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少年時

冬天的時候,我失業了。

北京偶爾會有不錯的陽光。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去陽臺上待會兒。我不看書,不聽音樂,不找工作,假裝自己很忙,忙著發呆:四環上掙扎卻又毫無變化的車流,遠洋國際中心閃閃發光的玻璃墻面,‘后現代城’幾個大字在樓海的海面浮動,有時候還有淡漠的瘦小的西山,它們都有能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沉迷的魔力,讓時間緩緩消失在圍繞它們身旁的風里。我想發現藏在它們之間的秘密,在四惠一間八十年代蘇聯式高層公寓的頂樓小房間里。秘密總是讓人好奇的,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尋找秘密:關于金錢,愛情,男人,女人,幸福,美食……所有這些的秘密。

也就是在一個這樣普通的午后,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陌生人,想要邀請我這個好久不見的朋友聚一聚,在南方的海邊。

你好像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來自哪兒,可你是誰?

他說沒用的,就算他說了名字,恐怕我也想不起來。不如把這當作一個秘密吧。如果我能找出來,一定會很快樂,那時候再決定要不要接受邀請。

去哪兒找?

去記憶里找。去二十年前,踏上那片荒野,透過一束束冬日清晨的篝火,去找一座種滿了橘子樹的小山,去那兒找。

1

去鄉鎮中學只有一條公路。公路像個幾字形翻山而過,于是來回方向都有了一個長長的下坡。相比靠近鎮子的那側,大家更喜歡靠近學校那一側的下坡,原因很簡單:它更陡。對騎單車的孩子來說,這個下坡,就是楊過練成黯然銷魂掌的大海:楊過單手征服了大海,而每個孩子上了單車后都得去征服最陡峭的下坡。當然,那時候我們沒人見過大海,大家有的只有單車。

坡道很長,一九九七年,中學有了第一條煤渣路面的百米跑道,讓我們知道了一百米是什么概念,而那個坡道有百米跑道的兩倍長。至于單車,雖然偶爾也能見到輕巧的八成新的鳳凰和永久,但大多還是父輩們懶得用了的破舊二八大車,方便后座能帶個人。而現在,我正迎著坡道俯沖而下!后座上也有個人!他比我矮小半個頭,不到七十斤重,因為又瘦又黑又小,大家都叫他矮子,這很合理,我是說,出來混誰都得有綽號,而矮子更是個好綽號。關于矮子的故事有很多……算了矮子的事兒先放一邊,重點是我正沿著坡道俯沖而下,這是我的第一次!能想象嗎?我都他媽十二歲了,已經是讀初中的大人了,卻還是第一次沖下這兒!在全鎮的男孩女孩里,別說中學了,就算把小學那幫小屁孩也算上,我也一定是最后一個這么干的人。都怪那倆神煩的中年人!五年級的夏天,我本該已經偷偷學會騎單車了,就因為摔了一跤磨破了手肘,我媽就把家里的單車鎖起來,還賞了我一頓打。君子報仇,一年半不短,現在,我要干得漂亮,嚎叫著一口氣沖下去,像風,但比風更快,嚎叫聲不能太久,不能張揚。等到了學校,大家知道我也沖下了坡道的時候,我根本不會看他們一眼,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那樣,因為這太簡單了,根本不算什么!真正的男子漢都是這樣的,從來不張揚他們做過什么,一切都在不言中,就像《千王之王》里什么都懂卻總是什么都不說的四哥那樣。忘了說,我最崇拜的人就是賭神龍四,矮子,你猜大結局的時候龍四怎么贏成昆才好?然而,我明明已經沒再叫了,耳畔的怪叫聲卻沒有消失,是矮子。他在破口大罵:剎車呀王八蛋!要沖你自己沖,我要下來!

對呀,我要自己沖,這樣才快。你他媽剛才怎么沒自己下去!

兩車道寬的長坡幾乎是筆直向下,從山里沖出來之后,兩側是稀疏的護路樹和農田,坡底的路面變得平緩,有個向右的拐彎。每天都有幾班從縣城開往渡口的中巴車從這兒經過,要是有班車從拐彎那頭過來,隔了老遠就能看見。我是說,這會兒沒有車,也沒什么人,從山上沖下來很安全,別說我們這輛車零件齊全,就算你的單車沒有剎車,也很安全。

但現在我們的單車在發抖,車頭在晃動,都是因為矮子拖了后腿,這個膽小鬼在后座晃個不停。我告訴矮子,別他媽亂動,我停不了,你趕緊跳下去!

我去你大爺!明明是你在動,別晃車把手了蠢貨!

我確實緊緊握著把手,但我發誓自己沒有亂動,一點兒也沒晃。我抓得很緊,緊得手都不知道該怎么松開了,又怎么會亂動呢?但車頭確實開始左右晃動,我們離黃色的中心線越來越偏,于是我更加用力的扳車頭,得扳回黃線,這是一個星期以前,我第一次上路的時候,在車后保護我的矮子說的。矮子說臥槽,別他媽管車頭了,趕緊剎車!我當然不能聽他的,我都已經沖了一半了,矮子,你他媽快跳下去,少一個人我肯定能把車穩下來!

不能剎車,我還要像風那樣,一口氣沖下去。我都十二歲了,要是連這條下坡都沒沖過,誰都會看不起我。我還要在經過隔壁班的時候,像什么都沒發生過那樣走過去,只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要是那倆姐妹知道我竟然剎了車,我就再也沒臉經過她們窗前去廁所了。我太在乎別人怎么看?怎么可能!連老師說的話我都不聽,至于女孩怎么看我,那更是一點兒都不在乎。誰在乎誰是小狗!

我們飛進了稻田里。


十一月的南方,秋收剛剛結束,稻田才旱下來,所以我很幸運,沒有粘上一身的泥濘。三三兩兩的大叔大嬸在收拾草垛。他們沖著我直樂,我慌忙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慌慌張張的想要扶起單車。但是單車輪胎居然被干草絆住,怎么也掙脫不開。這讓我更加著急,這幫人一定都在看我的笑話吧?破單車怎么他媽這么沉?農民們會不會把這事兒告訴我爸?會不會當我是逃學的壞小子?我該怎么撒謊?矮子呢?對不住了矮子,要是有人問,我就告訴大人是你硬要拉我出來的,反正老師們都相信:成績差的學生會帶壞成績好的學生,而不是相反……我正在琢磨檢討書應該怎么寫,矮子已經拔掉了卡住輪胎的干草,幫著把單車扶了起來。

走呀!

我們逃也似的把單車推回公路,矮子跨上車沖了出去。他回頭看了看站著發呆的我,喂,午休就快完了,你站著等死呀!跨著坐,我要是踩不動了,你踩。媽的,幾點了。

我看了看電子表,下午第一堂課還有十分鐘。

他小臂上青了一塊,我拍了拍褲子上的灰,這才感覺左邊膝蓋火辣辣的,完了這次可不能讓老媽發現。我又叮囑了一遍:別把剛才的事兒說出去。

這不廢話嗎?咱們就沒出過教室,更沒有去游戲機室。

我就是想練練單車,誰讓你玩拳皇的,都怪你!

你也玩了!

我們還沒吵出個結果,單車慢慢停了下來。看著斷作兩截的黑色車鏈,看著遠遠露出輪廓的中學教學樓,矮子氣急敗壞,這下好了,你再也別想借我的車騎了。他頓了頓,以后我們都不用騎了,老老實實走路上學吧。我沒回他,琢磨著去哪兒搞一輛輕點兒的車,得再沖一次,一定得沖一次!

