽小怕事的人，每逢受委屈總是一個人躲起來哭，不敢驚動任何人。

在我度過的這二十幾年歲月里，只有關于她的記憶是那么的溫暖。

她不會講什么大道理，跟我說的總是那幾句話。她沒讀過書，不會教我寫作業，但她總不忘告訴我要好好念書，所以我認真的學習，不需要任何監督催促，也因此我從小學到高中成績都是遙遙領先。她說要節約糧食，不能浪費，吃多少盛多少，所以我的碗里從來不會剩下一粒米，一棵菜，到現在依然如此。她教導我要誠實，不能騙人，所以我學不會說謊，別人一問便什么都知道。

她從來不要求我為她做什么，卻總是把她所擁有的最好的都留給我。晚輩孝敬她的糕點、餅干、水果，永遠都是我吃的最多。念高中時每次離家，她總偷偷在我的背包里塞幾百塊錢，可她自己卻總是不舍得花錢。不管旁人怎么說，哪怕父母親也討厭我，她始終堅持愛我。

我常想如果她能一直陪著我有多好，至少一定等到我大學畢業，我會努力賺錢給她買很多好吃的，過年的時候給她買新衣服，我還要教她怎么用手機，常常給她打電話，可是我太不爭氣了吧，所以這樣的要求對我來說太奢侈。

2015年我大三，這一年里，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幾度住院。2016年一月中旬，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天里，我本該日夜陪伴她，讓她走的安心，可我沒有做到。只因母親說若我一直日夜陪護，她們不會再來照顧她，也許她將癱瘓，而那時所有的責任都將落在我們身上，我就那樣信了，就那樣在她生命的最后兩個夜晚逃開了。而我最恨的，是在最后一個夜晚聽到她們說她走了時，我沒有不顧一切沖下去呼喚她，卻躲在被窩里哭到一切都已太遲才去見她。

在她死后，不過一個小時，她們迫不及待的清點遺產，甚至要為哪家受她恩惠受她照顧最多而吵起來，而我只會默默流淚，那么的無用。第二天她們瘋狂的把她留下的柴火、木炭以及一切可用的東西搬到自己家里，生怕被別家搶走。眼看著她為我做過無數頓飯的廚房變得狼狽不堪，那間曾被我當做避風港的小小臥室被清空放進一堆堆雜物，我依舊什么也做不了。后來，她的遺像就放在小祠堂里，至少我還能常常看見她慈祥的笑容。可是某一天回家我發現那遺像只能看到背面了，她們害怕看到她。

我恨啊，我恨她們的無情，更恨自己的軟弱自私。

村里的老人們說，我孝順重情義，她臨走前我日日在那個昏暗潮濕的小房間里陪著，可只有我知道并非如此。我若真的孝順，又怎會不日夜留下照顧她，我若是真的重感情，又怎么忍心不事事順著她。連留在她身邊照顧她這樣一件事都沒有堅持，我要尋多少借口才能給出一個原諒自己的理由啊。

在她離開以前，我曾在無數個深夜里因想到她終會離開而用厚實的棉被捂住自己失聲痛哭，也曾因在電話中聽到爸媽說她可能要走了而一瞬間崩潰，而后在冬天的夜晚爬上學校宿舍的天臺迎著寒風嚎啕大哭。在她離開以后，我卻連一篇悼念她的文章也不曾寫過，每念及此，總痛恨自己太笨拙，太無情。可如今說再多悔恨又如何，于旁人看來不過矯揉造作罷了。

2016年1月18日，她永遠的離開這人世間的那一天，我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我想她大約是不愿原諒我罷，因而一年多了連我的夢也不愿入。

我明白她走了，也接受了這個事實。只不過我還能看到，她依舊坐在老家破敗的大門口，或是馬路旁快倒塌的小廚房前，盼著我回家。屋里還是冒著熱氣的排骨湯，還有沸騰時咕咚咕咚的聲音，她總在每個周日早早的準備好，因為那是我在縣城念高中時唯一不用上課的日子，唯一我可能回家的日子。那時她眼睛已看不大清了，耳朵也聽不大見了，腿腳也不能長時間走路，于是她就那樣靜默的坐著，等過一輛又一輛藍色班車，有時我從那班車上下來久違的喊她一聲，有時除了漫天塵土什么也沒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度過那些期盼著又失望著的時光，也許就是我只能期冀在夢里見她卻奈何從未實現過的感覺吧。

她為我做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有時真的像幻燈片一樣，一幕一幕浮現在我眼前，每過一幕，我的心就多一分刺痛。我也曾無數次幻想時光能倒流，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去換見她最后一面的機會，可幻想終歸是幻想，一朝幻滅。

我真的愛她，她曾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也是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

我真的愛她，可我再無告訴她這一切的機會，也已沒有資格去祈求她的原諒。

我真的愛她，她是我將于這短暫人生中永恒懷念的人，一個為著愛情和親情苦了一輩子的女人。

她是我的奶奶。

我很想她。

可是我哭夠了，我真的不想再哭了，我沒有辦法帶著這份悔恨這份痛苦往前走，所以我必須放下了。

我最親愛的奶奶啊，請原諒我的自私懦弱。

哭過最后一次，我會帶著你給我的愛，你教會我的一切，還有對你的懷念與感恩，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