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石川去往大阪的巴士上，長時間的坐臥，汽車的顛簸，還有嗡嗡的發動機聲，直把整個頭腦弄昏昏沉沉，欲吐不吐。
伴著時明時暗，從窗簾柵格間射入的日光，吃力地捕捉著手里文庫本上的字。書是不久前用購書卡購入的，薄薄一本，所以即使是原版書，也有些許信心覺得自己能讀完。
如標題《蜘蛛絲|杜子春》，最棒的也應該是這兩篇了。之后如蜜柑、魔術、小車也挺不錯，而猿蟹合戰這些沒有背景知識，只是茫然地掃了一遍，也不知講些什么。
《杜子春》像是《紅拂夜奔》、《聶隱娘》這些一樣，也是改編自唐人傳奇。芥川龍之介此篇與原篇略有出入，至于差別，將唐人傳奇里的本事大致，貼于本篇后，讀者自行體會。
個人感受是，原篇就如其他一些唐人傳奇，呈現給你一個怪奇的故事，沒有好壞善惡，也沒有懲惡揚善。只是一個故事，看完之后心中惶惶然，或許有些感慨。
而芥川龍之介這篇，則是宣揚人性之光輝吧。當你通過喪失人性，而獲得常人不可得的東西后，那么你這樣的人是否還值得活著。讀完似有所獲，浮出一絲笑容，心里暖暖的，特別是最后一句。
“啊，對了，我剛想起來，我在泰山南麓有一間房屋。那房屋和它的田地就一起送給你了，你馬上去住吧?，F在這時節，那屋子周圍，應該也已開滿桃花了吧！”
(沒找到好的翻譯資源，部分自譯，如有錯誤還請見諒。)
《杜子春》
文|芥川龍之介
選自《蜘蛛絲|杜子春》
1
某個春日黃昏。唐都洛陽西門下，有位年輕人茫然地仰望著天空。
年輕人名叫杜子春，本是富家弟子，現因蕩盡家財，淪落成了一個吃完上頓沒有下頓的落魄漢。
當時的洛陽，極為昌盛，是個天下無可匹比的京畿，大道上車水馬龍，人潮熙來攘往。在照映在西門上，如亮油般的夕陽光輝中，可見老人的羅沙帽、土耳其女人的金耳環、還有裝飾在白馬上的彩絲羈繩，都在不斷流動，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畫。
但是，杜子春依然將身子靠在西門墻壁上，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天空。天空上，細長的月亮，宛如指甲痕跡，幽白地浮睡在繚繞的暮靄中。
“天黑了，肚子也餓了，而且不管到哪兒，估計連今晚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與其這樣活著，不如干脆跳河自殺，可能還要快活一些吧?！?/p>
杜子春從剛剛起，就一直這樣想著這些沒有要領的事情。
正想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一位獨眼老人，停在了他面前。老人沐浴著夕陽的余輝，長長的影子刻印在門上，直直得盯著杜子春的臉，然后。
“你在想什么？”老人無禮地突然問道。
“我嗎？我在想，今晚沒地方睡，該怎么辦才好呢?！?/p>
由于老人問得很唐突，杜子春不由伏下頭，老實地回答了。
“原來如此。那真是太可憐了?！?/p>
老人若有所思地過了一會兒，終于，伸手指著映射在大道上的夕陽余輝道：
“那么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吧。你現在站在夕陽中，如果發現地上能照映出你的影子的話，那么半夜就試著挖開影子頭部覆蓋的地方。應該會有能夠裝滿一輛車那么多的黃金埋在那兒的?！?/p>
