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醒醒了,是的。
孟廣明在他那間高級公寓頂層的席夢思床上睜開了雙眼。洗漱完畢,他熟練地穿上了衣服,對著衣櫥的鏡子仔細端詳著自己,心里暗自有些驕傲:他今年四十歲了,雖然已經比不上那些青春年少的孩子們,但是每天定時前往健身房的習慣還是讓他保持了良好的身材。再說了,隨著年紀的增長,不管愿不愿意,人也總會帶上一些成熟的魅力。可能頭發已經有些稀疏了,但是勤加打理,再加上一頂合適的帽子,就可以毫無壓力地在大學校園里閑逛了。
拉開臥室的窗簾,城市早晨的光亮就透過霧霾照了進來。他稍微皺起了眉頭,想念起自己上學時的藍天白云,街上滿是風土民俗的光景。大爺大媽們搬出了躺椅,搖著手編的蒲扇,在路口悠然自得地閑聊著,那個時候早飯也好,沒有那么多的花樣和添加劑,一份生煎包子就能讓你撐到中午了。平日里母親交給他兩毛錢,自己就背著布料有些破舊的單肩包,跑跑顛顛地出了門,直奔學校而去。(記得買早飯啊,媽媽在身后喊著)多好啊,孟廣明看著馬路上11號字體大小的車輛和行人,不禁向往起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來——這樣的生活是一去不復返了!
收拾好衣服,帶著電腦下了樓。電梯里也裝上了空調,這是讓他略感欣慰的,不過服務業就該這樣,時時刻刻都要照顧到顧客的感受。本來要下到底層的電梯在7樓停住了,一個三十歲左右西裝革履的男子走了進來。孟廣明舒展開眉頭,向他投去了親切而又理解的微笑。其實大樓里住著這么多人,他根本就記不全,比如面前這位吧,自己應該從來沒有見過他。或許他只是某位女生的男友,昨天在飯店相談甚歡,就索性留在這里過夜了;又或者他根本就不認識這里的任何人,他是個慣偷,手里的公文包中正裝著從哪個外出旅游的人家那搜刮來的珠寶首飾……不過這都沒有關系,因為身為一個文明人士,自己只需要對他抱以微笑,裝出一副一見如故的樣子,就足夠了。
他停下了自己的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今天才剛開始,這么早就運用起想象力,確實有些缺乏遠見。其實他挺喜歡面前這個安靜的年輕人,至少比那些戴著棕色紗織圍巾的大媽們好多了,要是遇上了她們,又要喋喋不休地打聽起自己的工作、收入和愛好了。說不定聽說自己是個單身漢,還想熱心地幫忙安排相親呢。
想到這里,孟廣明的臉上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但是自己還是對現在的獨身生活感到萬分滿意。說到底,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發下誓言,從此這輩子再也不喜歡上別人,這本來就不是什么合乎情理的事情。或許有人可以做到,卡西莫多和可愛的列文,親愛的弗羅倫蒂諾·阿里薩也只能做到精神專一而已。至于我?我是個缺乏自信的人。
外面的溫度很好,穿一件法蘭絨外套正合適。辦公樓離這里不遠,這也是當初選房子時的首要考慮,他不想像那些普通白領一樣,整天五點起床,開兩個多小時的車去上班。太浪費時間,不如多讀兩頁書,有助于工作時的靈感迸發。
現在是上午8點半,他推開了公司的大門,來來往往的人潮在大廳里涌動,全部都打扮成了工作時應該有的樣子。這里光線充足,氣息清新,一切都是這么充滿著活力。孟廣明笑了,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空氣,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的靈感和生命都處在最好的狀態,仿佛他們將永遠這么活力充沛下去,永遠不會枯竭。
“咱們該加快點速度了。”楊熙在身旁說道,他們在向各自辦公室走去。
“沒關系,前幾天剛寫好的文案在網上的效果不錯,看樣子還能維持上好一段時間。”孟廣明說道。
“有時候我真覺得你天生就是干這個的,就像周星馳天生就是演喜劇的一樣。”
“別這么說。”
“不過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咱們這一行又不存在前輩。”
“沒什么了不起的,運氣好罷了。”
“我就不是。有些時候我連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工作都做不好。”
“嗯?”