那個午后,我們走回學校的時候,已經錯過了下午的第一堂課。班主任老畢沒給我們撒謊的機會,他說就算是矮子帶頭,我也得一起受罰。我們被罰站在教室最后面聽完了隨后的幾堂課,放學時挨了一通罵。老畢說這次可以放過我,畢竟我還小,下不為例。我最討厭別人說我年紀小,我已經十二歲……放屁,入學前明明才滿十一,老畢不許我說話。至于矮子,再敢帶壞我,就得叫家長來了。

老畢說話的時候,矮子低頭揉著手指,不過我覺得他其實并不怕。不是因為矮子膽大包天,而是因為他這會兒根本沒有家長。


2

上中學前,就算是走出家里所在的小院,我都得先找父母批準。想去同學家玩耍,那還不如做夢。但是,我還真去過矮子家一次。

那天和其它的周六沒什么不同,我六點二十起床,吃了老媽熱好的蛋炒飯,拎著書包離開院子,院門口的小路通向一條去后山的土路。天剛蒙蒙亮,一個小小的人影和往常一樣在土路那兒等我,是矮子。然后我們就得翻過滿是橘子樹的后山,經過兩個三畝大小的魚塘,去看看魚塘邊那間紅磚屋里阿松在不在家。有時候,隊伍會變成三個人。如果阿松已經走了,穿過梯田的時候,偶爾我和矮子還能追上他。阿松高高胖胖,被老師安排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本不應該這么擔心遲到的,至少最后一排的其他人都不擔心。但胖子容易膽小,阿松也一樣。

那天早上,我不關心阿松在不在,只關心矮子在咬什么東西嘎嘣兒脆,讓人饞得慌。其實我一點兒也不餓,但還是饞,誰要是每天早上都只能吃蛋炒飯和方便面,肯定也跟我一樣想換點兒口味試試。我說這就是你的早飯?他遞過來一片黑乎乎的東西,有一種菜籽油的香味兒。我忍不住咬了一口,很脆,油炸紅薯片,自從我家沒有了地之后,老媽就沒炸過這玩意兒了,說油太大不健康。

我說味道一般般,我其實不怎么喜歡吃這個,不過既然你一定要給,那我就勉強吃點兒。

我和矮子在見到阿松之前吃完了所有的紅薯片,只給他留下了一絲菜籽油的香味兒。矮子問我們,放學后要不要去他家,他家里還有很多。

很多是多少?

總得有一竹萁。

我得想想先。


周六下午只有兩節課,那時候教委檢查得嚴,三年級也不敢補課。三點半鈴聲一響,教學樓就跟遭了地震一樣:轟的一聲巨響,地面一陣晃動,所有人就像池子里泛起的水波蕩漾開來,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沒跑成。老畢在后門堵住了我,讓跟著去教務處,說是終于找到了拯救我們這個年級成績最差班的治病良方:他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一批習題,讓我先拿一本回去做做試試看。這是一個學習委員的光榮,明白嗎?騙鬼呀,用這個詐我。我想,他可能又偷偷喝了酒,所以說話顛三倒四,我聞得出那味兒。他不知道我從來都不做作業,連課堂作業都沒做過,交差全靠抄女生,反正,全班男生都在抄女生的作業。對呀,為什么老畢不讓那幾個成績好的女生做呢?算了,我來轉交吧,只是不知道待會兒教室里還有沒有女生留堂。我越是想走,老畢偏偏越是嘮叨,問最近學習上有沒有什么問題呀,問我想不想住校參加晚自習呀,問我食堂是不是很難吃所以常去小高家吃飯呀,問小高他爸有沒有說過什么關于我們班的話呀。奇怪,小高他爸說什么關老畢什么事兒?不對,他肯定是發現我也抄過小高的作業才這么問的。晚自習?去你的,我才不來呢,我的心思全在晚八點的《千王之王》那兒。我說有在家好好學習,特別認真。老畢很高興,讓我繼續努力,做個好學生。啊呸!好你個頭。這時候小高他爸來了,問我怎么還在這兒。老畢說是在夸我呢,然后就讓我走了,他要繼續跟校長聊一聊怎么提高我們這伙人的成績。

我匆匆跑回了教室樓,卻還是晚了一步:教室門上上了一把大鎖。這周值日的是哪個王八蛋,平時怎么沒見你這么積極?黑板都沒擦就鎖門了!

完了,作業怎么辦?

算了作業不重要,沒準周一老酒鬼已經忘了這事兒,咦,矮子也不見了。


我在走廊探頭探腦的時候,隔壁一年級六十五班教室里,鉆出一個比我高一頭,寬一倍,橫著走路,就差在額頭寫上‘我是壞蛋’的家伙,他叼著一根煙,瞪了我一眼,我裝作沒看見。我當然認得他。那是六十五班的謝斌,開學第二天就把我們班最壯的花和尚腦袋按在墻上咚咚咚連砸了三響。砸完后謝斌成了斌哥,花和尚的后腦勺多了塊紗布。斌哥就這樣成了一年級各班最有名的老大,據說他還常常跟社會上的大哥混在一起,連老師也不敢管他,所以在一年級這條走廊上,他是真的可以橫著走。我很羨慕,但他好像是朝我走來的?他肯定不認得我,因為幾次一年級打群架,我都錯過了。要是我在的話……算了,打都打完了。我轉過臉去,裝作沒看到他,然后大聲問樓下路過的一個不太熟的同學有沒有見過矮子。那小子說沒看見,我又問阿松呢,回答也是沒有,干,我非常大氣的飚了句臟話,顯得自己壞多了。

這時候,六十五班窗戶后出現了一張干凈的笑臉,是那姐妹倆中小的那個,好像叫敏敏,她看了我一眼,馬上望向了別處,完了,她一定看出了我只是在沒話找話想要讓斌哥別過來,看出了我有些害怕斌哥,要不然她不會一臉鄙夷的消失在窗后。隱約能聽見她在跟誰說話,不用說,不管她們說的是什么,肯定都是在鄙視我。我特別生氣,最恨被人誤會了!不對,我誰呀,不就一小女孩嘛,我才不在乎呢!龍四說過,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女人都不算什么。不能這樣,我要盯著斌哥,你是老大又能把我怎么樣,嘿,我也不是好惹的。然而斌哥與我擦肩而過,他并沒有理我。我松了口氣,準備下樓趕緊走人。這時候,身后的斌哥偏偏叫住了我。

他推了推我們班上鎖的教室門,你也在找矮子?

我點了點頭,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打牌的人去哪兒了?

打牌?我說不知道,我不打牌。

知道你他媽是好學生,不打牌。你不是那個成天跟矮子耍的陳三嗎,他在哪?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有點兒小興奮。

開學第一天就知道了,斌哥吐了口痰,小子,我們是仇人。六年級全鄉聯考的時候,你爸去我們那兒監考,抓到我抄小紙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別躲,這會兒我不打你,免得讓人說我以大欺小,等著,這個賬,以后我會討回來的。他說起話來和學校外面那些混社會的大哥一模一樣,不對,和龍四一樣,有我最想要卻一直沒有的那種對什么都無所謂的范兒。我有點兒羨慕,大家說的沒錯,斌哥肯定已經混社會了。不過我是誰呀,不能就這么認慫,我也是要混社會的人,還有人在窗戶后面看著呢。不管怎樣我都得頂幾句硬話,但考試作弊……十二歲的時候,誰要是敢在考試里作弊,誰就是大哥,這是人人都知道的規矩。所有聽老師話的學生都是孬種,所有敢跟老師造反的都是大哥。所以很顯然,剛去老畢那兒領作業的我是孬種,被我爸抓過現行的斌哥是英雄,道理都在他那兒。完了,我在敏敏和她姐姐那兒再也不會有地位了。不對,我才不在乎她們怎么看呢!

哎,我可能得換個中學,去哪兒好?

斌哥輕輕拍了拍我的臉,和他的小弟一起走了。他沒用力,但我覺得火辣辣的疼。從六十五班窗邊經過的時候,我根本沒敢抬頭看一眼。太他媽丟人了,我體會到了聶剛的心情,本以為自己是主角,結果是個被打臉的反派,原來是這樣難受的。

矮子,對,斌哥剛才提到了矮子,難道矮子在打牌?