“真的嗎？”
杜子春聽后一驚，抬起了低著的頭。此時，更不可思議的是，那老人已不知去向，周圍也沒有他的一絲痕跡。與此相對，天空的那輪月亮卻比先前更為皓潔，往來不息的行人道上，已有兩三只性急的蝙蝠在翩翩起舞。
2
一夜之間，杜子春成為了洛陽獨一無二的大富翁。正如老人所言，看著夕陽中自己的影子，之后半夜試著悄悄挖開影子頭部的地方，結果挖出了一大堆金子，比裝滿一輛大車還要的多。
變成大富翁的杜子春，立刻買了豪華的宅院，開始過起了如玄宗皇帝一般的奢侈生活。買買蘭陵美酒啊、購來桂州的龍眼啊、在庭院種種一天變四種顏色的牡丹啊、放養幾只白孔雀啊、收集收集寶玉啊、穿穿錦緞華衣啊、乘乘香木寶車啊、坐坐訂制象牙椅啊，等等等等，若要在這里將他所有的奢侈一一道來的話，那恐怕是永遠都說不完了。
聽了這樣的傳聞后，之前那些在路上碰面，連招呼都不打的朋友們，突然開始不分日夜來拜訪杜子春了。而且人數也是一天比一天多，才過了半年，洛陽都里聞名的才子佳人，就已經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杜子春的座上客了。杜子春每天都舉行盛宴招待這些客人，酒宴的奢華也是難以道盡。隨便挑幾點來說，當杜子春在金杯斟滿來自西洋的葡萄酒，入迷地看著印度魔術師表演吞刀特技時，他身邊就環繞著的二十個女人，十人翡翠蓮花，十人瑪瑙牡丹，裝飾在發上，同時用笛子和古琴演奏著引人入勝的音樂。
然而，再怎么富有的大富翁，財富也是有限的。就算奢華如杜子春者，一兩年過去，也慢慢開始捉襟見肘起來。于是，人心淺薄，就連直到昨天還天天來拜訪的朋友，今天路過門前卻也不進來打聲招呼了。終于到了第三年春天，當杜子春又變成以前那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時，偌大的洛陽都內，竟找不到一家肯讓他借宿過夜的人家。別說是借宿了，甚至連施舍一杯水的人家都找不到。
于是，某日黃昏，杜子春再一次來到了洛陽西門下，茫然地眺望著天空，不知何去何從。
然后，那位獨眼老人也果然如之前一樣，不知從何處又現身出來。
“你在想什么？”如之前一般搭話到。
杜子春一見老人，即慚愧地低下頭，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因為老人這天也親切地反復問了同樣的話，他也就如之前一般，
“因為我今天沒地方可睡，不知該怎么辦？”誠惶誠恐地答道。
“這樣啊，那真是太可憐了。那我告訴你一件好事情吧?，F在你站到夕陽下，若你的影子映照在地上，到夜間挖挖影子胸部的地方，那里應該埋有可以裝滿一車的金子?！?/p>
老人說完，又一次被抹去一般，消失在了人潮中。
翌日，杜子春又變回了天下第一的大富豪。與之前一樣，又開始過起了他肆意揮霍的奢華日子。庭院里開著的牡丹花、沉睡在牡丹花中的白孔雀、還有來自印度會表演吞刀的魔術師……一切如從往昔。
因此即使是那可以裝滿整車，那么多的黃金，才過了三年，便又蕩然無存了。
3
“你在想什么？”
獨眼老人第三次來到杜子春面前，又向他發出同樣的問話。此時的杜子春，當然又是在西門下，一邊眺望著幽幽穿破晚霞的新月的光輝，一邊呆然地站在那兒。
“我嗎？我今晚沒地方可睡，正在想著該怎么辦？”