“一般別人問我,我都說自己是廣告業的。”
孟廣明笑了:“廣告業,這倒是我們的同行。”
“或者你只是對別人說:我是個文字工作者。”
“瞎說,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我上次聽你這么介紹的。”
“沒有,從來沒有。這也太自以為是了。”
“那你平時怎么說?”
“沒有人這么問我,他們只知道我的工作和網絡有關。”
“那你怎么向別人正式的介紹自己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這么干的話。”
孟廣明想了想,然后聳了聳肩:“沒辦法介紹,無論怎么樣,他們都會以為你在說笑話。你總不能直接對別人說:’我的工作就是創造網絡用語’吧?”
楊熙笑了:“你還可以對他們列舉出一些你的作品:“給力”,“粉轉黑”,“前方高能”,哦對了,還有“撩”,我太喜歡這個詞了,你是怎么想出來的?”
“靈光一閃。”
“典型的天才言論,你就是文學的天才。”
“談不上。”
“21世紀的梁左。”
“別說了。”
楊熙的臉上帶著憧憬的笑容,先一步開門進了辦公室。
孟廣明走在走廊上,獨自低語:“文學和這個行業沒什么關系,至少不是什么積極的關系。”走過辦公室的格子間,他想到了:“這里是文學的墳墓。”
說得沒錯,這是文學的墳墓,我應該把它給記下來,以便以后寫小說的時候能用到。略薩用過類似的話,“新聞業就是文學的墳墓”,卡利托斯第一次見到圣地亞哥就這么說了,實際上效果確實不錯。我也可以這么試試,對著新來的那群文學青年敲響警鐘:“注意,把心中的夢想先找個寄存柜放好吧,你們現在從事的行當是文學的墳墓。”
說到底,他們為什么要來這里呢?我又為什么要做這一行呢?我明明知道這是在揮霍自己的才能,當然,前提是我真的有這樣東西的話。這項工作本身就毫無意義:編造出能夠流傳在網上的流行用語。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寧愿讀一百遍海明威最差的小說,也不想看一行這樣的詞語。它們低俗,惡搞,充滿了惡意,但是……但是它們給了我工資,給了我高級公寓頂樓的套房,給了我現在這一身的西裝領帶和皮鞋……我把自己的青春交給了它們,它們用金錢回報給我。這項工作從也開始就是心甘情愿的。
我還記得當時老板找到我時的樣子,穿著他最喜歡的大衣,擺弄著面前的咖啡。
“你看,你得了幾個文學獎,也發表了幾篇文章。但是你我都知道,如果繼續下去的話,你可能會寫出不朽的作品,大概吧。但是更有可能的,是你獨自蜷縮在某個租來的廉價房間里,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比螞蟻還要悲慘地寫著你新的一部小說。你的身邊是已經完成書稿,它們太正經了,正經到不會有人想去出版它們。你的女友離開了你,因為你沒有辦法保證她的生活,就連房間里的老鼠都離開了,誰會想要住在一個毫無油水可賺的地方呢?”
他抱著雙手:“不一定。”
“不一定,但是很有可能。因為首先,你不會屈尊去寫暢銷小說,那些騙取少男少女眼淚的東西——你太珍惜自己的羽毛了。第二,身為一個作家,你缺乏了最重要的一項技能:你不懂得如何推銷自己。”老板用指頭數著,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他有些惱火:“身為作家最重要的不是推銷自己,卡夫卡就不懂得這個,他的小說全都是在他死后才出版的。”
“卡夫卡是偉大的,但是他不是一個稱職的作家。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和成為一個稱職的作家不是一碼事。或者你想要像卡夫卡那樣生活?”
“不想。”
“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會過來找你,因為現在這里有個絕佳的機會,可以給你滿足基本需求的錢,過于滿足了。它又不會影響你的聲譽,這樣以后你哪天要是不想干了,可以毫無顧忌地辭去工作,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我要是想去干金融我早就去了,大學學的就是數學和經濟。”
老板搖了搖頭:“不是,比金融好,這項工作能讓你的作品被數以萬計的人讀到。”
“嗯?”這下他來了興趣。
“你看啊,目前互聯網剛剛起步,我們需要緊緊跟住它的潮流。”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與其整天雇一大堆人研究市場方向,”老板打了個響指:“不如自己去創造方向。”
“而且你認為我就是那個能夠創造方向的那個人?”