從學校南門出來后,往鎮子的方向走上不遠,還不到梯田的地方,有幾棵上了歲數的槐樹。樹下有一小片地方,大約三四個課桌大小,特別平整,據說原本是附近農民們干活時休息和吃飯的地方,最近被學生們占領了。學生們其實不用經過這兒:大家通常走的小路在槐樹西側差不多二十步遠;但每個周六下午,槐樹下都擠滿了人:這里已經擺脫了老師的監視,又讓所有人覺得方便。我猜得沒錯,隔了老遠,就聽到了矮子的聲音。他正和另外四個學生在這兒玩三十點,身邊圍著一圈看熱鬧的同學。

先說說三十點,這是我們那兒的一種傳統賭法,特別簡單粗暴。人數不限,荷官給每人發三張牌,一張明牌兩張暗牌,明牌最大的玩家就是莊家,可以加一次籌碼,其他人按順時針說話,可跟可不跟,也可以加碼,每個人只能加一次,到莊家截止,然后就開牌,誰大誰贏:大小王預先被抽走,數字算數字,所有花牌都算半個點,一對算二十,如果有三個七呢?那就是二十七。這樣一來,最大牌就是任意一對加一個十,三十點,這正是這個玩法的由來。我湊過去的時候,矮子的明牌是一張花牌,只有半點。莊家是六十三班的猛兒,他加了五毛的籌碼,前面兩個人都甩牌不跟,矮子跟了牌,再加五毛,另一個人猶豫了,猜矮子手上是一對花牌,至少有二十點,超過二十點肯定是大牌了。只剩下了猛兒舍不得桌上的籌碼,他猶豫了一會兒、大家都急了,猛兒,你要跟就他媽趕緊掏錢,我還想多來兩把呢!猛兒說去你媽的,輸錢的可是我。你都知道要輸了就甩牌唄!猛兒偏不甩牌:老子就不信你一對花牌!他跟了五毛,亮牌吧!

猛兒明牌一個八,兩張暗牌一個三,一個七,十八點,不小了。矮子確實沒有一對花牌,他的暗牌是兩個三,二十點五,矮子贏。收了錢,矮子開始洗牌,贏錢的玩家下一把都得當荷官發牌。我問矮子還要玩多久,我可懶得等,矮子說那我們走。猛兒急了,操,贏錢就走呀?你們六十四班都這樣?

放屁,你們六十三班牛逼了?想打架呀?說這些狠話我已經很熟練了,再說別看矮子又瘦又小,要是有人敢碰他的錢,他就跟一只好斗的老鼠一樣充滿干勁。這兒全是六十三和六十四的人,大家攔在我們之間,拉著我們坐下,讓我們再玩兩把。矮子只好坐下,我也稀里糊涂的一起。但已經不是他發牌了,換了一個不熟的六十三班的四眼仔。四眼仔沒給我發牌,我說操你大爺,看不起六十四班的人是吧?四眼仔看了看猛兒,重新發牌,這次沒漏過我。我覺得很有面子,這下,我就跟矮子并肩作戰了。三十點打起來特別快,一會兒就來了五把,四把都是矮子贏,一把莊家贏。猛兒輸得臉色發青,找四眼借的兩塊也輸掉了。第六把,他又是臭牌,甩牌沒跟,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我以為他要打架,往矮子身后躲了躲,結果猛兒說操你媽,走了!矮子也甩牌不跟,他看了我的暗牌,一個五,一個七,明牌是個二,十四點。跟吧,他說,你能贏。我說你當我有一對呢,一把小牌贏個屁,不跟。

最后的贏家是十三點半。

牌桌沒散,不過現在沒人攔著我們走了。我看起來無所謂,無非就是輸了一兩塊錢而已,我才不在乎。好吧,其實我在乎,很在乎,這可是輸贏,我他媽總得贏一把,不贏一把回頭我跟同學們吹個屁呀!怎么就沒跟呢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我真他媽蠢。今天運氣真他媽不好,操。都怪矮子,為什么不逼著我跟下去?我甩牌的時候為什么沒攔著?為什么!矮子說少說操,從你嘴里聽到這個很怪。放屁,我就要說!他說他又不是賭神,哪兒知道就差半點。不過,賭神也說了,有賭就有輸,男人不要把這看得太重。去你大爺的,你贏了錢當然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對了,我說你怎么就總贏呢?他說很容易,記牌呀,五十二張牌,五個人一把十五張牌,一副牌就玩三把,到第三把時還剩了哪些牌,誰手上大概有什么,差不多能猜出來。那每副牌的第一把和第二把呢?他說那就看其他人的反應,詐呀。靠,憑什么他說起來這么容易,我做起來就完全不是這樣?玩牌的時候光顧著玩了誰還記牌呀?我想起矮子幾乎每門功課都在及格線掙扎,只有數學還行,難道數學真的跟贏錢有關系?但要真有關系,沒理由我不贏呀,因為每次數學考試我的分數都要比他高出一點點。看來矮子還是不肯告訴我贏錢的秘密,靠,我說矮子,你什么時候開始打牌的?以前我們都是只看不打的,你贏錢了,得請客,我們院子外面不是有家小賣鋪嗎?管他什么,買點兒!

有人在身后冷不丁說了一句:這是贏了大錢呀!

是斌哥。他身邊是個六十五班的小胖子,以前我和矮子在槐樹牌桌看熱鬧的時候見過,大家叫他周周,那時候他總是愁眉苦臉,像是被人欺負了。我猜他總是輸。現在,他是要拉上斌哥來一起輸嗎?

他贏了你多少?斌哥問周周。周周說十二塊。斌哥向矮子伸出了手。

自己給,還是我拿?

我這才明白遭殃的是矮子。雖然斌哥找的不是我,但我還是偷偷掏了掏口袋,那里有兩塊錢。他要是搶,我給還是不給?乖乖給錢好像有點慫,但這兒反正沒人看到,好漢不吃眼前虧,不對,那邊有幾個學生在偷瞄……我還在勇敢和認慫之間搖擺不定,矮子已經挨了斌哥一耳光。你他媽還敢不聽話!知道我誰嗎!

那是我贏的錢!

矮子拼命掙扎,但他的反抗在斌哥面前毫無用處,斌哥把他摔倒在地,又踹了兩腳,拿走了他口袋里所有的錢,肯定不止十二塊。你個狗日的雜種!矮子大聲咒罵,當著斌哥的面,但沒有哭,然后就又挨了一腳。不遠處的幾個學生像是什么也沒看見,沒看見地上的矮子,沒看見低頭像是同樣在受罰的我,沒看見大搖大擺離開的斌哥。走的時候,周周回頭看了看矮子,又看了看我,我覺得他在鄙視我,我的朋友被打了,但我只是一旁站著,什么也沒做。

他不知道,我也很難受。跟斌哥比起來,我只是個假混社會的。我在暗自咒罵,矮子,你個王八蛋為什么不老老實實還給人家十二塊?你逞什么能?老子臉跟你一起丟光了!但不知為什么,越是這么想,我的臉就燙得越厲害,自己也越發覺得難受了。


去吃油炸紅薯片嗎?

魚塘邊,沉默了一路的矮子突然問。這小子總算開口了,但我的氣可不是說消就消的。可他沒理我,而是徑直走近在屋檐下打陀螺的阿松。阿松應了一聲,飛快地跑進屋里。原來,矮子并不是在跟我說話。

我只好裝作什么也沒聽見,在池塘邊無聊等著。矮子在水井邊用抹布擦去斌哥在他衣服上留下的腳印和泥濘。我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幫他搖井取水。矮子的臉色總算好看了一點,不知為何,我頓感輕松了許多。幾個三年級的學生騎著單車經過門前,他們笑著咒罵該死的期中考試結果,該死的老師,該死的中考。我問矮子會不會騎單車,矮子說還沒座椅高的時候就會了。那怎么不騎車上學?他說騎過幾次,上下坡太費勁,還不如走路方便。我說騎自行車跟走路,那就是不一樣的。矮子你太傻了,沒看到剛才那個坐在單車后座的女生嗎?有女生坐單車后座,會有女生跟你一起走路嗎?矮子說我為什么要讓女生坐后座,太他媽丟人了。他說的也對,要是有女生要跟我一起走路上學,傳出去還不得被同學們取笑半年。我說我也學過騎單車,不過很久沒騎了,只要給我一輛車,一個星期,馬上就又會了。矮子說,騎單車根本不用學。

阿松回來時,手里多了個小布袋,說是他爺爺讓帶幾個桔子在路上吃。其實前面就是桔山,最后一波摘橘子的日子就這幾天,我們要是想吃,爬過院墻進去摘幾個不就得了?矮子說到時候還不是我爬,你又爬不過去。你不知道吧,桔山里那條狗都認得我們了,只要走近一點,它就狂叫。話剛說到這兒,桔山里的狗叫聲就突兀的響起來了,我們仨一起怪叫,逃之夭夭,一會兒就跑過了桔山,跑過了我家所在的院子,跑到了農田里,再往前走一點,就到了南面的小山腳下,矮子家就在那兒。這時候我才想起,剛才跑得太急,沒來得及跟家里說一聲,不由有些忐忑。矮子問我要不要回頭跟父母說一聲,我說用不著,還當我小孩呢,現在他們管不著我了!

