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中的另一位大詩人孟浩然,我們也不得不說一說。雖然我們對他不像李杜、王維那么熟悉,但他對我們讀書人如何做人的影響力至今尚存,只是我們疏忽、未曾留意罷了。
了解一個詩人的作品,先要了解他的經歷。孟浩然的經歷我們或許不是很熟悉。在這里我們做個簡單的介紹。
孟浩然,襄陽人,在南郭外薄有田園。幼年苦學,并崇尚佛道,且“少好節義,喜振人患難”。青年時慕漢龐德公高風,與友同隱襄陽縣東南鹿門山,兼有儒釋道俠隱等思想。開元五年,游洞庭,作岳陽樓詩獻張說。開元十四年前,曾漫游于襄陽、揚州、宣城間,結識李白。十五年冬,赴京師長安,第二年應進士舉,不第,滯留京洛。十七年秋,自洛陽經汴水往游吳越。于十九年除夕,在樂城與張子容相會,第二年北歸襄陽。二十二年再上長安求仕,未果返鄉。二十五年張九齡被罷相貶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邀孟浩然為幕府。二十七年夏,孟浩然背疽初發,歸襄陽臥疾。二十八年王昌齡至襄陽,浩然與之飲宴甚歡,食鮮疾動,疽發而卒,終年五十二歲。
從他的經歷過程中,我們可以得知孟浩然的大致為人,一、熟讀詩書。二、有隱士風范,而且是青年時期真的是懷著一顆隱士的心在生活。三、求仕無門,懷才不遇。其實他真的不適合做官,即使做了官,早晚也會被罷。四、廣交游,對朋友重情重義。他的死就是因為見到王昌齡太開心了,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鮮貨,結果高興起來命都不要了,可見其為人質樸、率真。
讀遍孟浩然的詩,我們也會發現一個詩意的孟浩然。我非常贊同聞一多先生對孟浩然詩文的評價: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的孟浩然的詩。
在盛唐時期,只有孟浩然最接近于陶淵明。我們說隱士的生活,其實不是佛家的,在中國人的心中,隱士的生活更接近于道家。整體上來看,孟浩然的詩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曠、疏、清、遠。即使他對家人、朋友的感情再熾熱,而散發出來的感覺也是那么的悠長、疏曠。當然他不是不會寫豪壯之語,他的豪壯之語寫出來照樣是無可匹敵,不輸李杜。但整體上來講,他的詩給我們的感覺就像是渾然一體,出自天成。我們慢慢來欣賞、品味他的幾篇詩作,來細細體會詩意的孟浩然吧。
春晚絕句(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此詩廣為人知,現在我們的小學生每到課間休息,校園喇叭里無不是這首詩歌。孟浩然這首詩明快、清麗,又含一派靜氣。然而也散發著對生命無常、人事代謝的無限感慨。“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李易安不也曾慨嘆“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嗎?面對時光的流逝,面對風雨的飄搖,詩人細微、敏感的嗅覺被觸動,一夜風雨過后,那滿地落紅讓人無限感傷。“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這首詩雖然引發無限感思,但整體令人覺得清麗、明快,言有盡而意無窮。
孟浩然寫過兩首與廬山相關的詩,一首詩感覺清曠,而另一首不但清曠,而且也直抒胸臆,不讓太白。
晚泊潯陽望廬山
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
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
東林精舍近,日暮空聞鐘。
此詩無佳麗句,但覺清曠、疏遠。前人評此詩“所謂篇法之妙不見句法者”,又曰“一片空靈”。感覺此詩只是渾然一體,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可偏偏又是有一種沖淡的風骨。
而另一首和廬山相關的詩又給了我們另一種感覺。
彭蠡湖中望廬山
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
掛席候明發,渺漫平湖中。
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
黤黕容霽色,崢嶸當曙空。
香爐初上日,瀑布噴成虹。
久欲追向(一作尚)子,況茲懷遠公。
我來限于役,未暇息微躬。
淮海途將半,星霜歲欲窮。
寄言巖棲者,畢趣當來同。
彭蠡湖,即今鄱陽湖。此詩描述了乘船于湖中,從黎明前暗夜的風景直至日光乍現、瀑布陡現目中的過程。前兩句廣闊曠遠,再兩句顯“雄”,至“香爐初上日,瀑布噴成虹”句則為壯美哉!實不讓太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之句。一“噴”字,立顯氣勢如虹之態。誰說孟浩然詩中沒有氣勢,此詩當為孟夫子氣象萬千之作也!