“一點沒錯,你要做的,就是想出各種各樣能夠在人們之間口耳相傳的流行詞。”
“就像“神馬”,“浮云”那樣的?”
“我越來越確定我沒有找錯人了。’神馬’和’浮云’的來頭是什么你知道嗎?是張立憲那群人平時聊天的時候偶然創造出來的。于是我就想到了,想要真正創造出下一個網絡流行詞,一定需要一個文學功底深厚的人。他不能太老,因為互聯網是年輕人們的世界;又不能有正式的工作,因為這個活一定會占據他一大半的時間和精力。所以我需要誰呢?一個年輕、博覽群書又沒有正經工作的人。我找到了你。”
“多謝賞識。”
“現在就是最重要的部分了:你想要這份工作嗎?”
“讓我來捋一捋:你給了我一份薪酬高昂的工作,但是首先,這份工作意味著我的文學創作將要暫時擱下來,第二,它要求我整天都和那些無所事事的網民們打交道,絞盡腦汁地為他們創造出可以用的詞語。”
“結合著我們公司的需求來創造。”
“你怎么就確信我會接受它呢?”
“因為你痛苦。”
“你怎么看出來的?”
“你沒有錢。”
“……讓我考慮考慮。”
“沒問題,”老板從兜里掏出了名片:“仔細想想,如果真的想要這份工作,就打電話給我。”
三個星期后他打通了電話,那頭是老板興奮的聲音:“太好了,你明天就來上班,辦公室我都給你騰出來了。”
說實話,他是個好老板,從來不干涉我的工作。而且我懷疑,在他生命中的某段時間里,他也想要當個作家的,不然他說不出那段慷慨激昂的話來。他說得有道理,如果我接著寫下去,或許真的會落到那種境地。不過有一點他還是算錯了。
“你的女朋友會離開你……”
他沒有料到,就算我有了穩定的收入,于采蘩還是離開了我。
于采蘩。這個名字像是某種枝葉茂盛的樹木,郁郁沉沉地將我遮蓋。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了?七年,不對,九年了。竟然有這么長時間了,她現在在哪,在干著什么呢?她還會像這樣無意中想起我嗎?真不敢相信,從前我們住在一起,根本想象不到離開了彼此的樣子。可現在呢,我們倆都已經習慣了。
我還記得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我偷偷來到她的宿舍。她看著我,電腦屏幕里的人物看著她,那是日本某個早已過氣的青春偶像,在電視劇中說著震撼人心的話語。窗外是城市里一成不變的夏天,時光荏苒,枝干寬大的樹葉和偶爾有車駛過的馬路一動不動,熱氣蒸騰而上。但是我已經不記得那是什么感覺了,只記得屋外像是布滿了鏡子,整個空間隨之扭曲了起來。我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黑色長發上的紫色發卡,我感到眼眶有些濕潤。后來她燙了卷發,披在肩上的樣子大不相同了。我一直愛看她笑,她笑起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當時她就笑了,在宿舍里,然后整個宿舍明亮了起來,她說,我已經復習完了,你的小說看得怎么樣啊?我也跟著笑了,我沒有看小說,看的是其他的書。
什么啊?
是啊,什么呢?這么些年過去了,我看了太多書,多到不正常了。哦,對了!袁枚的《隨園食單》。
我們曾經靠在臥室的沙發上,整夜整夜地看著電影。她的頭搭在我的肩上,我撫摸著她的頭發,感受著那如水般的質感,然后聞到了梔子花的味道。我們看同一本小說,同一本漫畫,聽同一張專輯。為了這些東西沒日沒夜地爭論。
那個時候我一文不名,只知道傾盡全力地寫作,沒有什么人知道我,更別說付給我報酬了!我早上學習數學和經濟和什么我到現在都沒有弄懂的東西,晚上就看小說,寫作,每天都過這這樣的生活。終于連我自己都快要受不了了。
后來呢?后來的事情仿佛是急轉而下,就像過山車一樣,向上攀爬的時間永遠比向下俯沖的時間要長,但是為什么要攀爬呢?為了俯沖的時候給你更大的震撼。
我還記得那天她收拾好了行李,忍著淚水和我道別。我靠在門口的柜子上邊,滿臉難過地看著她,絲毫沒有掩飾的想法。
你為什么要走?我問道,再說一句就要崩潰了。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把箱子獨自搬到了大門的外邊,然后揮了揮手,總算露出了笑容。
“再見了!”