矮子家院子里有一棵很老的樹,樹冠很大,比他家的小房子還大。我們搬了幾把凳子坐在樹下吃紅薯片吹牛。他奶奶是一個說話令我根本聽不清也聽不懂的老人,笑瞇瞇地坐在屋檐下摘菜,好像在認真聽我們瞎扯,她有點兒像我奶奶,這讓我有點兒虛得慌,吹牛都結巴了。我問矮子,咱們坐這兒啥也不干,光顧著吃,會不會惹他老爹生氣。矮子說沒關系,讓他生氣。反正生氣也沒用,難道還能揍他不成?

一個在兩千里地外生氣的人,一點兒也不可怕。而矮子的父母就在兩千里地外打工,只有過年時才回來。我們這兒大部分同學都這樣,區別僅僅在于:是父母都不在家呢,還是留了一個在家照顧老人小孩。看矮子家的情況,老奶奶應該比看起來的硬朗,不然他父母不會這么放心。覺察到我的偷瞄,老奶奶笑著沖我說了什么,矮子說奶奶要留我們吃晚飯,我下意識地搖頭,大聲告訴老奶奶說還得回家吃飯。老爸老媽知道這個時候我已經放學了,也許以為我打球去了,也許,根本就沒想過我在哪。矮子說隨便吧,你家里肯定規矩多,按你家的來。

老奶奶洗好了綠豆,想到端到廚房時,不曉得怎么就把竹萁摔在了地上。綠豆撒了一地,屋檐下,屋場上,一顆顆綠豆蹦出老遠。矮子扶奶奶坐下,阿松忙著撿綠豆,我說還能吃嗎?要不別撿了吧。矮子沒理我,蹲下來開始撿,我有些惱火,嘟囔了幾句,也幫著把地上的綠豆撿起來。那天,我們光顧著撿綠豆,洗綠豆,等到洗好的綠豆在布面晾好,天色已經開始變暗。矮子送我們出山,沒有了陽光,山里被樹木遮蓋嚴實的小路果然陰森多了,每天清晨矮子上學的時候,應該也是這樣的陰森,矮子你不怕嗎?矮子很詫異,有什么可怕的?我有些后悔,覺得不該問的。果然,矮子說我膽小,以后可別逞能。我說放屁,就沒有我不敢做的!

我飛快地跑回家,果然,老爸還在開會,老媽忙著指導活動,根本沒人關心我下午去了哪兒。

下一個周一早上,路口沒人,我等了兩分鐘,山那邊沒有人來。我轉身鉆進了桔山,沒走多遠,突然有狗大叫著追過來,嚇得我一路狂奔,等到有人在身后哈哈大笑,才發現是矮子的惡作劇。我原本不準備原諒矮子,但矮子問我,要不要學騎單車?


3

膝蓋的傷被老媽發現了,我撒謊說是走路摔了一跤,他們當然不信,但居然也沒打我,因為我已經是中學生了。沒錯,我已經是可以和他們平起平坐的大人了!等到傷好得差不多了,我準備搞輛單車再試試。但矮子卻說他不能跟我一起走路上學了,他要好好學習:他要留下來上晚自習。我說去你大爺,你要學習,哈哈哈哈!可他看起來挺認真,不像是瘋了,我有點慌。晚自習下課都九點多了,你怎么回家?他說不回家,一年級有間宿舍,足足有十六張木板床,六十三班和六十五班都有人住著呢,他可以去擠一擠。沒錯,一年級有宿舍,也可以上晚自習,但咱們和另外兩個班不同呀小子!我們六十四班可是一年級最爛的班,這是我們的驕傲,我們得堅持住!老師們那套好好學習的說法都是騙人的,根本不能信。只有蠢貨,比如讀死書的那兩個女生才會住校,從來沒有哪個男生上晚自習,要知道我們連早自習都能少來一半人。矮子,咱們不是說好了,讀完中學就一起去廣州打工混社會的嗎?你可不能變卦。難道…矮子,你不會是跟那兩個女生……她倆那么難看,每次都考第一和第二,誰看得上呀!矮子說去你的,成天讓別人不讀書的是你,每次考第三的不也是你嗎!

我倆就這樣掰了,但我裝得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中學里誰跟誰比較鐵,誰跟誰關系不好了,都是常有的事兒。變化越多,說明你吃得開;要沒有這些變化,倒顯得你混得不怎么樣。重點是要表現得滿不在乎,只要把什么都不當回事兒,大家就會把你當回事兒。不過,我還是會偷偷觀察矮子,因為道理都在我這兒,錯的肯定是他,所以我還是有點兒不爽。我是真的做到了不聽課,不做作業,堅持擺爛到底,如果都這樣了還考第三,那不是我的錯,而是因為另外幾十個人更差。可是,矮子真的在好好學習嗎?并沒有,他還是老樣子,上課犯困開小差,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變化,那就是犯困的時候更多了。我的好奇心可以吞噬整個宇宙。正巧我媽說,老畢打來電話,說我最近沒什么進步,而她和老爸又太忙顧不上我,所以問我愿不愿意上晚自習,爭取期末考試取得進步。我裝出無所謂的樣子,隨便吧,其實心里樂開了花,這下,他們就管不著我了。老媽很高興,馬上給小高的媽媽打電話,讓我在她家住下。小高不是有間臥室嘛,我去跟他擠一擠。

我要把矮子嚇一跳,所以這事兒誰都沒告訴。十二月的第一個周一晚上,晚自習鈴響起,我得意洋洋從前門走進教室的時候,確實把人嚇了一跳:教室里的兩個女生看到我這個公認的懶漢,都傻眼了。我也傻眼了,因為空蕩蕩的教室里就她倆。

沒準,晚自習應該也是遲到才算正常吧?看來是我來早了。在課桌里無聊地翻出書本,只是不管什么樣的書,都是看一會兒就沒心思了。晚自習第一節下課的時候,已經八點十分了,教室里依舊只有我們三個人。值班的教導主任表揚我們學習認真,他說最近有些學生跟社會青年混在一起,敗壞學風校紀。要是有社會青年敢來咱們教室惹事兒,一定要告訴他。我當然說好。不過誰都知道,大人說的都是騙人的鬼話,要是大人是老師那更是騙鬼都不信,我們才不會告密呢。

我覺得,矮子今天不會來上晚自習了。


第二天放學后,我原本是在跟蹤矮子的,剛跟到校門口,老畢叫住了我。他拎著一個熱水壺,但我們都知道里面是他剛從小賣部打的酒。他說,還是住校了?我說是呀,好好學習,把上次那本習題集補上。老畢很高興,讓我順便花點心思把黑板報弄弄,你知道的,這也是學習……被這廢物這么一打岔,矮子不見了。小賣部附近沒人,本該在食堂吃晚飯的住校生里面也沒有他,我踮起腳再三確定,卻看到食堂里有個意外的身影,那女生我認識,是敏敏的姐姐,六十五班的瀟瀟。雖然沒她妹妹那么好看,但也算好看了,她也上晚自習嗎?算了,這跟我又沒關系。食堂里高年級的學生很多,我沒敢多看,跑走了。沒想到她追出來,叫住了我。喂,陳三!

當著這么多人被一個女生叫住,太難為情了,我想裝作沒聽見,她又叫了一次。我只好磨磨唧唧的轉身,哎,你叫我?