孟浩然氣象萬千之作還可見于其《岳陽樓》: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此四句實為壯闊。天地混沌一體,景象萬千,山河盡收囊中之感。
孟浩然和王維被世人稱為“王孟”,皆因二人都寫田園山水,但孟浩然和王維相比,更接近于陶淵明。他的隱是真的隱,青年時代在襄陽,過著的就是隱士的生活。就算是出來想從仕,但他骨子里卻還是有隱士的風格。所以他寫出來的田園詩是真豁達,真清疏。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過故人莊)
這首詩,如果和陶淵明的詩放在一起,你是看不出來是出自他人之手的。
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萬山潭作,亦作“山潭”)
一句“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說盡隱士風范,不落俗情,乃真風流者也!
就連他等候朋友到來時,都是那么的有古風:
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樵人歸欲盡,煙鳥棲初定。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夜宿師山房期丁大不至)
此詩幽曠,得山水清音,于夏季酷暑讀之,實在是一付清涼散。有如此閑淡清趣,孟夫子第一人也!
得山水清音者,另有一詩,讀之立刻精神清爽。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夏日南亭懷辛大)
孟浩然寫山水,永遠都是那么清曠、疏遠。一句“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讓人立刻沉寂下來,浮躁的內心剎那間如止水。孟浩然與諸人聯詩,至孟浩然,云“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不復為綴。足見孟夫子是真隱士。
孟浩然有詩“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雞犬空在家(尋菊花潭主人不遇)”。二十字是詩又不似詩,猶如家常話,然意味無窮。
孟浩然交游頗廣,對朋友重情重義,再加上有隱士風范,所以深得眾人景仰。就連一向自稱“謫仙人”的李白對孟浩然也是俯首膜拜。“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白是性情中人,只有性情中人才會景仰一個比自己還要真、率的人。孟浩然對朋友不僅有“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的淡定,也有“荊吳日接水鳥鄉,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泊何處,天涯一望斷人腸。”的悲苦,好個“天涯一望斷人腸”啊!
孟夫子也是個超可愛的老翁,見到漂亮姑娘話都不敢多說。“……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看看未相識,脈脈不得語。”瞧這樣子,一臉的靦腆。估計老夫子看著小姑娘心里發怵吧!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樣子好可愛。
很多人說孟浩然也一心求仕,但在我看來,孟夫子不是當官的那塊材料,他自己也知道當官也就是那么回事,所以寫到“欲尋五斗祿,其如七不堪。”在王維那里聽到皇上來了,不知所措竟躲到了床下,弄得個灰頭土臉。他真的只適合做一個隱士,不過有人說他做隱士是不問農事,不像陶潛,躬耕于隴畝,覺得他寫田園詩都類似于“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覺得倒未必盡然,別忘了他薄有田園,歸隱了也不能不吃不喝,沒人養活自己,還是得靠下地種田過日子,對于農事,他有詩曰“……我來已強仕,無祿唯尚農。桑野就耕父,荷鋤隨牧童……”便是他務農的極好證明。
說孟浩然兼有儒釋道俠隱,此話不假,儒家做學問從仕,釋、道二家則是追求個人骨子里的風范。孟夫子的風格更像是道家,當然他也寫過很多和釋家有關的詩,不過不流傳,但讀起來仍是很有味道。至于說到俠,他寫的詩很少,也不像李白的《俠客行》那么豪氣沖天,而是別有一種淡淡的風塵味道,有徐克電影里那種俠者的感覺。其詩曰“珠彈繁華子,金羈游俠人。酒酣白日暮,走馬入紅塵。(同儲十二洛陽道)”
孟浩然的詩氣清絕,意疏曠,味悠長。在很多人眼里,他的詩和陶淵明相比,似乎少了一些那種自得其樂的閑散舒適,和王維相比,又未見得有如此高的才氣。蘇東坡曾笑話孟夫子沒有才,殊不知東坡最大的問題就是才太多了。在我看來,孟浩然比王維更富有隱士的情懷。讀孟浩然的詩,你會發現他不是在寫詩,而是在和你敘事。他有苦悶,他有感動、他有豪情、他有清風高骨,他也有對歲月一擲如梭的惆悵。他把他那所有的情感都化在了平淡如水的詩句里,留給你無限的遐想,讓我們再好好感受一下詩意的孟浩然吧: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神。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百里行春返,清流逸興多。鹢舟隨鳥泊,江火共星羅。已救田家旱,仍醫里化訛。文章推后輩,風雅激頹波。高岸迷陵谷,新聲滿棹歌。猶憐不才子,白首未登科。
阮籍推名飲,清風滿竹林。半酣下衫袖,拂拭龍唇琴。一杯彈一曲,不覺夕陽沉。余意在山水,聞之諧夙心。
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相望試登高,心飛逐鳥滅。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上,遙隔楚云端。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好一個孟浩然的詩,好一個詩意的孟浩然!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