“這樣啊，那真是太可憐了。那么我告訴你?，F在你站到夕陽下，若你的影子映照在地上，到夜間挖挖影子肚子的地方，那里應該埋有可以裝滿一車的……”
老人剛說到這兒，杜子春連忙舉起手來，打斷了老人的話。
“不，我不要錢了?！?/p>
“不要錢了？哈哈，那么你是已經厭倦奢華日子了？”
老人用懷疑的眼神，盯著杜子春的臉。
“不，我不是厭倦了奢華日子，而是厭煩了人這個東西?！?/p>
杜子春露出憤憤不平的表情，尖銳地回答到。
“那真是太有趣了！怎么又開始厭煩起人了？”
“人心都是淺薄的。當我是富豪時，他們拼命阿諛奉承，一旦我變貧窮了，請看看，連個笑臉都不肯賞。想到這，突然覺得就算我再次變成富豪，那又有什么用呢？”
老人聽杜子春如此說，忽然嗤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沒想到，你現在已和一般年輕人不同，成了一個明事理的男子漢了。那么，你今后是想安然地過著貧窮的生活嗎？”
杜子春躊躇了一會兒。馬上，毅然決然抬起頭，懇求似地望著老人。
“我現在已無法再過貧窮生活了，所以我成為您的徒弟，修行仙術。您不用隱瞞了，您是個道高德隆的神仙吧！如果不是神仙，您絕對不可能讓我在一夜之間變成天下第一的富豪的。無論如何請您當我的師傅，傳授那不可思議的仙術給我吧！”
老人顰著眉，像在考慮什么似地，然后莞爾而笑。
“不錯，我叫鐵冠子，是住在峨嵋山的仙人。最初看到你時，覺得你是個明事理的人，所以才兩次讓你成為大富翁。如果你真渴望做仙人，我就收你為徒弟好了?！边@樣，爽快地答應了請求。
杜子春立刻喜出望外。老人話未說完，即匍匐在地上，向鐵冠子叩了幾個響頭。
“不，你不用這樣道謝。雖說收你為徒弟，但能否成為出色的仙人，還在于你自己……總之，你先跟我到峨嵋山深處來再說吧。啊，剛好地上有一根竹杖，那就馬上乘上這個，一下子飛過去吧。”
鐵冠子拾起地上那根青竹，口里念著咒文，和杜子春一起如騎馬般跨上那根青竹。
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竹杖突然如龍一般，氣勢洶洶地沖上云霄，翱翔在晴朗的春日夕陽中，一路往峨嵋山方向飛去。
杜子春心驚膽戰，顫巍巍地看著下方。只見，青色的山巒隱藏在夕陽余輝中，而那個洛陽西門（大概早已湮沒在晚霞中了），早已無影無蹤了。突然，鐵冠子任憑風吹拂著他蒼白的鬢發，開始引吭高歌起來。
朝游北海暮蒼梧，
袖里青蛇膽氣粗。
三入岳陽人不識，
朗吟飛過洞庭湖。
4
載著兩人的青竹，不久就飄落在了峨嵋山。
青竹落在一塊俯臨深谷的寬闊巖石上，可能高度甚高，懸掛在半空中的北斗星，看起來竟如茶碗般大小，閃爍著光。這里本就是人跡罕見的深山，周圍立刻回歸靜寂。唯一幽幽飄入耳里的是，彎彎曲曲生長在巖后懸崖上的一株松樹，隨著夜風晃動枝葉的沙沙響聲。
兩人來到巖石上后，鐵冠子讓杜子春坐在懸崖下，對他說：
“我要上天去拜謁西王母了，在此期間你就坐在這兒，等我回來。我不在時，大概會有各種妖魔鬼怪出現來誘騙你，不過，不管發生什么事，你絕不能開口說話。你若是開口說一句，那么你到底就不是做仙人的料。懂了嗎？就算是天崩地裂，都不能說話?！?/p>
“您放心，我絕不會出聲的。就算是死，我也是不會出聲的?！?/p>
“聽你這么說，我也就放心了。好，那我走了?！?/p>
老人跟杜子春告別后，又跨上竹杖，飛向在夜里也能看得出陡峭山巒的上空，筆直消失了。
