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黑天鵝》那天晚上,我正好一個人在家里,當時心情還不錯,一天的事兒處理地差不多,想放松一下。之所以選這部影片是因為知道其內容和芭蕾舞有關,由于主演是娜塔莉·波特曼,潛意識里覺得《黑天鵝》和《另一個波琳家的女孩》類似,內容無外乎女人之間的勾心斗角。
我就踏踏實實蜷在椅子上,準備看一場華麗的芭蕾舞表演。108分鐘的電影,悠閑的心情只保持了短短十幾分鐘,便被片中明快畫面下隱埋的緊張情緒擊得粉碎。甚至最后高潮階段,Nina要登臺表演了,我家窗外突然開始刮狂風,嗚嗚作響的風聲里夾雜著金屬倒地的嘩啦聲,向外望去只見黑的夜和黃的燈慌亂一片。待到影片最后,Nina在化妝室里手握一把刀和Lily糾纏在一起,外面正好暴雨如注,滿世界一片疾雨砸地的聲音。
如此奇特而應景的觀影經歷,讓我過了很久都對《黑天鵝》中的種種場景難忘。
無法否認,Nina在巨壓之下出現了自我無法控制的幻覺,進而惡化為精神分裂。這類人會無法抑制地看見并不存在的人,無法分清現實與幻想。豆瓣上對這部電影的短評里,贊數很高的一個人說:“嚇哭我!精分干嘛不去看醫生!?”剛看完影片仍驚魂未定的我也是忍俊不禁,可是,精神分裂是一種能治愈的病癥嗎?這種病因何而起?
《搏擊俱樂部》里的愛德華·諾頓對自己公司職員的乏味生活不滿,內心暴力的一面無法釋放,所以在自己的幻想中捏造了一個名叫Tailor的肌肉猛夫出來。
《美麗心情》里的天才數學家身邊有個如影隨形的室友,甚至兩人能一起成長、一起變老,雖然這個人根本不存在。因為故事原型的約翰·納什的兒子也有此病癥,所以有人說納什的病多半是與生俱來。
2014年有一部評價很高的醫患題材韓劇《沒關系,是愛情啊》,趙寅成飾演的男主角總被一個清秀的少年尾隨,最終謎底揭開才知道那是年少的自己。他因年幼時遭遇家庭變故,看到了心靈無法承受的刺激場景,從此埋下了心理陰影。
Nina的問題來自哪里呢?
有人說Nina的頂頭上司Tomas是個好的引導者,他巧妙施法去釋放舞者的天性,也可謂良苦用心。的確,藝術領域中對于人才的打造和普通人完全不同,就像《爆裂鼓手》中西蒙斯對那個少年的教育方法,極其粗暴,但不論過程多么難堪,少年最終真的“一舉成名”,成為眾所矚目的頂尖鼓手。
Tomas對Nina的指導從一開始的“Lose yourself”(釋放你自己)到最后的“The only person standing in your way is yourself.”(你唯一的阻礙是你自己),都是很準確地看見了Nina真正的問題所在,這種過于封閉、極度緊張的心態除了Tomas不斷提點Nina,別人從來沒對她說起,哪怕是最親密的母親。
Nina對于自己的弱項應該是明白的,但她就像一個木桶,負責嚴謹、規矩的那塊木板特別長,負責熱情、釋放的木板特別短,她為自己的短板恐慌不已卻無能為力。Tomas希望她能從性方面釋放自我,一個人魅力的展現首先要打開內心深處的隱秘,毫不隱藏、忘掉規矩,跳出最真實的自己,才是能讓觀者著迷的“黑天鵝”。
影片結尾,似乎Nina做到了,她終于跳出了邪惡驚艷的黑天鵝,讓Tomas夸贊她的完美。但是!有沒有人想過,一個人在刺死自己一部分的情況下才能展現的舞蹈,這算有效成績嗎?
這種極端情況,難道不類似運動員注射興奮劑嗎?國際上之所以禁止興奮類藥物,首先是為了公平,其次也是為了運動員本身的健康,如果允許興奮劑的存在,那么運動員都將披上“國家榮譽”的外衣成為試驗品。如果允許每個舞者用極端的自我刺激方法跳出攝人魂靈的舞蹈,那么這一曲是否都會和Nina一樣成為“最后的舞蹈”?
Nina因“咬人”而被選為swan queen,因為Tomas認為這種行為代表了內心潛藏的“邪惡氣質”。終于成功上位,觀眾是否會為主角感到欣喜?可是有沒有考慮過“咬上司一口”到底能不能代表擁有“黑天鵝”氣質?為什么不能是厭惡?嫌棄?恐懼?或者孩子般的下意識?這會不會是Tomas身居高位的自負判斷?
Nina果真是swan queen的最佳人選嗎?如果通過嚴重傷害自我(肉體和精神)來完成舞蹈是值得的,那么Tomas就是正確的。
值得嗎?Nina本身已經存在嚴重問題,Tomas的行為是否給這把自毀的火苗添了一把柴火呢?
