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小說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陳耀華經常夫子自道,“我是知天命之年”。說完這句話,會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聽眾也配合地一起笑,一般會湊趣地說兩句,“陳老師您可看不出來是這個年紀!”或者,“咱們陳教授少壯派,年輕有為!”陳耀華長得和他的實際年齡差不離兒,五十出頭的樣子,中年人明顯發福的身材,但也不至于成為啤酒桶,只不過已經直筒筒看不出腰線,中等個頭,南華大學生物系的博士導師,精英骨干力量,海歸派。
陳耀華有個光鮮圓滿的人生,誰不說他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妻子鄭秋蕓,有份穩定清閑的工作,在一個事業單位干基層工作,屋里屋外收拾得井井有條,雖然兩口子可能已經相顧無言三十年–秋蕓這幾年迷上了廣場舞–頭些年是氣功,后來被取締了,她也就作罷。現在廣場舞的粉絲眾多,和她年紀也差不多,一到點兒,她就雷打不動地出去跳–怎么也比在家里當個掃地機器人舒服痛快。夫妻倆的獨生子在外地上大學,他倆算是提前若干年的“空巢老人”。
2018年4月2號上午十點,陳耀華清晰地記得這個時間–雖然那個時刻之前,并沒有任何預兆,它會與往日有任何不同,那天只不過是研究生生面試的日子。如果陳耀華是個詩人,他肯定會用這樣的句子表達那一頃刻對柳紀楊的印象–“春日里怒放的一朵玫瑰”,再輕薄佻噠一點,會添上“閃瞎了我的鈦合金狗眼”,然而,陳耀華只是個毫無文藝素養的理工科教授,就算他再知道如何浪漫地表達,作為一個體面的長者,他也不可能–甚至對著自己一個人–說出那種話來。
恍惚間,陳耀華想起了很久以前,大學時代的校花,那個女孩子的父親是研究歷史的大學者,享譽全國,名字僅在翦伯贊之后,而她自己是個冰山美人,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三十年之后,仍然有昔日的同學打聽她在美國的芳蹤。而當年,在女神耀眼的光芒面前,慘綠少年期的陳耀華,總是自慚形穢,說句話都要臉紅心跳,頭暈目眩。
對于碩士研究生復試的著裝,柳紀楊還是稍微花了一點心思,肯定要穿正裝,這就排除了所有的短褲,T恤,超短裙之類,于是她穿了一條優衣庫的長袖連衣裙,主體部分是紅白相間的碎花,領子和袖子雪白。她的身材既高挑又不失豐滿,因為從小學民族舞,舉手投足,全是范兒,皮膚白里泛紅,吹彈得破,掐一把能出水的樣子。她的眼睛,白是白,黑是黑,又安然又靈秀,再仔細看,還有種仿佛忍俊不禁的慧黠。一錯眼,仿佛是一朵花穿上裙子成精了!
這么美貌的女孩子,莫非是聰明面孔笨肚腸?非也!柳紀楊一直是學霸,書香門第,從小琴棋書畫,四角俱全,最最難得是性格好,特別陽光。柳紀楊是的確對生物感興趣,才報考這個直博碩士研究生的,入學筆試第一。復試的時候,也用她出色的專業知識和好口才倜儻驚四座,尤其是驚艷了她未來的碩士導師陳耀華–甚至就連她的聲音,也給陳耀華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紀楊普通話字正腔圓,可是,不知道什么地方,余音和尾韻?總是帶著一種南方獨有的甜美軟糯,有種不自知的嬌嗲。她的促狹鬼閨蜜,曾經打趣,“楊楊這把聲音,男人聽了骨頭都酥了!”另一個則說,“不!女人聽了都懷孕!“滾滾滾!你們都給我滾!”紀楊故意嘟起小嘴,卻又繃不住,和她們笑作一團。
鄭秋蕓很少去陳耀華的學校,這幾十年來,兩人除了是固若金湯的經濟共同體,獨生子的父親母親,例行公事的床伴,稀少不可避免的社交場合的“美滿夫妻”,好像就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就連他們的朋友,也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嚴格說來,陳耀華沒有朋友,他只有同事、領導、項目合作方、指導的學生們,以及,一起打乒乓球的“小伙伴們”–這是他的個人愛好。而鄭秋蕓,除了廣場舞大媽們–如果她們也算朋友的話–再沒有任何別的朋友。其實,她也很少和別的廣場舞大媽聊天,嫌她們嗓門兒大,管不住嘴,而她們也不待見這個半生不熟,焦慮而沮喪的舞友。
幾十年來,這夫妻倆的心靈完全隔膜,彼此不通聲氣,咦?心靈?不,過日子哪需要什么心靈呀?!