杜子春獨自坐在巖石上，靜靜地眺望著星空。才過了半小時，正當深山的夜氣涼颼颼地穿透單薄衣物時，突然上空傳來聲音。
“是什么家伙在這里？”這樣叱罵道。
不過，杜子春遵從仙人囑咐，一聲不吭。豈知，過了一會兒，又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不回答的話，我就要了你的命！”聲音突然變得嚴肅，恐嚇道。
杜子春當然還是一聲不吭。
剎時，一只不知從何處攀上的老虎，眼光炯炯地突然跳上了巖石，對著杜子春怒目而視，仰頭咆哮了一聲。不僅如此，此時頭上的松枝也猛烈地沙沙搖晃起來，從后頭的懸崖頂上，一條四斗桶粗的大白蛇，伸吐著火焰般的紅舌，一步步地向下逼了近來。
然而，杜子春依然鎮靜地端坐著，連眉毛都不抬一絲。
虎與蛇，如搶奪食餌一般，彼此窺視著對方的破綻，對峙了好一會兒。終于，同時撲向了杜子春。就在正想著不知會被虎牙撕裂，還是被蛇口吞噬掉，一瞬間要死去的時候，老虎和白蛇竟如煙霧一般，隨著夜風一起消逝掉。之后，只有懸崖上的松樹仍和剛才一樣，搖晃著樹枝沙沙作響。杜子春舒了一口氣，不由暗自期盼著接下來將會發生什么。
這時，一陣風吹起，如黑墨般的烏云籠罩上空，淡紫色的閃電冷不防地撕裂了黑暗，可怕的雷聲隆隆作響。不，不只是雷聲，瀑布般的豪雨也同時猛然地嘩嘩傾瀉下來。杜子春在這樣天崩地裂的處境中，卻依然面無懼色地端坐著。風聲、飛濺的雨滴、無休無止的電光……峨嵋山一時都仿佛將要傾覆一般，突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霹靂聲，只見一道深紅的火柱，從上空的烏云漩渦中噴出，筆直落向杜子春的頭。
杜子春不禁堵住耳朵，匍伏在了巖石上。但當他隨即睜開眼睛時，發現天空依然晴朗，茶碗大的北斗星，也依然在對面聳立著的群山上方，閃閃發光。看來，方才的暴風雨，也如那只老虎和白蛇一般，都是些趁鐵冠子不在時，妖怪們弄的把戲罷了。想到這，杜子春這才安下心，擦擦額上的冷汗，重新端坐在了巖石上。
然而，就在他一口氣還沒松完，一位身穿金鎧甲、身高足有三丈、神態肅穆的神將又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神將手持三叉利戟，不容分說就將戟尖指向杜子春的胸膛，怒目瞪眼地叱罵道：
“喂！你到底是什么家伙？此峨嵋山乃是從天地開辟以來，可就一直是我居住的地方。你能跑到這里來，那就絕不會是個尋常人，若不想死，那就趕緊回答！”
不過，杜子春仍是遵照老人的話，緘口不語。
“不答話……是吧。好，不想答就隨你便。但是你要知道我那些部下們可是會把你能剁成肉醬的?！?/p>
神將高舉三叉戟，向對面的山巒上空一揮。剎時，夜空裂成兩半，無數的神兵如云般的布滿天空，而且手上都閃耀著槍刀，好像即將要向這嘶殺過來一般。
杜子春見此場景，情不自禁想叫出聲，但又想起鐵冠子的話，只好拼命緊抿著嘴。神將看他絲毫不懼，不由大怒。
“你這頑固的家伙！再不答話，就真要你的命了！”
神將說時遲那時快，三叉戟一閃，即一刺戳死了杜子春。然后發出震得連峨嵋山都搖搖欲墜的哈哈大笑，之后就消失無蹤了。當然，那些無數的神兵，也隨著吹過的夜風的聲響，如夢一般消失無蹤了。
北斗星又冷森森地映照在了巖石上。懸崖上的松樹依然搖晃著樹枝沙沙作響。但是，杜子春早已氣絕，仰倒在了石頭上。
5