我們之前從來沒說過話。

她點頭,捋了捋飄在臉頰的長發,臉上紅撲撲的。有些路過的學生好奇的打量我倆,我馬上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等著她開口。雖然我的眼神四處亂飄,但偷偷飄到她臉上的時候,就發現她在特別認真看著我,不知怎么,我有些怕她,應該不只是因為她比我高點兒的緣故,好多女生都比我高呢。

你是要跟謝斌他們一起玩嗎?

謝斌?我才不跟他玩呢,那是個蠢猩猩,再說我一六十四班的,干嘛跟不熟的六十五班人玩一塊兒。

那就好,他們說你也來上晚自習了,我還以為你是跟謝斌他們湊一塊兒……她拍了拍胸脯,很是松了口氣。我看見她起伏不定的胸部,兩個字突然從腦子里蹦出來,好大,不由有點兒臉紅,女孩兒十二三歲的時候都會變胖嗎?

謝斌也上晚自習嗎?我沒話找話。

你不知道?

我一頭霧水。

不知道就好,好多男孩子都不學好,假裝上晚自習,其實是跟謝斌他們去鎮上玩,聽說還跟社會青年一起呢。不過,你肯定不會這樣。

我搖了搖頭,她很開心,露出了小酒窩。我一點兒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開心的。我忽然想起了矮子,矮子昨天沒來,會和斌哥有關嗎?我問瀟瀟,知道他們去鎮上哪兒嗎?矮子和斌哥動過手,我擔心他會吃虧。瀟瀟猶豫了一下,說了一個地點,叮囑我別私自行動,多跟老師商量,好像她突然變成了我姐姐,但實際上我們才剛認識,剛說上話呢。


鎮子里距游戲廳不遠的地方,有一間孤零零的紅磚小平房,屋前有一個‘代售種子’的招牌,但現在這屋子都半廢了,當然也不賣種子。據說原本是六十五班的一個學生家,父母都去廣州打工了,他成了住校生,很少回來。理所當然,這里成了斌哥他們的據點。我找到這兒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游戲廳門口的燈光隱隱約約滲過來,照亮了‘種子’的招牌,平房里亮著燈。我有些猶豫,是不是應該像電視里那樣,偷偷溜過去,趴在窗邊看個究竟?這時一個人從游戲廳鉆出來,他看見了我,我也認出了他,哎,不正是上次那個輸了十二塊的周周嗎。他也認出了我。

你怎么在這兒?不等我回答,他馬上明白了,矮子叫你來的?這下輪到我愣神了,但周周沒察覺。他來到小平房前,掏出鑰匙開了門,進來呀。我原本以為自己得跑了。

你家?

是呀。

你們把矮子怎么樣了?

什么怎么樣了?


左邊的小臥室里,煙霧繚繞,六七個人坐在床上打牌。斌哥,矮子,猛兒,都在,另外幾個,好像也是一年級的同學,只是我都叫不出名字。看到我,大家明顯都愣了愣。他們不知道我更懵,矮子和斌哥上下手坐在一起,和和氣氣的,可這倆上次打架還沒過多久呢。

矮子問,你怎么來了?

斌哥問,好學生來了,不會是哪個老師讓你來的吧?

去你大爺的!我知道,這時候一定要又快又狠。跟老師勾結是所有同學最恨的行為,奸細這個名聲只要傳出去,就別想在學校里混了。

別想騙我!斌哥站在我面前,你爸不就是老師,誰都知道,你是那邊的,跟我們不是一路。

放屁!一說這事兒就生氣,我爸跟我又沒關系,憑什么就把我歸成另外一類了。再說我跟你又不熟,我來找矮子,關你屁事。

矮子終于起來,偷偷擠了擠眼,讓我有事兒說事,說完趕緊回去吧;斌哥則說,有種就別走,坐下來一起玩!我當然有種。要是不打幾把,肯定會被看扁,于是學著他們的樣子,我在亂糟糟的床上盤腿坐下,輸了兩把。斌哥又遞給我一支煙,他們都在抽,我要是不抽,肯定會被看扁,于是我也抽了一支,忍著沒嗆出來。斌哥說不錯呀,你小子有種,算我看錯了。我很得意,一年級最有名的老大也得服我。不過我裝出無所謂的樣子,都是出來混社會的,誰在乎誰呀。這時候矮子說憋不住了,上個廁所,他悄悄碰了碰我,不管我樂不樂意就拉著一起去。在黑乎乎的堂屋里,他問我來這兒干嘛,我說找你呀,你能來我憑什么不能來?這么好玩又沒人管的地方,你他媽也不告訴我。不過,你和斌哥不是打了一架嗎,怎么又玩到一起去了?什么時候關系變得這么好的?矮子說哪來這么多問題,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緊回去。我覺得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憑什么我就不能出來玩?憑什么我就得聽老師的話?矮子說我是來贏錢的,你他媽來干嘛?!來輸的嗎?我說我要混社會。矮子有點兒懵,你傻呀!我說你才傻呢!

這時候后屋出來一個高個子,待他走近了,才看清這人應該比我們大好幾歲。矮子不再跟我生氣了,叫這人輝哥。靠,真的有社會青年,我很興奮。輝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又來一個呀,來來來,繼續。我有些得意,覺得這樣一來,我也算是和社會青年混過的人了,比那些普通同學們高了一個級別。剛才和矮子的不快立馬忘了個干凈。大家又玩了一會兒三十點,感覺贏得最多的還是矮子。輝哥輸了錢,說不打了,讓矮子做東,給大家弄點兒瓜子花生。矮子說行呀,時間不早了,吃點兒東西,就和我一起回去,回學校。輝哥說你什么意思?贏錢就走呀?我他媽沒開口,你們誰敢走?矮子指了指我,說我爸是學校的老師,不能留太晚,讓老師知道了不好。這話讓輝哥抓了狂,一問,才發現我爸以前是他的班主任,不由樂了:操,你爸揍過我好幾回,不就是打打架抄抄作業嗎,真他媽不是東西。靠,我還真是仇人遍天下,不對,遍全鎮,真是謝謝我爹了。輝哥一陣狂罵。我說對,他以前也揍我,真他媽不是東西,不許我騎單車,不許我去找同學們玩,不許我看電視,不許我吃零食……什么都不許,活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是世界上最大的王八蛋。我要跟他一刀兩斷,憑什么永遠拿我當小孩,老子要混社會!

我罵得這么狠,輝哥都甘拜下風,大家更是哈哈直樂。輝哥高興極了,說本來準備揍我一頓,但現在覺得我特別順眼,這個兄弟他交定了。我特別高興,那些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叮囑都他媽見鬼去吧,這才是我想要的兄弟。以后,我就跟他們了。

矮子始終沒有起哄,他默默坐在角落琢磨什么,肯定是嫉妒大家都喜歡我。

第二天放學后,我原本和斌哥約好了一起去老地方玩,沒想到老畢又來了,這次他很嚴肅。他說有人舉報說我晚自習逃課出去玩耍,所以,從現在開始,每天晚自習他都會過來看看,要不然就是對我和家長的不負責任。我抵死不認,他說,告密的人是矮子。

這下我說不出話了。

矮子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說我不是這一路的。我有些傷心,我一直拿他當兄弟的。大家本來要把矮子揍一頓,但他瘦瘦小小的實在很可憐,最后我只是踹了他一腳,然后當著斌哥的面撂下一句狠話:王八蛋,你以后不是我兄弟了!

4

本以為老畢這個酒鬼又是說過就忘的節奏,沒曾想接下來的幾個晚上,他真的拎著酒瓶也不忘來一趟教室,還拜托了值班老師點名,靠。我只好跟斌哥賭咒發誓,自己絕對沒有背叛大家,只要老老實實在教室里忍幾天就好了,不信一直都這么嚴格,你們可得等著我,我混社會的大計呀!

