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冬天。窗外干枯的老樹,一片葉子也沒。枝條間似乎透著一股寒氣。
父親母親還有我一起去二舅家。病床上的二舅臉色泛青。母親手腳麻利地替二舅打點滴。看得出二舅忍著肝區劇烈疼痛的悲楚狀。
父親悄悄躲到門后不停地擦眼淚。我扯了扯父親的衣角。父親很不好意思的抱起我,我用手輕輕抹去父親的淚痕。還學著奶奶喜歡嘲笑我哭的招牌動作把眼淚水點了點舌尖,說,不錯,真咸。是淚不是水!
爸爸卻沒有笑,似乎更加難過了。父親大約真的很擔心二舅的身體過不了那冬天吧。
兒時的自己對大人的表情似乎有與生俱來的識別力。
在孩子眼里父親是堅不可摧的。然而,遇到意外時,父親其實比不上母親那么淡定。
那是大二的春天,我從三輪車上跳下來,把手跳骨折了。鷹嘴骨附近碎了。我自己就感覺一陣心慌,后來就暈了。當我睜開眼時,發現父親哭成淚人了。
他見我蘇醒過來,破涕為笑的那刻:鼻涕眼淚還未擦就撅嘴叨叨了起來。“孔老二啊孔老二你敢再不醒,我就要把你打醒了!”父親還試著把手掌略微張舉著。
不管多忙,他都會給我下我愛吃的手搟面,那段日子感覺父親的搟面水平超高。
歲月總是把人逼到各種各樣的囧途。25歲那年我毅然決定要獨走他鄉。父親的心都碎了。父親是年輕的時候離開大上海支邊大三線的。他知道背井離鄉意味著什么。
他苦口婆心說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個窩里,他離開了自己的大家庭,母親離開了自己的大家庭,他們夫妻倆又經歷了漫長的兩地分居,如今總算圓滿相聚了。可我卻一意孤行。
餞行晚餐提前了一小時,為了趕夕發朝至的火車。父親還沒拿起筷子眼淚就汩汩噴涌而出。大家本來好有食欲的,被他的眼淚牢牢地擋在一邊了。誰都沒心思動筷了。“爸,我敬您一個滿杯!”父親還沒等我干完,已噔噔噔上二樓了。哭得稀里嘩啦的。那感覺就是我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似的。哭得撕心裂肺的!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我怕自己再遲疑幾分鐘就改變主意了。我立馬簡裝啟程。
到車站。進到位置。剛好在窗口。我一路獨自狂奔,想著家人都該在安慰父親。卻沒想到父親什么時候跟了過來。我看著他一直手高高揮動,另一只手抹著眼淚還沒離開眼角。
火車正在啟動,父親抹淚的畫面讓我怦然心動了。時隔二十多年,我依然覺得發生在眼前。后來父親的長長來信中,又依稀可見紙上的淚斑,暈開了字的筆畫。
父親打小生在水潤的富庶江南,排行居四。人稱小四爺。不知是多水的江南太賦予他豐厚的淚腺,還是歲月的累積讓他多愁善感……按理說二十多歲響應號召支邊黔西南,一輩子經歷了悲歡離合也是見多不怪了吧,但是父親就是淚水時不時就放閘一般。
又是一個冬天,我和往常一樣睜開眼就擤了擤鼻涕。那年父親母親都來陪伴高考的兒子。父親做的早飯。一邊給我盛湯,父親突然間又難過的哭泣起來,說當年依我怕苦,就沒逼我吃藥。如今落下病根了。
我笑著對父親說,“爸,那只能是怪我自己呀!”
父親說我當年小,病多,看著我老是吃苦藥就反胃,就不敢硬逼了。沒想到病根難除!
我聽過父親在六七十年代被斗被扔到廢棄的工地懸崖,雙腿和髕骨都損壞過,他都叫都不叫一聲,更別說哭了。
然而我卻見過父親這么多的眼淚……
難道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值此父親節,算是應節小禮吧。不成敬意,還望眾親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