杜子春的身體雖躺在巖石上，可是，他的靈魂卻靜靜地脫離了軀體，降落到了地獄底層。
這個世界與地獄之間，有一條叫做暗穴道的路，那里終年都處于黑暗中，四周刮嘯著冰雪般冷冽的寒風。杜子春如同一片樹葉，在風中飄飄蕩蕩，最后飄到一座掛著“森羅殿”橫匾的巍峨殿宇前。
殿堂前一群小鬼，一見到杜子春，趕忙圍住他，把他押到了臺階前。階上一位身著黑袍、頭戴金冠的閻羅王，正威武地睥睨著四周。杜子春心想，這大概就是那個眾所皆知的閻羅王吧。再想到不知將會遭遇些什么事，只好戰戰兢兢地跪下來。
“喂，小子！你為什么要坐在峨嵋山上？”
閻羅王的聲音如雷聲一般，自臺階上傳來。杜子春本想馬上開口回答，但突然又想起“絕不能開口”這句鐵冠子的警告。只好繼續低垂著頭，啞巴似的一言不發。
閻羅王一見，立刻舉起手中的鐵笏，臉上的胡須倒豎，盛氣凌人地罵道：
“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速速回答，過時不候，否則就讓你立即嘗嘗地獄的苦刑。”
但是，杜子春嘴唇依然紋絲不動。閻羅王見狀，轉頭向小鬼們粗聲厲氣吩咐了什么。
小鬼們站立刻遵命，一把抓起杜子春，飛往了森羅殿的上空。
正如眾所皆知一般，地獄里除了刀山血池外，還有稱為焦熱地獄的火焰之谷和稱為極寒地獄的冰霜之海，在黝黑的天空下并列著。小鬼們將杜子春一次又一次地拋入各種地獄。于是杜子春受到各種殘忍的刑罰，被劍刺穿胸膛、被火焰燒焦臉頰、被拔掉舌頭、被剝去皮、被鐵杵搗錘、被放在油鍋里炸、被毒蛇吸食腦漿、被角鷹啄食雙眼……若要一一數說他所遭受的痛苦的話，那就沒完沒了，總之他遭受了一切的痛苦。盡管如此，杜子春依然倔強地咬緊牙根，緊抿著嘴不說一句話。
這使得小鬼們都目瞪口呆，沒有辦法。于是只好又一次帶著杜子春飛過暗夜般的天空，來到森羅殿前。如剛才一樣把杜子春拖到了臺階下，向殿堂上的閻羅王齊聲奏道：
“這個罪人真是無論如何，就連要說話得動靜都沒有?！?/p>
閻羅王皺著眉思索片刻，終于想到什么似的，吩咐道：
“這個男子的父母，應該是被判落了畜牲道，你們馬上把他們押過來。”
小鬼們頓時乘風飛往地獄的上空，然后，又如流星般趕著兩只動物，落在了森羅殿前。杜子春看到這兩匹動物，大吃一驚。因為那雖說是兩匹形影寒愴的瘦馬，臉孔卻是連做夢都忘不了的雙親容貌。
“喂，小子，你為何坐在峨嵋山上？快從實招來！不然，這次就要讓你的父母嘗嘗痛苦的滋味了。”
杜子春雖如此被恐嚇著，但還是沒有回答。
“你這不孝子！你為了別人的吩咐，就忍心讓父母承受痛苦嗎？”
閻羅王怒聲大喚，聲音洪亮得仿佛森羅殿要崩坍似的。
“打！小鬼們！把這兩只畜牲給我打得肉爛骨碎！”
眾小鬼齊聲應到“是”，手執鐵鞭站起，毫不留情地從四面八方鞭打起兩匹馬。鐵鞭“嘶”、“嘶”地鳴響著，如驟雨般紛紛落下，直把馬打得皮開肉綻。馬……淪為畜牲的雙親，痛苦地扭曲著身子，眼中流出血淚，慘不忍睹地大聲嘶叫著。
“怎樣？還不肯招認嗎？”
閻羅王暫時讓小鬼們停止鞭打，再一次催促杜子春回答。這時，兩匹馬已經肉裂骨碎，奄奄一息地伏倒在臺階前。
杜子春拼命地想著鐵冠子的話，緊閉著雙眼。這時，他耳邊傳來勉強可聽出是聲音的，微弱的聲音：
“你不用擔心，不管我們會變得怎樣，只要你能幸福，那就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不管大王說什么，不想說的東西別說就好了。”
