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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正因為這一槍,老天嚇得閉上了眼睛,關上了大門,遠處的山巒漸漸模糊起來,能見度悄悄降低,農家的炊煙,裊裊飄動季節性蔬果的香氣,與眼前劍拔弩張的格局極不相稱,我看見真龍天子這個畜生,躲在炊煙里大快朵頤。
一撮毛冷笑一聲,再冷笑一聲,一手叉腰,一手拍打胸膛,咚咚,以強硬地口吻道:“這兒,這兒,朝老子這兒打,沒屁眼兒就不要瞎他媽嚷嚷!”
一提到“他媽”,我猛地激動起來,眼前全是奇形怪狀的“他媽”,連不多的幾位女人身上也長滿了像槍管一樣黝黑的“他媽”,突然,一個“他媽”直挺挺地朝我走過來,“砰”,又是一聲槍響,我看見,所有的“他媽”齊刷刷地噴出乳白色的子彈,那些乳白色的子彈毫無殺傷力,卻讓大伙兒情緒高亢。
父親極度氣憤,將我甩向母親,母親沒有正眼看我,而是嘶啞著嗓子,哀求大花臉。
“天豹,把天龍救回來啊!”
“大媽放心,”大花臉道,“下廟村勇敢的男人都留下,婦女同志和小孩子馬上離開,一撮毛不見棺材不掉淚不撞南墻不回頭,今天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下廟村村民當真松動起來,我母親斷然不肯帶著我走,我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天黑得很快,剛才還能看清一撮毛臉上的痦子,這時連一撮毛的耳朵都看不見了。
“交出人質,放過你們,想帶走我們下廟村的人,老子打斷你們的狗腿,看是老子的子彈快,還是你腳板快,”大花臉摸了摸槍管,“是吧?槍兄。”
上郵村村民嗡嗡的聲音扯動一撮毛的腦袋,只見他腦袋像一群無所事事的“他媽”,晃來晃去,怎么也噴不出那乳白色的液體:“兄弟們,你們走,我掩護。”
“大哥……”
“老大……”
“快滾!”一撮毛吼道,“我一撮毛今天要是回不了上郵村,你們替我收尸!”
“翔子,”大花臉道,“留下下廟村一干人等,我保證你一根頭發不少,你是個聰明人,不會為難我吧?”
忽然一個黑咕隆咚的條形物,壓低大花臉的槍桿:“天豹,收起來,統統把槍收起來。”
“隊長?”大花臉一看,來人正是朱玉璋。
隊長臉朝下廟村眾人,道:“聽我說,啊,都聽我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啊,咱們同上郵村的糾葛是非,也不是今天才有的,啊,但,具體問題嘛、啊具體分析,我,村支書,啊,我們定會與上郵村有關領導啊、干部達成共識,天兒不早了,啊,回去吧,回去吧,啊。”
接著,朱玉璋掉頭對一撮毛道:“小伙子,少年心事啊、當納云,心血來潮是要付出代價、啊血的代價,啊,你要是代表你們村來談判的,我熱烈歡迎,啊,但如果你是啊來無理取鬧的,休怪我啊下廟村人蠻橫,啊,對了,回去轉告你們村長,我正想跟他就沙金開采進行高層會晤,啊,小伙子,這是官方的事兒啊,,馬上放人,啊,不要為了替官方爭利啊而讓自己鋃鐺入獄,多想想啊往后的好日子,啊。”
朱玉璋一席話,勝過一梭子彈,在漸暗的夜晚,在人們眼前擦亮一星半點的火光,特別是他那一連串的啊,居然有著比子彈更威猛的力量,好漢不吃眼前虧,一撮毛當即丟下人質,氣急敗壞走了。
勝利來得意料之中卻又情理之外,下廟村人高興得過年似的,大花臉嘿嘿一笑:“生姜還是老的辣,佩服。”
“大家啊你們都相互瞅瞅,傷有啊嚴重不嚴啊重。”隊長的話里夾雜著村支書的話,他知道啊的力量,我父親、母親匆匆奔向人質滯留地,終于在橫七豎八的幾個尸體般不會動彈的人中,父親扛起了大哥。
昏暗的油燈下,大哥遍體鱗傷,母親哭得死去活來,醫生到來的時候,掏出手電筒,掰開我大哥的眼睛照了照,說皮外傷,沒多大關系,打針、吃藥,然后弄了幾幅中藥、幾包西藥,怎么怎么吃,囑咐一通,母親嗯啊嗯啊,表示明白。
眼前的大哥,讓我想起屁股開花的那些日子,心略略有些酸楚,而大哥口不能言、眼不能視,有著比我更為凄涼的處境,我想問父親或者母親,我大哥是不是從此就醒不來了,但轉而覺得實在不妥,我曾經那么希望大哥死,現在機會就在眼前,心中卻大為不忍。
第二天晚上,半夢半醒之間,突然有人砸門,接著就有喘息聲:“快快快,沙灘,女人、小孩不許去!”
父母自然是不愿再去!管“他媽”沙灘、管“他媽”沙金,跟老子有屁相干!可是,我一方面看見大哥一步步痛苦地滑進鬼門關,另一方面我也看見自己一步步跟進去,家,讓我心生恐怖!正好,姐姐化作一襲白衣,替我打開房門,母親和父親還沒來得及阻止我,我已經忙不跌沖下院壩,聽不見身后的吶喊了!只有姐姐在耳邊幽怨地說:“天龍死得可憐啦天龍死得冤枉啦。”
黑夜不算太黑,夜風在農作物、樹葉草叢間沙沙作響,零星的火把,哆嗦地晃動在不同的方位,人聲雜亂,他們似乎不停地相互打氣,姐姐在這些氣體之間來回飄移,我正要伸手,姐姐卻化作一聲吆喝:“天虎,回去。”
我不想跟父親羅嗦,“回去”就像是一劑藥,也許曾經于我有用,而現在我都有抗藥性了,便不再理會,此時此刻,我恨不得長對翅膀,即刻到達神廟沙灘,父親拿我沒轍,便拉著我一同飛奔,我想,父親終于不說“回去”了,也算我、不、算姐姐點化之功。
神廟沙灘上,亮如白晝,綿延好幾百米的火把,有長龍形,有圓盤形,有箭頭形,有正方形,將靜靜流淌的河水映襯得格外殷紅,火把上方,黑黑的煙霧裊繞。
前沿陣地果然令人驚心動魄,一些高大的木牌將白天大花臉他們掏出的沙坑分割開來,木牌從流淌的河水邊一直排列至河岸,每一塊木牌上寫著一個碩大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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