另外兩位舞者Lily和Beth在片中同樣擔當不可忽視的角色,分別代表威脅A角者和被A角擠掉者,這在《爆裂鼓手》中也有對應的角色。其實,在各個行業里,凡是“A+N”團體,人人都在覬覦“A”的位置。
從Nina第一次看見Beth在自己的化妝間里大發脾氣,像一頭憤怒的母獅一樣亂摔東西、沖著目瞪口呆的Nina吼“What!”我們就隱約覺得,怒氣之下的她更多的是可悲。
當她對自己徹底放棄,躺在了醫院里,雖然這和Nina并無直接關聯,但Nina脆弱如高腳杯一樣的個性又在此時展示出來。從她和母親的對話中那句“熬得夠久了”,就知道她對于Beth的地位艷羨了多久,然而終于她擠上了Beth的位子之后,喜悅與滿足卻不長久。
Nina悄悄探望Beth是因為愧疚嗎?似乎更多的是對自己的未來境地的驚慌吧,畢竟每個swan queen都有從謝幕的那天。當Nina悄悄揭開Beth床上的被罩,看見那雙曾在舞臺上迷倒無數人的腿已經血肉模糊,她驚慌失措地轉身跑出了病房,難以接受自己曾經的仰慕對象如今變成這副模樣,如今她在beth曾經的位置上,那自己將來也會是Beth如此慘狀嗎?——她恐慌的并非Beth本身,而是未來自己的境地。
一直威脅Nina地位的Lily,當她一次次去“勸慰”Nina,去Nina家里找她,帶Nina去酒吧放松,我們都會有一種“不怕什么偷,就怕什么惦記”的脊背發涼的感覺。
對于Lily,沒法分清楚她到底是暗藏不軌,還是單純熱情,或者兩種性質都有一些。畢竟,在片中看過太多Nina自我幻想的畫面,如果完全剝去這些幻想,Lily會不會只是一個并無包藏禍心的普通女孩?Nina對她的忌憚,很大程度上是嫉妒她有著灑脫、狂野的“黑天鵝”一面,如同Tomas對Lily的夸贊:并不完美,但是自由釋放。
Nina第一次正面看到“自己”,正是在白天排練時被遲到的Lily打擾之后,在整個屋里的人都在規矩排練時,戴著耳機、一襲黑衣朋克風打扮的Lily出現了,她和其他人迥然不同的灑脫一下子引起全屋人的注意,當然包括Nina。
她回家路上在隧道里看到的自己,長發、濃妝、黑衣,臉上帶著自信與不屑,那份氣質正是白天所見的Lily所持有的。可以說,Nina內心深處是極其羨慕Lily的,她渴望自己能和Lily一樣放開,一樣能擁有狂魅的一面,一樣能吸引周圍所有人的眼光。后來的發展中,由于Lily的熱情(或引誘),Nina跟隨Lily去了酒吧,隨后“帶其回家”,這是影片的一個小高潮。我們心驚膽戰地發現,Nina這只單純的白天鵝、母親口中的“sweet girl”內心藏著巨大的性沖動,那是一直以來習慣于壓抑與追求完美的她從不敢面對的真相,只能臆想出另一個人來幫助自己實現。
第二天兩人談話時,Nina瞠目結舌地問Lily;昨晚你沒和我在一起?觀眾都能明白此時的Nina已然病入膏肓,無法自拔了。這也使得全片最終高潮、Nina在化妝間里將“Lily”刺死的悲劇成為必然,前面一系列的鋪陳一步一步帶領整個故事走向最后的深淵。
《黑天鵝》這部電影自2010年上映以來,從談論舞蹈表演是否使用替身,到娜塔莉·波特曼最終捧得小金人,一直熱議不斷。豆瓣有個網友提出來Nina的母親也是Nina自己幻想出來的,實際根本不存在。一大波追隨此說法的網友不斷提出更多的支持證據,也有人不斷舉出母親真實存在的例子。我們跳出“細節推理”來看待這個問題。
對于Nina在外面的種種壓抑而緊張的表現,我們歸因于母親對她的過分干涉與管束,把自己年輕時未完成的夢想寄托在女兒身上。假如母親為Nina的自我幻想,那么片中如此多的Nina與母親的交流場景實際上都是Nina一個人的表演,那就是Nina在潛意識中自我管束和壓抑自己?這樣的緣由又是什么呢?假如照此邏輯,相當于給影片再套一個環,豈不是整個故事就不完整了?
一個芭蕾舞者,本體人格想追求完美、尋求突破,一部分人格壓抑和管束自己,另一部分人格還來釋放自己的性壓抑……這未免太過混亂和復雜,如此主角的思想宇宙之大簡直勝過精分鼻祖希區柯克《精神病患者》幾倍,且不說觀眾能否消化,導演和編劇如此設計,有多大的意義呢?
說到導演達倫·阿倫諾夫斯基,在另一部影片《夢之安魂曲》中,母親這一角色也占了重要地位,縱觀他的作品風格,一向喜歡從幼年經歷、家庭環境、宗教倫理來窺測人性,他更關注的是“人心”而不是“精神分裂”,因此Nina和母親的關系,應該在導演的理念框架中占據著很重要的地位,他通過兩人的對話一點點展示出Nina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絕不會通過“多幻想出一個人”的設計來增加影片的刺激性。
——因此,我的觀點是:母親肯定真實存在。
在寫這篇文字時,我把影片又看了一遍,108分鐘,故事一點點往前推進,主角Nina的每一次興奮、激動、忐忑、恍然、惶然、悲凄、絕望、悔疚、無措、忍痛、堅忍……都昭示人心最隱秘的東西的逐步表達,都昭示著內心邪魅狂狷的黑天鵝要揮翅而出……
這到底是對還是錯呢,對于內心瘋魔狂妄的釋放?
——你做出決定的時候不知道將來是對是錯。這一點,應該是上帝創造人類的時候突發悲憫之心,賜予人類最好的一項技能:生命個體永遠無法預知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