這聲音，確實是那久違的母親的聲音?。《抛哟呵椴蛔越犻_眼。只見一匹馬無力地倒在地上，悲切地深深注視著他的臉。母親在這樣的痛苦中，卻還眷顧著兒子的心，對于被鞭打的事，完全沒有一絲怨懟之情。這和那些當你是大富翁時，便來阿諛你，當你一文不名時，便不理睬你的世人比起來，是多么珍貴難得的厚情。又是多么堅定不移的決心啊！杜子春忘了老人的警戒，跌跌撞撞地奔至老馬身邊，雙手環抱著瀕死的老馬的脖子，淚流直下地喊了一聲：
“娘！”……
6
被自己的聲音驚醒，杜子春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仍然沐浴著夕暉，呆然地佇立在洛陽西門下。煙霞渺渺的天空，白色的月牙，川流不息的街道……
一切都和未到峨嵋山前時一樣。
“怎么樣？就算是成為了我的徒弟，也很難成為仙人吧?！豹氀劾先宋⑿χf到。
“成不了。雖不能成為仙人，不過我反而開始慶幸沒有成為仙人?！?/p>
杜子春眼里依然噙著淚水，激動地握住老人的手：
“最算再怎么要我成為仙人，但是要我在那地獄森羅殿前，看著父母苦挨著鞭打，那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保持沉默的！。”
“如果你還保持沉默的話……”鐵冠子突然很嚴肅地看著杜子春：
“如果你還保持沉默的話，我當時就會把你殺掉的…… 你大概也已經不想再當什么神仙了吧。至于大富翁，你也應該早就厭膩了。那么，你以后想干什么呢？”
“不管干什么，我都打算像個真正的人一樣，過著正直的生活?！?/p>
杜子春的聲音，充滿著一種至今為止從未出現過的爽朗口氣。
“好，不要忘記你現在說的這句話。那么從今天起，我就不會再跟你見面了。”
鐵冠子一邊說，一邊邁開步子，突然又停了下來，回頭望著杜子春，非常開心地補充到：
“啊，對了，我剛想起來，我在泰山南麓有一間房屋。那房屋和它的田地就一起送給你了，你馬上去住吧。現在這時節，那屋子周圍，應該也已開滿桃花了吧！”
唐人傳奇《杜子春》本事
杜子春是北周、隋年間人。原本是世家子弟，不事產業而蕩盡家產，親友都厭惡他。有一天他走在街上遇到一位老人，老人給了杜子春三百萬錢，但不到兩年杜就把三百萬花完了；後來，他又碰到這位老人，老人又給他一千萬，他又再度花天酒地。
最後老人又給他三千萬，杜子春這次將三千萬用於布施，看破物欲。老人深深器重，於是讓杜子春隨往華山上煉丹，要杜子春成仙，老人要求子春守護煉丹之室，並且警告子春，不管遇到任何人、事、物，都是幻象，絕對不得開口作聲，否則煉丹不成，無法成仙，子春領命。
在守丹的過程中，子春眼見暴風雨，毒蛇猛獸的侵襲，子春端坐不顧。然後出現一個金甲神，酷刑拷打子春之妻，子春淚如雨下，但依然不開口，金甲神大怒，就把子春殺死了。子春死後，靈魂下了地獄，遭到閻羅王的刀山油鍋等刑罰虐待，一樣不發一語。
閻羅王大怒，命子春轉世為美女，並且從小病痛不已，但是子春依然不開口，大家都以為子春是啞女。子春婚後，丈夫很想與子春講話，卻因子春一言不發而憤怒，竟將兩人的孩子摔死，腦漿迸裂，血流五步。子春眼見最難割捨的孩子被殺，心中痛苦再也不能續忍，大喊一聲，於是破戒。老人出現，發現煉丹已經失敗，於是要求子春回到塵世，子春非常愧疚，從此行方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