晚自習分兩節課,第一節從七點到八點,第二節八點十分到九點十分。通常,我的第一節用來看從圖書館借來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故事集》,故事很有趣,只是外國人的名字讓人昏昏欲睡,于是第二節往往就用來睡覺了,反正值班老師對一年級的晚自習總是很寬容。教室里除我之外的兩個女生永遠在做作業,要不是她們,我都不知道原來老師布置了這么多作業。課間休息時,我常常在走廊上溜達,發現六十三班和六十五班比我們這兒熱鬧多了,他們有十來個人,而且他們班的男生女生總是湊在一起說話,真搞不懂有什么可說的。我們這兒就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周五晚上,教室里終于有聲音了。第一節課還沒過半,值班的教導主任進來,讓我們收拾東西去六十五班待著,今天的晚自習并過去。我們仨不明所以,磨磨蹭蹭。另一個年輕老師過來跟主任匯報,說是沒找到人。聽他們的意思,好像是有社會青年進了學校,主任正帶人四下尋找。年輕老師建議找聯防隊幫忙,主任說你白癡嗎,聯防隊就是升級版的社會青年,都不是東西。因為我們教室里只有三個人,主任怕社會青年來搗亂,就把我們趕去人多的教室,人多能有個照應。于是,我們糊里糊涂來到了六十五班,像做賊一樣在教室最后端的角落里默默坐下,以為這樣就不會讓人圍觀,結果當然是引得原本稀稀落落坐著的十幾個人紛紛回頭,還報以陣陣笑聲,仿佛我們是打輸了群架的俘虜。這時候應該當作什么都沒發生,當作這就是自己的地盤,大搖大擺坐下,根本不看他們一眼,老子才是贏家!我跟你們老大是好兄弟!不過我還是偷偷瞅了幾眼,像是做賊一樣,雖然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看到什么。

然后我就看見了右前方,靠窗不遠處有一個沒有回頭的女孩。雖然我還沒跟她說過話,但我認識她。我覺得她應該是一年級最好看的女孩,雖然這一點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那是瀟瀟的堂妹敏敏。

大家都回頭了,怎么她就沒回頭呢?

我反復琢磨這個問題,偵探小說也不是那么有趣了。不知不覺,我們幾個到來的新鮮勁兒已經過去,當時的片刻安靜也過了,教室里重新有了生氣,大家該聊天的聊天,該嗑瓜子兒的嗑瓜子,這才是一年級的晚自習該有的樣子。但也有人一直沒回頭。敏敏一直在做作業,坐她左手邊的女生偶爾會湊過去跟她說一句什么,聲音很小,隔著六張課桌,我不可能聽得見。我記得她的成績不太好,都已經這么認真了,看來是個笨蛋。難怪老師們都說,有些同學雖然長得還行,長得好有個屁用,成績太差,不會有前途的,沒準老師們說的話也有一兩句能聽。敏敏看來也是沒前途的……不過,看在我跟她姐姐認識的份上,還是可以勉強跟她說說話的。雖然實際上我也就和瀟瀟說過那一次話。但是不能湊過去,別看現在大家都各干各的,可只要我走到離敏敏還有三張課桌的范圍,就會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再說了,要是就這么走過去,第二天,整個一年級都會知道我主動跟女生說話了,接下來就會傳我們好上了,多丟人呀。如果不能走過去,能不能讓她走過來呢?好像也不可能,她沒她姐姐那樣大方。不過,這些都難不倒我,還是有辦法可以吸引她的注意。

用手指努力把頭發捋得跟郭富城式中分頭更像一點,我站起來,兩手插在褲兜里,敞著夾克,向敏敏走去。我記得前些天看過的那部香港電影里,莫少聰就是這么走向袁潔瑩的。何況,我還學了郭富城的發型,應該有加分吧。我想好了接下來的每一步:如果經過的時候敏敏叫住了我,我應該若無其事的點點頭,繼續走,特別無所謂的那種,千萬別笑。然而直到走出教室,也并沒有人叫住我,但我還是感覺到后背多了好多道目光,其中一定也包括她的。就這么酷酷地走出教室前門,我猛地松了口氣。她一定是不好意思,剛才才沒跟我說話,沒準現在正后悔錯過機會呢。我回去的時候,她一定會開口的。但我不能這么快就回去,那太明顯了,就算去個廁所也沒這么快的。而且去廁所得是從后門走,現在掉頭不就傻逼了嗎。

所以我回到了黑漆漆的六十四班教室。走廊上燈光亮著,發出呲呲的聲音,鎢絲燈在不穩定的電壓下總會這樣抱怨。我在后門口站了一會兒,適應了這個亮度,教室里也不顯得那么黑了,不用開燈,我也能找到自己的課桌,找到壓在語文課本下的隨堂練習冊。這是剛才進出教室的最佳借口。然而,當我拿到練習冊的時候,有兩個人沖了進來。

突然進入一片黑暗,他們還沒來得及看見我,恐怕更沒想過黑漆漆的教室里會有人在,只顧著喘氣和盯著門口,好像是后面有人快要追上來了。于是我明白了,他倆肯定不是我們班的人,應該跟我沒什么關系。不過,我要是從后門出去,就得從他倆身邊經過。所以我走近后門,想讓這倆讓一讓,沒想到卻也因此看清其中一人,是輝哥,我一下子明白了:混進學校的社會青年!

輝哥像是也認出了我,剛要說話,走廊上有了動靜。他倆馬上動起來,一個跑向前門,輝哥跑向了另外一側的窗邊。我剛想說,這是二樓,那兒跳下去一定會摔得很慘。教導主任和其他老師就沖了進來,不用開燈,他們就抓住了輝哥,從前門悄悄溜出去的那個就明顯聰明多了。押著跳窗未遂的輝哥離開的時候,主任發現教室里還有一個人,他一把將我也抓到走廊上:壞小子!

咦,你怎么在這兒?不是讓你們都去六十五班了?

他粗暴的手段和語氣讓我很是惱火,特別是當著輝哥的面,這明明就是把我當小孩子看。我扯了扯夾克,揚起作業本,什么也不說。我也有自己的驕傲。

主任看了看輝哥,問我是不是跟社會青年一伙兒的?是不是我帶他倆躲這兒的?

我說你別冤枉我,我真的就是來拿作業本的。

主任繼續威脅我,說這些人都是渣滓,你可不能跟他們有關系,知道嗎?讓你爸知道了不好。

我終于沒忍住,靠!別拿他威脅我!最恨別人冤枉我,你們大人就喜歡冤枉人!

結果,我被主任一起帶走了。在教務處,主任好聲好氣又問了一遍,我覺得,到最后他也不信我跟社會青年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他還是懷疑我。不過我不在乎,大人都這樣,所有大人都這樣,都不相信我們的話,我的委屈多了去了。最后主任認慫了,他說不會告訴我爸的,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他帶我回到了六十五班,說事情結束,六十四班的人可以回自家教室了。

誰能想到,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六十五班,和敏敏一同上晚自習呢

沒能等到敏敏主動示好的遺憾幾天后就被忘得差不多了,也因為顧不上。

原來,那晚主任追捕社會青年的大戲在校園里傳開了,在這個故事里,我是一個英雄:盡管教導主任威逼利誘,我依然像革命烈士那樣一句話也沒說。現在一年級風頭最勁的就是我。連著幾個晚上,我都被謝斌帶到了鎮上,和輝哥一起打牌,嗑瓜子,吹牛。每個人都有打架,向老師造反的故事,就我沒有,但我有很多次被老爸揍的經歷。當然,在故事里,我的英勇反抗被夸張了一萬倍,而老爸肯定是個大反派。大家都很喜歡這些故事,因為我是在反抗一個出名嚴苛的老師。我成了這個小團伙的中心人物,大家都圍繞在我身邊。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覺得自己像保爾柯察金那樣,正在一件偉大事業當中,并且創造了價值。我找到矮子,如果他愿意向我道歉,重新認我做老大,以前的事兒就算了,我可以帶他一起玩。矮子堅持說他沒錯,結果又被我們揍了一頓,操他媽的嘴硬!