那是唯一一次,我看見她的笑容之后沒有任何喜悅的感覺。
再見了!我沒有再看見過她,也沒有再看見過和她一樣的女生。
但是他在想什么呢?鐘表上的指針顯示他在辦公室的旋椅上坐了半個小時了,電腦屏幕卻還是這么一絲不掛地看著他。
往事可以放在一邊,工作還是要正常開始。他打開了電腦的文字處理軟件,就像作家攤開了新買的稿紙。每天以希望開始,以失望結束。作家的生活像是人生的無限縮小,中途或許有讓人興奮的事情,但是說到底還是遺憾。人是他孤獨的總和。
前兩天的詞在數以萬計地媒體曝光下終于產生了效果,這是理所當然的,就算你把1+1=3復印上一千萬遍,張貼到網絡的各個角落,網民們也會像看見了親人一樣不厭其煩地引用它。說實話,自己的這份工作隨便換個人也可以干,我之所以還沒有被辭退,是因為發工資的那幫人還沒有想通這個簡單易懂的觀點。早知道就去寫小說了,窮是窮點兒,但是至少有股氣撐著。
人活著不就是靠一口氣嗎?
不對,這樣太像老舍了,最好不要去隨便模仿那些自己不太了解的作家。
我考慮這些又有什么用呢?每天走在街上,腦子里即使各種各樣的風格和手法,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寫過一行小說了?一行都沒有。整天在電腦上打字一萬次,卻連一行小說都沒有寫過。每次想到這個問題就退縮了:下次吧,現在我在忙一個挺重要的計劃。
什么重要的計劃?不過是網上多余的垃圾而已。
我要辭去我的工作了,沒錯,錢已經賺夠了,現在是忙一忙夢想的時候了。
但是我還能寫嗎?都40歲了,該用的激情和靈感也都用完了,況且也沒有那個體力了。
他的心里突然充滿了對老板的憤怒:當初說的那些話,只不過是為了騙自己放棄文學而已。我怎么那么天真,就這么相信了他呢?如果我能回到當時可多好,我要拿著喇叭,對著十幾年前的自己大聲呼喊。
“喂,你該醒醒了!”
“該醒醒了!”
孟廣明在他那間狹小的宿舍里睜開了眼,身邊依稀是于采蘩的身影,穿著一身睡衣,有些關切地輕輕推著他。頭發垂了下來,末端在他的臉上輕輕騷動著,弄得他有點癢。
他終于清醒過來了,摸索著抓到了身旁的眼鏡,整個屋子就這么清晰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沒有于采蘩,他想到,她去年就搬出去了,這里只有我一個人。
百葉窗有些破損,透進了一絲光來,直直地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有些刺眼。他用手遮擋著陽光,靜靜地在床上坐著。
窗邊就是他的書桌,各式各樣的東西堆在上面。作品的大綱被他用圖釘釘在了墻上,這是他長時間以來養成的習慣。零食和飲料旁邊就是上個月的手稿,被一本小說壓著,隨著風扇地轉動,書頁微微作響。
昨天晚上大概是忘記關掉電腦的電源了,顯示器右下角的指示燈還一閃一閃地亮著。
是時候起來了,昨天晚上發燒了,現在出了一身汗,感覺好多了。
他“忽”地一聲爬了起來。
該走了,還有一天的工作要做。在這之前要先好好吃頓早飯,畢竟要在飯店里忙一整天嘛。
洗漱過后,他穿上便服,三兩下就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出發。
衣服有點破了,不過沒關系,到餐廳就能換上制服,白色領結,黑色的燕尾服,戴上手套,遞給別人高腳杯時面帶微笑。
大概就是這些了,沒關系,一切都是為了文學。
然后他回頭打量了一眼屋子,盯著電腦漆黑的顯示器,仿佛想到了什么。
昨晚做了個挺有意思的夢,回頭要把它寫下來。
現在是上午8點半,孟廣明推開了宿舍樓的大門,他看到來來往往的人潮在街上涌動,每個人都有一張不同的臉。這里光線充足,氣息清新,一切都是這么充滿著活力。孟廣明笑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氣。自己二十三歲,此時此刻,靈感和生命都處在最好的狀態,他感覺它們將永遠這么活力充沛下去,永遠不會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