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時代存在許多邏輯罪惡,這種罪惡并非感性的而是理性的,因而為自己制造了合理性。 面對單純的罪行,人們的良心是堅定的,評價是明確的。然而,當罪惡被賦予某種崇高的意義,人們往往便無法評價,或顛倒是非——《反抗者》 “引言”
洛杉磯今天格外的熱。走在名叫“蘋果谷”的小鎮道路上,盡管開了空調,依然能感受到被陽光灼燒的玻璃在空氣中發顫。
車慢慢停在了路旁的便利店門口,我下車走進超市買了兩瓶水和一盒阿司匹林——說來也怪,如今很難買到那種幾毛錢的、裝在樸素白色小瓶里的藥了, 連阿司匹林這種聞名遐邇的藥物也是——這兩天有點發燒,買藥預備一下。坐在后座的醫生朋友一路上都在打電話。為了省錢,他特意選了O2O廉價套餐,還要跟他的老板解釋這是朋友的手機號。回到車上,我把藥扔到后座,示意他看看。他往泡騰片的標簽上瞥了一眼,向我做了個OK手勢。我又把瓶裝草藥片塞在他手里,小聲告訴他:“你看看這些夠不夠?”醫生掛斷電話,扶了扶眼鏡,側身去看藥瓶:“嗯,我聽說這種草藥很適合預防流感,現在醫院也關門了,感覺抗生素什么的,要脫銷咯······”他意味深長地把藥瓶在手里擺弄一番,然后拿起手機繼續打電話。我本想繼續問問他,但是看到他滿臉陰霾,深知這幾個月他的日子很艱難,于是回到駕駛座,點火起步。
這么說,這樣子已經快半年了。自從10年前公共醫療支出被削減,然后醫藥科研經費被大幅砍掉,我就感覺事情越來越不對勁。總統要求把資金用在該用的地方——投資國內實體經濟之類的。我和同學還有教授們上街抗議游行,但除了無政府主義者,沒有人愿意跟隨我們一同情愿。就這樣事情開始向著無法遏制的地步運行。當然,如果只是如此,倒是也無所謂。反正絕大多數理論學科的經費都被砍了,我的同學有去英國和法國,有打包裹回老家俄羅斯和中國的,總之人走茶涼。好在美國家大業大,十幾年時間,其他國家暫時趕不上來。
過了半個小時,車就開到了天柏峰腳下,這是一座白雪皚皚的高山,大學時候我經常去爬山,或者是在山腳露營。在山的下面是太平洋鐵路,從薩克拉門托或者其他地方延伸過來,把洛杉磯和中西部連接起來。我把車停在路邊,發消息給她:“我已經到了。”我翻過公路護欄,朝下面的山谷看去,昔日滿載著各種集裝箱的火車依然沒有出現。在昔日,我很喜歡看這些鋼鐵巨獸轟轟隆隆地駛過山谷,一直到看不見的彼方;那是美國和墨西哥的谷物輸入加州的唯一血管。不過一想到半年前就開始如此,倒也不覺得奇怪。雖然來自東部的交通全部中斷——半年前開始,沒有一架來自科羅拉多河以東的民航客機,或者是一列載著民用貨物的火車,都沒有。手機也無法與加州以外的地區通訊。偶爾能來到加州的交通工具上通常滿載士兵和武器,士兵也不是國民警衛隊或者是四等人,而是佩戴著私人安保企業“Trumphant”徽標的雇傭兵。膽子大的好事者去問他們東部發生了什么,他們一概沉默不言,只是說:“恕我直言,留在加州是最安全的。”
一陣細微的引擎轟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正坐在我的汽車上,示意我接受檢查。原來我們到了洛杉磯縣的邊界檢查站,一架不停地閃著警燈的無人機正拍攝車牌號,汽車電腦的屏幕用英文、中文和西班牙文寫著無人機發出的要求:“請出示駕駛證。”我掏出駕駛證,下意識地打開車門,卻被她一把拽住:“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沒記性接受檢查不能下車嗎?你還記得那下車被無人機打死的黑人嗎?”是啊,我還記得呢,一年半前那次事件,據說引發了全國數十萬人上街游行,要求取消《無人機安保法》和新修訂的《國家安全法》。我把駕照擱在前擋風玻璃拍照時候,她說:“聽說那次不只是游行了——南方有些地區應該是發生了暴動——不是激進分子投擲燃燒瓶或者是砸毀警車,而是真正的那種——暴動,你懂嗎?就是武裝叛亂。我的同事說,一些州的國民警衛隊支持了叛亂。”