有天下午課后,我趴在桌上打瞌睡,同桌把我叫醒,說是有人找我。瀟瀟在后門等我。盡管我們已經說過一次話,但隔壁班的女生來找男生,怎么看都是很震驚的事兒,這簡直就是明目張膽的約會!我猜很多人都趴在窗邊偷看我倆,所以我有些不好意思,非常冷淡的問她來干嘛。瀟瀟說她今晚要留下來辦黑板報,聽說我們班的黑板報出自我手,想學習一下。我說黑板報不算什么,你自己來看看不就行了。她說不行,得我在才好。就是說,晚上能不能和她一起給她們班辦黑板報。為什么一定要拉著我呢?我還得跟斌哥去鎮上耍呢。看得出我挺不樂意的,她又說,其實敏敏也挺喜歡我辦的黑板報,到時候也會來幫忙。開玩笑,難道敏敏喜歡,我就會留下來嗎?我的心事不可能被她發現的,我有些猶豫了。這時候斌哥過來,他說你倆談愛呢?我漲紅了臉,沒敢說話。瀟瀟瞪了他一眼,謝斌,你來干什么?斌哥說我跟陳三兄弟呀,他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說吧,你有什么事兒?瀟瀟一把推開了他,謝斌,我們說話的時候,你別來煩人!真想不到,看起來溫溫和和的她變臉這么快,馬上就能像個母老虎一樣連斌哥也敢懟。斌哥也不生氣,他說你們要是真在談戀愛,這事兒他就不管了,兄弟的事兒什么他都能管,就這個他管不了。他嘻嘻笑著,說吧,你倆承認不?要是認了,我馬上滾。瀟瀟讓他趕緊滾。斌哥樂了,陳三,你真跟她好了?行,以后你可就不能跟我們一起耍了。沒錯,誰要是跟女生玩在一起,就再也別想在男子漢當中找回位置了。誰要是當著這么多人選擇跟一個女孩玩耍,而不是自己的兄弟,那他在所有學生那兒都不會受歡迎的。而且真的跟她好了,多丟人呀,她好像比我大兩歲呢,雖然她挺好看……我猶豫的時候,瀟瀟大聲說,陳三,你別再跟他們一起玩,他們不是好人,你跟他們不一樣。她不說還好,這話一旦說出來,我更不能聽她的了。我說,黑板報你還是自己來我們班教室看看吧。然后我后退了幾步,退到斌哥身邊。瀟瀟還在看著我,原來她的眼睛是這樣好看的,亮晶晶,隱隱有些光亮。我低著頭,隱約覺得有些對她不住,但這種內疚只是瓷器上很淺的一點點劃痕,等到斌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聲好兄弟,這淺淺的劃痕就消失了。

回到教室,很久沒私下說話的矮子意外地湊了過來,他問我剛才瀟瀟找我干嘛,我說什么也沒有,不就是個女孩嘛,能有什么事兒。女孩不重要。沒來由的,我突然有些生氣,卻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只好沖他發火,矮子,你他媽別惹我,小心我揍你。很惱火呀,無法控制的惱火,好像做了一件特別不對的事情。沒想到矮子說上次告密是他不對,他認錯了,要是再出去玩,得把他也帶上。靠,我突然覺得特別沒意思,這個人特別沒意思。

那天晚上突然降溫了,我們在周周家外放煙火,脫光了衣服看誰比誰能抗凍,我像瘋了一樣脫得只剩內褲,當然拿到了第一,當然也流了鼻涕,回到小臥室后我開始發燒,不僅開始說胡話,眼前還冒出了各種各樣奇怪的畫面。我看到老爸和老媽的爭吵震碎了飯碗;看見瀟瀟騎車帶著敏敏頭也不回的遠去;看見矮子的奶奶在屋檐下睡著了;看見桔山的橘子都飛起來,飛進了魚塘里;看見學校被草木覆蓋,變成了一片荒野…….醒來時,我已經躺在學校醫務室。是矮子騎單車把我帶回來的。聽說其他人都不肯管我,都怕惹上麻煩。矮子氣得和他們打了一架,最后騎半程,推半程,花了一個小時,終于把我弄來這兒。只有這樣,才不會讓人知道我曾逃課和社會青年混在一起。矮子說,現在你懂了嗎?他們跟你不是一路人,從來都不是。我應該說謝謝,但最后卻說了句矮子,你個王八蛋,王八蛋!

第二天是周三,放學后,我回到小高家,發現老媽來了,我的行李也收拾好了。老媽說,回家吧。我說為什么呀,我沒惹麻煩,感冒也只花一天就好了,小高家里人也挺喜歡我,為什么不住校了?老媽想給我一耳光,中途她收了手。拿包,走吧。她看起來很疲憊,這反而讓我沒法反抗。

她是騎自行車來的,我坐在后座上,覺得很羞恥。我應該騎自行車,而不是坐在媽媽的后座上,那讓我一下子又像個小學里的孩子了。偏偏這時候放學還沒多久,學生們正陸陸續續離開學校,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幕,看到低頭坐在后座的我。我看到了一年級宿舍門口的矮子,院門口的瀟瀟和敏敏,我強裝鎮定,擠出一個笑臉,但她們都不理我。完了,明天,全校同學都會知道,陳三被他媽接走了,我再也沒臉混下去了。

是小高的爸爸讓我來接你走的。騎到中途,老媽突然開口。他說你跟社會青年混在一起。我說我是冤枉的。老媽說,教導主任說的,別忘了,小高的爸爸是校長,是教導主任的領導,他們都這么說,我不能不信。我堅持說沒有,可心里忐忑,問老爸是不是知道。當然知道,老爸和小高的爸爸是好朋友,沒理由不知道的。老媽說你放心吧,說好了等你讀了中學就不打你,不過,暫時不能住校了。我知道這就是結果。少一頓打當然讓人開心,只是我的自由,我在學校里的地位,我的這些日子,肯定都回不來了。我很失落,但又不止失落,好像還有些別的什么東西。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大家都說,一旦進了中學,人就會突然長大一截。現在我知道了,還真是這樣。老媽說,你知道個屁。

5

寒假快到了,早上也更冷了,天色始終是黑乎乎一片,太陽仿佛就沒在上學路上出現過。經過魚塘時,我也懶得叫阿松了,只是獨自走路上學。這天,踏上梯田時,我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束小小的篝火,走近一看,是矮子舉著干草做成的火把。冬天的稻田里是死寂的灰白色,遍地都是干草,勤快的農人會把它堆成一個小草堆,等到第二年開春之前燒成灰,撒進地里,就又有了豐沃的土地。以前我們管這個叫燒荒,聽說,有的地方甚至滿山放火燒荒,不知道那會是多大的火。矮子讓我也燒一把。我說會有農民管嗎?他說你一混社會的,在乎有人管嗎?我樂了,點燃了火把,這時候晨霧漸漸散開,地平線的盡頭泛出萬千紅霞,點亮了這片黑暗。原來,我們正站在無垠的蒼白的荒野之上,天地間除了我們這兩個各自舉著火把的傻子,就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人,沒有牛,沒有鳥,也沒有綠色。但視線盡頭的紅霞里,又好像什么都有。

跑?

跑!

我們舉著火把嚎叫著跑向學校,把灰燼灑在田壟上。我大聲問矮子,你不住校了嗎?不住了,沒意思。不打牌了嗎?不打了,贏不到錢了。我問斌哥周周他們怎么樣。還不是老樣子,矮子說,他們就那樣,等你去讀高中了,他們也還會窩在那兒打牌吹牛。我說去你大爺的高中!我也想問瀟瀟,但矮子應該什么都不知道,算了,不問了。在中學,誰和誰關系好了,誰和誰突然又不那么好了,都是常見的事兒。我和瀟瀟也許一直就不怎么好吧。

矮子說春節時他爸媽就要回家了,父母掙錢交差,他得掙個好分數交差。除了私下把成績單上的6改成8,7改成9這種笨辦法之外,他問我還有沒有其它辦法。我說好好學習呢?他說比改分數還笨。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自己肯定會考全班第三,第一第二還是歸晚自習的那兩個女生。為什么大家都不讀書,考試成績卻差別這么大?矮子說,因為人跟人是不同的。我說人都是一樣的,課本上這么說。矮子說,同學們也分兩種,信課本的,不信課本的。課本上有很多道理,但他發現有些事情其實沒有道理。就像有的同學全家都去廣東打工,有的家里只去了一個一樣,沒什么道理的。我發現今天的矮子和平常不一樣,說話總是怪怪的。但我喜歡他說打工這事兒,等到中學畢業后,我要跟矮子一起去廣州打工。矮子,我們說好的,你可別反悔!矮子說到時候你別反悔就行。我當然不會后悔,就算老爸老媽不同意,我私下里存的錢應該也夠買車票了。那時候,終于能夠不跟父母在一起了,那才自由呢。矮子很困惑,自由是什么?他說我小說讀太多了,讀蠢了。

