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江南詞三首》
(唐)白居易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江南的風景多么美好,如畫的風景久已熟悉。春天到來時,太陽從江面升起,把江邊的鮮花照的比火紅,碧綠的江水綠得勝過藍草。怎能叫人不懷念江南?
江南的回憶,最能喚起追思的是像天堂一樣的杭州:游玩靈隱寺尋找皎潔月亮中的桂子,登上郡亭,枕臥其上,欣賞那起落的錢塘江大潮。什么時候才能夠再次去游玩?
江南的回憶,再來就是回憶蘇州的吳宮,喝一喝吳宮的美酒春竹葉,看一看吳宮的歌女雙雙起舞像朵朵迷人的芙蓉。不知何時會再次相逢。
第一首泛憶江南,兼包蘇、杭,寫春景。全詞五句。一開口即贊頌“江南好”!正因為好,才不能不憶。“風景舊成諳”一句,說明那江南風景之好不是聽人說的,而是當年親身感受到的、體驗過的,因而在自己的審美意識里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即落實了好字,又點明了憶字。接下去,即用兩句詞寫他“舊成諳”的江南風景:“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日出、春來”,互文見義。春來百花盛開,已極紅艷;紅日普照,更紅得耀眼。在這里,因同色相烘染而提高了色彩的明亮度。春江水綠,紅艷艷的陽光灑滿了江岸,更顯得綠波粼粼。在這里,因異色相映襯而加強了色彩的鮮明性。作者把花和日聯系起來,為的詩同色烘染;又把花和江聯系起來,為的詩異色相映襯。江花紅,江水綠,二者互為背靜。于是紅著更紅,紅勝火;綠者更綠,綠如藍。
在明媚的春光里,從初日、江花、江水、火焰、藍葉那里吸取顏料,兼用烘染、映襯手法而交替綜錯,又濟之以貼切的比喻,從而構成了闊大的圖景。不僅色彩絢麗,耀人眼目;而且層次豐富,耐人聯想。
題中的憶字和詞中的舊成諳三字還說明了此詞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層次:以北方春景映襯江南春景。全詞以追憶的情懷,寫“舊成諳”的江南春景。而此時,作者卻在洛陽。比起江南來,洛陽的春天來得晚。作者寫于洛陽的《魏王堤》七絕云:“花寒懶發鳥慵啼,信馬閑行到日西。何處未春閑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在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季節,洛陽卻“花寒懶發”,只有魏王堤上的柳絲,才透出一點兒春意。
花發得比江南晚,水也有區別。洛陽有洛水、伊水,離黃河也不遠。但即使春天已經來臨,這些水也不可能像江南水水那樣碧綠。因此作者竭力追憶江南春景,從內心深處贊嘆“江南好”,而在用妙筆生花寫出他“舊成諳”的江南好景之后,又不禁以能不憶江南的眷戀之情,收束全詞。這個收束既托出身在洛陽的作者對江南春色的無限贊嘆與懷念,又造成一種悠遠而又深長的韻味。詞雖收束,而余情搖漾,凌空遠去,自然引出第二首和第三首。
第二首詞以“江南憶,最憶是杭州”領起,前三字江南憶和第一首詞的最后三字憶江南勾連,形成詞意的連續性。后五字“最憶是杭州”又突出作者最喜愛的一個江南城市。如果說第一首詞像畫家從鳥瞰的角度大筆揮灑而成的江南春意圖,那么,那么,第二首詞便像一副杭州之秋的畫作了。
作者很愛西湖的春天,他在詞里偏偏不寫杭州之春,這可能是為了避免和第一首次所寫得春景重復。他寫杭州之秋,一些靈隱寺賞月賞桂,一寫高亭之上觀錢塘江潮。兩句詞就寫出兩種境界。“山寺月中尋桂子”的“山寺”,指的是西湖西邊的靈隱寺。這座古剎有許多傳說,有的還蒙上了一層神話色彩:傳說靈隱寺的桂花樹是從月宮中掉下來的。作者曾在寺中賞月,中秋節桂花飄香,那境界使他終身難忘。山、寺、月影下、尋桂子,寫出了幽美的環境,也寫了置身其間的詞人的活動。然而,香山居士回憶杭州還有另一種境界使人難忘。那就是“郡亭枕上看潮頭”,錢塘江潮是大自然的奇觀,潮頭可高達數丈,所以白居易寫他躺在他郡衙的亭子里,就能看見那卷云擁雪的潮頭了,顯得趣意囧然。“郡亭枕上看潮頭”,以幽閑的筆墨帶出驚濤駭浪的景色,與上句“山寺月中尋桂子”的靜謐而朦朧的美得境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白居易是熱愛杭州的,所以他在回到北方以后,又產生了“何日更重游”的愿望。
第三首詞在思想藝術上都不及第一、二首,加上他又寫到歌舞生活,因而血多選本都不介紹它。其實它在寫法上也并不是全無可取之處的。前兩首詞雖然寫到人,但主要還是吸血經,第三首點到吳宮,但主要確實寫人,寫蘇州的歌舞伎和詞人自己。從整體上看,意境的變化使連章體詞顯得變化多姿,豐富多彩。
吳酒一杯春竹葉一句,一來,竹葉是為了與下句的芙蓉對偶,而來,春在這里是形容詞,所謂春竹葉并非一定是指竹葉青酒,而死指能帶來春意的酒。白居易在另一詩里就有“甕頭竹葉經春熟”的說法,唐代又不少名酒以春字命名,問問大多愛酒,白居易應該也不例外,喝著吳酒,觀“吳娃雙舞”猶如醉酒芙蓉的舞姿。“娃”即是美女,西施就被稱為娃,吳王夫差為她建的房子就叫“館娃宮”。白居易這樣寫,就是出于對西施這位絕代佳人的聯想。作者不是縱情聲色的人,他欣賞的詩吳娃的歌舞,希望能重睹演出,因而回到洛陽后說“早晚復相逢”。
這三首詞,從今時憶往日,從洛陽憶蘇杭。今、昔、南、北、時間、空間的跨度都很呆。每一首的頭兩句都撫今追昔,身在洛陽,神馳江南。結句呢?則又回到今天,希冀那些美好的記憶有一天能夠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因此,整個組詞不過寥寥數十字,卻從許多層次上吸引讀者進入角色,想象主人公今昔南北所經歷的各種情境,體驗主人公今昔南北所展現的各種精神活動,從而獲得尋味無窮的審美享受。
這三首詞,每首自具收尾,有一定的獨立性,而各首之間,又前后照應,脈絡貫通,構成有機的整體大“聯章”詩詞中,顯示出作者謀篇布局的高超藝術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