這天,趕巧不巧,因為單位某項福利,截止日期這天,需要配偶簽字,而陳耀華這天,恰好要去實驗室。于是鄭秋蕓打車匆匆趕了過來。
一切并沒有什么異常,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就是實驗室里那個叫做柳紀楊,美貌嬌艷的年輕女孩?她實在是太出挑了,化了妝,不濃不淡,一切都恰到好處,身段玲瓏有致,散發出巨大的荷爾蒙引力,完全不是傳說中滅絕師太造型的女博士。
對于某些中年女人來說,做媒是廣場舞之外的共同愛好,鄭秋蕓也不例外,不過,當她聽說柳紀楊已經有了男朋友,不知為何,竟在心里長長吁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情也讓鄭秋蕓稍微感到不安–她忽然發現陳耀華穿得一絲不茍!那身裝扮煥然一新,基本都是他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才有的行頭!
她還發現,實驗室里,放著一個很大的果盤,草莓、黑莓、藍莓、櫻桃,一起開會,擺得五顏六色,十分誘人。鄭秋蕓原以為是陳耀華的學生購買和擺放的,沒想到實驗室一個男學生李毅道破天機,“陳老師在家里肯定是模范丈夫啊!天天給我們買水果,還擺盤,藝術造型,這手藝,這細心,師娘好幸福呀!”陳耀華在家里是一個油瓶倒了也不扶的角色,基本上所有的家務活都是鄭秋蕓一個人的。忽然不經意間發現自己的丈夫竟然如此的勤快、體貼、細心入微,甚至可以說是浪漫富有情趣,而這種變化,自己顯然完全蒙在鼓里,也沒有得到任何收益。鄭秋蕓一愣神,竟然有些恍惚,然后,涌上來巨大的危機感,她看了一眼陳耀華,話里有話,“行呀!我們老陳是與時俱進,越活越年輕呀!”
那位缺心眼子的鋼鐵直男并不知道,一句無心之話斷送了此后的水果拼盤口福。李毅個子瘦小,長了一雙瞇縫眼,是個樂天派,沒有女朋友,瞄準了一個本科老鄉師妹,打算認真追求。而柳紀楊有過幾段或者曖昧或者明媚的感情,此時雖然空窗期,卻壓根不想考慮感情的事,她的規劃是早日拿下專業課好成績和外語寄托成績,申請心儀的美國學校讀博士。
出于女性的直覺和敏感,她在陳耀華那里感到一種壓力,她覺得這位長者對自己太好了!而這位郁郁寡歡,卻又忽然變臉展顏,春風滿面要做媒的師母,也讓她感到本能的不安,不知道為什么,舌頭一打滑,就變成了她已經有男朋友,這句話一出口,紀楊感到“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不管是師母那窺視般的全方位打量,還是導師陳耀華那非同尋常的殷勤與體貼,好像在一瞬間都消散了。
這個城市每年都會有臺風,雖然父母在微信里一再囑咐紀楊注意安全,可這兩天忙著做實驗,她仍然熬到很晚,錯過了回宿舍區的校車。看了一下手機,已經零點了,微信上一條未讀消息,“你還沒回去嗎?”紀楊感到奇怪,陳老師怎么知道的?“臺風期,不安全,我要趕人了,已經沒有校車,我送你回宿舍吧!“紀楊沒有時間拒絕,也沒有理由拒絕,事后,她放電影一般回憶這一切,還是找不到自己有什么時機,可以采取什么行動,從而避免后來發生的那一切……
陳耀華的車子是一輛黑色奧迪,與紀楊爸爸的車子差不多,這讓她感到熟悉親切。一路上,陳耀華談笑風生,從紀楊離家千里的思鄉之情,聊到他自己當年的夢中情人校花,再到紀楊復試期間技壓群芳,這個平時幾乎不茍言笑的男人,忽然一下子妙語連珠,口才開掛。紀楊本來就是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子,此時便也巧笑倩兮,顧盼神飛。她沒有意識到,不知不覺中,陳耀華已經把車子開到了一個偏僻安靜的地方,停了下來。
陳耀華側轉身子,一只手搭在紀楊的后頸,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臉,親了上去,”你真美。“
紀楊的第一反應是驚慌失措和尖叫入云,她很快發現這一切徒勞無益,反而激起了陳耀華的征服欲,他像一塊燃燒的烙鐵一樣貼住她,熔化在她身上,她很快冷靜下來,“陳老師,我男朋友在等我!”
陳耀華如夢初醒,退回駕駛座。車窗外,臺風的咆哮和白熱已經過去,萬籟俱靜,涼風習習而來,陳耀華覺得自己剛才,好像在一瞬間從文明世界退化到侏羅紀公園,莫名其妙地閃現動物的本能,短短一小會兒,他好像在精神上來回穿越了幾個光年。柳紀楊使勁地擦著自己的左臉,幾乎要把它擦破,淚水無聲地成串涌落。就這樣靜默了幾分鐘,陳耀華重新啟動汽車,”對不起,請原諒,我剛才太沖動了!“
紀楊平安回到宿舍,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找了心理醫生和律師,做了專業咨詢,也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紀母即刻坐飛機過來,母女倆一個禮拜形影不離。沒過多久,陳耀華被剝奪博士導師資格,明面上和柳紀楊沒有干系。他閉門謝客幾個月,對于鄭秋蕓哭喊著要離婚,也置若罔聞,只是每天過著行尸走肉的生活。
這天,他拿著手機,陰沉地注視著微信上“沈陽 高巖”滿天飛的新聞,彈落煙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