期末考試,我果然是六十四班第三名。領通知單那天,幫著矮子把通知書上的數字改大之后,回家路上,我們看到槐樹下聚集了一幫人在那兒大聲吆喝。當然又是三十點。周周從人群中冒出腦袋,叫我和矮子過去玩兩把,沒等我搖頭,矮子便揮了揮手,拉著我走了。你們人夠多啦!他大喊著回應周周。我看到了人群中也有斌哥的身影,他沒跟我打招呼,我也假裝沒看見他,逃也似的走遠。不知怎么,我放心了。

開春之后,斌哥沒來上學,聽說他實現了抱負,成了一個真正的社會青年。等到他再次走進學校的時候,就不是教導主任保護的對象,而是追捕的目標了。

矮子又想去打牌,我制止了他,靠打牌贏錢存打工的路費不靠譜。要是再遇上斌哥那樣的,不僅會被搶,還會被揍一頓,太不劃算了。有一天,我們發現阿松家隔壁的屋檐下多了一張臺球桌,招牌上寫著:一盤五毛。矮子說不如我們玩一盤,十分鐘就玩完了,也不耽誤回家。這個主意不錯,但我們都忘了一點,我并不會打美式,我不會打任何臺球。半個小時后,這一盤終于結束,臉色難看的老板換上了同樣臉色難看的下一波人,他們已經等得尿急了。

你怎么不會打臺球?

我為什么會打?

全鎮的小孩,沒有誰不會打吧!

完了,原來除了騎單車,我還有一個落后所有人的東西。所以就算臺球沒什么意思,第二天放學后,無視老板的鄙視和不滿,我倆又來了,第三天,又來了,第四天,第五天……我的水準進步很大,不再經常出現把球打出臺,把球打疵,或者把白球直接打進洞的情況了。一盤的時間也從半個小時縮短到了二十分鐘。可就算這樣,老板還是常常氣得罵娘,一點兒禮貌都沒有。但我們不管,我們就愛耗在這兒,看人打球也好,自己打得爛也好,只要不用讀書,懶洋洋地耗著就行。

然而有一天,老媽問我住校時的感覺怎么樣,教務處那兒好像有一間獨立的休息間,住那兒行不行?搞什么鬼,難道她又要安排我住校了?我不知道是喜是憂,整天心不在焉。臺球桌上也是這樣,沒想到反而有如神助,一打一個準,這么多天來,第一次贏了矮子。老板以為自己的臺球桌出了問題,矮子更是目瞪口呆,堅持再來一局。交了錢之后,我們再次排隊,等待剛剛上桌的人打完。這次上桌的是兩個三十多歲的大叔,他們和老板挺熟,邊打邊聊天。我覺得挺無聊,出門上了個廁所,回來時,正好聽到老板告訴中年大叔,我是桔山小學陳校長家的,大叔說原來是他呀,難怪有些眼熟呢。他沒見過我,但是見過我爸,在牌桌上見過。前些日子,他們聯防隊抓賭,在桔山的個體戶老王家里抓了一桌,其中就有那個陳校長,一把沒收了兩千多塊。老板說那你們聯防隊發了筆小財呀。過了會兒,大叔的聲音再次響起。他說打牌這事兒捅到鎮里了,這種事兒,沒人鬧就沒人管,真有人不長眼捅出去了,鎮里也只好給個說法,看來牌桌上這幾個人人緣不好。老板說對呀,我聽說那個陳校長做人特別差,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可能會處分吧?可能。運氣差。是呀,運氣差。

我在屋外等了一會兒,感覺這一盤差不多快結束了才鉆進去,像是什么也沒發生,什么也沒聽到過。一直待在屋子里的矮子看起來也像是也什么都不知道,因為他很笨嘛,成績那么差!只是在我倆重新上臺后,矮子的手感變得特別差,不僅怎么都打不進球,偏還總是把我的球打到袋口。我輕松打進一個又一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矮子,你這個笨蛋,你要連輸兩盤了!

一個月后,陪我走讀的變成了老爸,他被調到中學做一個無聊的工作,其實什么都不用管。路上很無聊,老爸常常全程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就像兩個被押去刑場的犯人。我想問他被處分了嗎?我們還能在小院的教師宿舍里住下去嗎?會被趕走嗎?他會和矮子的父母一樣去廣州打工嗎?但這些話全都爛在了肚子里,因為一直罵他是個大混蛋,我已經不知道怎么跟他說話了。小高的爸爸把教務處那間休息室騰出來,過些日子,我們就可以住在那兒,不用每天來回跑了。老爸說到時候我多住住,他還是要回家的。這讓我松了口氣。同學們都知道我爸調來了學校,這才短短幾天,已經沒什么人跟我一起玩了,連矮子都沒影了。我說別管我爸,我還是我,一點兒變化都沒有,還偷了老爸抽屜里的一包煙給矮子,他居然讓我塞回去。他說,我該和那兩個笨蛋女生一樣,好好學習。去你大爺的,我才不要跟那兩個笨蛋一樣,我要跟你一樣,想騎單車就騎單車,想打臺球就打臺球,想抽煙就抽煙,想打牌就打牌。矮子說,我還想像你一樣呢。我樂了,像我一樣?怎么,有個我爸那么兇的人整天盯著?矮子說得了,有沒有發現你爸沒以前兇了。再說,你不一樣,我們不一樣,你比我高一級,做不了我這樣。我說放屁,我比你個子高倒是真的。

我悶悶不樂,坐在單車后座,跟著老爸回家。路邊不時有些學生家長經過,他們和老爸打招呼,老爸笑著回應。矮子說的可能沒錯,老爸比我印象中的和氣了很多,他蹬自行車的時候喘氣原來挺重的,是我大了,重了,還是他老了一點?不會的,他還很年輕。就是這個人,以前發起火來,能把我直接扔出門,現在卻說不動手打我了。我說,要不停一下,我想喝口水,你也喝一口。

我們把車停在路邊,路邊是一條小河,河對岸是一排人家,這排屋子之后是大片的農田。老爸問我是不是快過生日了,十二歲的生日,我說不,應該是十三,得算虛歲。他問我有什么生日愿望,他很久沒這么和氣地問過我問題了,我一時答不上來。愿望,我有什么愿望呢?隱約有人在河對岸叫我的名字,像是一個女孩在大喊:陳三!

我找了好久,也沒找到是河對岸哪一間房子里傳來的聲音,更看不清那兒的人,我有些懷疑那聲音是不是真的存在。不知道是聽誰說過,瀟瀟和敏敏就住在這兒。好久沒看見她們了。老爸把水杯放回我包里,看什么呢?走吧。舊自行車帶著我們重新出發,到幾字形山路下坡的時候,老爸讓我坐穩,突然多問了一句,剛才,是不是有人在叫你?沒等我回答,風已經灌進了耳朵里,只有陣陣嗡嗡聲回響。

二年級的時候,其他幾個學校的初中一年級生并過來。學校舉行了一次統考重新分班,我還是班上第三,全年級第四十五,我們原來的六十四班,只有我和兩個笨蛋女生一起進了唯一的快班。矮子,阿松,瀟瀟,敏敏,分去了不同的慢班。快班在二樓,慢班全在一樓。矮子說錯了,我比他高的不是一級,是一層樓。慢慢的,我們見面只打個招呼了,慢慢的,我就不再想見瀟瀟和敏敏,更羞于讓人知道我喜歡過那么普通的女生。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自由。十二歲那一年的事情就像陌生人的經歷,從我的記憶里消失了。

冬日溫暖的下午,我在等那個陌生人的電話,我不想猜他是誰,也許是矮子,也許是阿松,還可能是斌哥甚至周周,誰知道呢。不過這都不重要。因為那個電話再也沒打過來,我也很識趣的沒撥過去。不過要是他打過來,我第一句要說的肯定是:王八蛋,嘿,你個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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