看來東部的情況越發有趣了呢。我問她:“那你最近去過那邊嗎?”她只是看著窗外的群山,和空蕩蕩的一號公路,說:“我不敢去,聽說跨過落基山和科羅拉多河的人都一去不返。我倒是在拉斯維加斯那邊遇到過一群,怎么說呢?”她轉過頭來望著我的臉,“就是一群四處游行,吃飯很少的信徒——”應該是“托缽僧”吧——我如是回應,“對,‘托缽僧’。他們穿著臟兮兮的衣服,戴著木頭做的十字架,在荒地里住,他們說自己吃荒野里的蜂蜜——”她講了講他們自稱“一夫多妻”的奇怪風俗,聽聞他們是從東邊過來的,他們說“虔誠的人才能過得去”。聽完這些我更加不知所云了,加州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
公路沒有汽車,自從半年前開始就很少有人開車出門了,一是汽油價格漲了一大截,二是害怕流感。不過這一會還真是好極了,我們可以在加州一號公路上肆意馳騁,看著左邊的蔚藍色海岸線,以及波光粼粼的太平洋,這可是許久沒有享受過的日子了。就這樣我跟她輪換駕駛,走了將近一天,終于能看到舊金山的群山了。隨著汽車繼續前進,兩邊山丘上如白皮癬的成片住宅反射著陽光,街道上依舊沒幾個行人。我打開地圖仔細尋找“伯克利”三個字,終于在灣區對面看到了——大概十幾年前,在我還是高中生時候,我去那里參觀過——汽車穿過高低不平的街區,慢慢駛向奧克蘭大橋。相比于布滿了彈坑和殘余爆炸物的一號公路,作為加州核心區的舊金山受到的損害應該少一些吧,政府應該在那里部署了足夠多的防空武器。不過事實截然相反——舊金山市區如同被炸彈翻耕過一樣:人的尸體如同野草的芽枯死在烈日下,而建筑物就像上一季的作物,被火箭彈的鐵犁鏟平,結實地壓在武器和士兵組成的肥堆上。與農田唯一的不同,便是這里只有死亡,但沒有任何播種,沒有新生,也沒有復生。車停在了電視塔的廢墟旁,我拿出望遠鏡眺望灣區,目力所及盡是野草、尸體和船的殘骸,遠處還傳來了斷斷續續的槍聲。直覺告訴我大事不妙,我示意她趕快回車,在汽車啟動五秒鐘后,一串機槍子彈從地面打著水漂飛過——
“快醒醒!他們要來了!這群狗娘養的——下士佩德羅!還記得我怎么教你的嗎?”我從戰壕里猛地起身,血液沖到腦子里,我的偏頭痛更厲害了——“是,長官!我已經完成了‘樂器’的運輸工作,很抱歉剛才睡了一覺!”我竭力提高音量報告我的情況,“下士佩德羅,你做得很好——我已經為你申請了游騎兵紫心勛章——但如果你再這樣睡覺,我就要考慮取消你的榮譽了——”我向她行了軍禮,滿心歡喜地說:“長官我保證不會了,如果再犯,請罰我做俯臥撐200個!”她的嘴角閃出了一絲神秘的微笑。她向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跟著她走,“一會我們就去IC。”雖然押送“樂器”之前就來過,但是D.S.伊德堡(Ideburg, District of Silcon)的指揮中心依然能給我不小的震撼——據說在獨立戰爭前,這里就被稱為“硅谷”,地名里的D.S.便是由此而來——巨大的圓形穹頂建筑,超現實主義和科技感的裝潢,外殼覆蓋著銀灰色的涂層,可以很好地隱蔽雷達信號和紅外線,避免敵人的導彈光顧。與外觀的華麗不同,作戰會議室和參謀部卻在穹頂建筑地下四百多米的掩體中,而穹頂上面則是純粹的裝飾;經過了數道嚴格的安檢,我們總算是進入了這個精致的兔子洞。作戰會議室里的空間相當大:墻壁上掛滿了地圖,上面標注著各種符號和線條;另外有幾塊電子熒幕,上面的作戰單位圖標在不停地閃爍;房間中心是一張透明的桌子,全息影像將戰場事無巨細地投影出來,讓將軍們可以如桌上游戲一樣操縱戰局——這些情報來自落基山的游騎兵,空中偵察以及臨時發射的間諜衛星。
“總統先生正在和‘游騎兵’的領導人會談,請下午再來吧,二位要不要去上層的沙灘區休息一下?”她走過去跟臨時總統,特倫斯·陶的秘書耳語了幾句,轉過頭來說:“那么我們先去等著吧——在此之前,你應該去洗個澡。”約莫半小時后,我們便穿著泳衣躺在了33層的日光和沙灘區,她拿著筆記本開始記錄今天發生的一切——而我在給她講著前線發生的一切——不管如何,世道已經變了。隨著機器人投入實戰,戰爭需要的尸體在減少:班用機槍和其它重武器被攜帶多種武器的火力平臺取代,戰場急救也越來越多地開始使用急救機器人,而坦克里的四名成員除了車長,其余的人實質上成為車輛的維修工。獨立時的加州共和國有5000萬人口,但是如今戰爭需要的軍隊,南北方各自也不過20萬之眾,其中半數都由機器人及各種無人設備構成,毫不夸張地說,加州內戰雙方擁有的無人機和機器人軍團是美國各處最龐大的,這還要得益于加州“偉大的鍵盤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