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東
金華黨史網轉載了本文
http://www.jhdsw.org.cn/dsyj/ksyhy/201709/t20170904_1207012.html
2017年9月4日金華日報九版刊發了本文
http://epaper.jhnews.com.cn/site1/jhrb/html/2017-09/04/content_1880138.htm
小于五十歲的人,現在已經很少知道,掙工分的事了。
掙工分,指的是大集體時代,農民靠在生產隊里勞動,獲取的每日工值。一般上,一個正勞力,每天的工分是十分。也就是說,能掙到“十分底分”,必定是犁耙耕耖、施肥打藥、收割插種、四季農事,樣樣都拎得起,表明就是合格的農民了。
在一個生產隊里,除了生產隊長、扶犁把子、植保員,可以拿到“十分頭”外,每工能拿“十分頭”的正勞力,少之又少,大部分農人的一天工分值,都在八九分之間,而婦女因體力因素,最高的工分值都在五六分。
工分,除了作為分配糧食、柴草的依據外,如果收成好,年底還能憑工分總數到生產隊領取分紅。一般上,一個工分也就值人民幣五六分錢。按這個工值計算,農村里一個正勞力的每天價值,也就五毛錢,農民勞動價值之低可想而知。
當時,農田承包責任制還沒有推開,我們村分成十二個生產隊,每個生產隊二三十戶人家,五十來口人,其中每天能下地勞動的勞動力,也不過三十來個人。這么一班人,擱平時的生產任務,倒也無所謂,但是到了農忙季節,搶收搶種,每個生產隊,都會出現人手緊張的狀況。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恰逢中學畢業,沒考上大學,便回鄉當了農民。
當農民,首先就得要到生產隊掙工分。而我當時才16歲,因為從小體弱,發育遲緩,所以顯得身材矮小,身高尚不足一米四十,乍一看上去,還像個小孩,完全屬于青澀小毛頭。
實話說,16歲之前,我一直在學校讀書,從沒涉及過農活,這次要到生產隊里,正兒八經當農民,掙工分,便要從每一項農活學起。由于是大集體時代,任何人都有勞動的權力,盡管我不諳農事,但生產隊里的人,還是包容了我的稚嫩,讓我先和婦女一起,學習拔草、撒灰之類的簡單農事。
對于每一個初入生產隊的人,都要由一個工分值評定過程,就是讓勞動者先試行一段時間,看看他的勞動能力,然而由生產隊里經驗豐富的老農,一起評定此人每日工值幾分,這就是生產隊里俗稱的“評底分”。
我從未做過農活,拎鋤頭鏟地、背糞桶澆肥,一切農活,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遙遠的,因為,在我童年的夢中,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和我的父輩一樣,成為地地道道的農民,和這些衣衫襤褸人,一起在土地上刨食。
農活干得不好,加上也不太懂事,所以,大家對我的工分值評定是:一天“兩分半”。按這個工分值,等于我要做四個整天,才能抵一個正勞力的工分值。而平心而論,當時的四個我,也的確抵不了一個正勞力的勞動量。如果計算工分價錢的話,我勞動一天,只能值一毛二分五錢。這個工值,別說養家,養活自己都困難。
由于農活干得不出色,就處處招人厭煩。在生產隊里,我屬于不招人待見的一類,其一是我農活干不過別人,其二是我一身的書生氣,動不動還滿嘴“普通話”,除了地里的農活一問三不知外,天文道理講得倒是頭頭是道,害得生產隊上的人聽不懂。
于是,隊長對我特生氣,每當聽到我講“普通話”,就會怒喝一聲:“書呆子,有命的話,到廣播里當播音員去,沒命就好好給我干活,今天不鋤完這畦地,你工分不要記了。”
農活干不好,是手藝問題,經常惹得隊長鬧怒,這可是態度問題。倒不是因為我有意要惹鬧隊長,而是我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不懂生產隊里的操作規程,我所接觸到的,除了書本上的知識,就是社會主義大家庭中,農業社里人人平等。
每天傍晚收工時,隊長會按勞動需要,分配第二天的生產任務。有一天,隊長說,明天早上,勞動力到畈里插秧,婦女到后塘垅拔草。
我傻傻地呆在地里,好久才問隊長:“我干什么活啊?”
隊長看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你是勞動力嗎?”
我弱弱地回答:“可我也不是婦女啊。”
話一說完,全生產隊的人都笑開了。原來,生產隊里只區分兩種勞動成分,一種是正勞力,一種是婦女兒童。隊長所說的婦女,自然也包括兒童在內。只是我初入生產隊,根本不懂這些玄機,因此,經常鬧出各種笑話。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日子就這樣在平泛、簡單、無聊之中度過。
生產隊里,養著四五頭大水牛,一般上,養牛都是年紀比較大、吃不消干農活的老人或小孩做。隊長看我農活干不好,力氣又小,就說:“你還是去養牛吧。”
養牛,看上去挺輕松的,每天牽著幾頭“大水牯”,溜圈,飲水、喂料。農忙里,牽到田頭,供“正勞力”耕地,農閑里,牽到后山吃草。
隊上的牛中,有一頭“大水牯”,塊頭特大,皮黑毛亮,牛角又尖又長,看上去挺嚇人。我初次接管,牽著牛繩,還膽戰心驚。后來,和“大水牯”混熟了,也就不怕了,每次看到我走來,“大水牯”還搖搖尾巴,“哞哞”地叫兩聲,表示歡迎。
我以為,養牛,就是這樣牽牽牛繩,喂喂草料這么簡單呢。其實不是,隊里還有一種活,叫“耙田”,就是要人站在耙上,讓牛拖著走,以便把耕好的地耙細耙勻。而這種“耙田”的話,需要個子小,牛拖的動的放牛娃來承擔。
于是,耙田的活,落到了我頭上。
牽牛還可以,但要我站在耙上,讓牛牽著走,這活還真不容易。首先,人要在耙上站穩,如果不小心摔下來,讓耙從人身上“耙”過去,非得要遍體鱗傷。我初次接手,人站在耙上,好幾次差點摔進“耙塘”,幸好我拴緊牛繩,使勁踏穩腳心,才沒有摔下來。
平時牽牛喂料時,對我挺溫順的“大水牯”,發現我也和別人一樣,讓它駝這么重的負擔,也就不客氣起來。也許“大水牯”欺負我個子小,開始漸漸地使喚不聽。我拴緊牛繩,想讓它前進,“大水牯”偏偏倒退著走。
看到“大水牯”不聽使喚,我心一急,就揮起牛鞭,使勁抽它,“大水牯”紅著眼,怒目圓睜,不但不往前走,反而倒退著朝我頂來。我一看情況不妙,扔下牛繩,人就跑到岸上來,任憑“大水牯”在田中央打圈圈。
隊長在老遠看到了,連忙趕過來,一把拴住牛繩,指揮“大水牯”按正常方向前行。也真怪,原本在我面前“牛勁十足”,一到隊長手里,就服服貼貼,乖乖地拖著耙走了。
看到,這畜牲也懂得欺生。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話到了我這里,卻變成了“人善被牛欺”,真是沒天理了啊。
養牛的工作,兩天后就換了另一個不怕牛的兒童。我又重新回到田里,和婦女們一起,干起捊草澆肥的簡單勞動。
一事無成的我,在隊長眼里,就更加不受待見了。
當時,種水稻、棉花等作物,經常需要打農藥,而打農藥除了力氣活外,還需要有文化,要認識農藥的品種、用量、濃度配比。生產隊里原來是有專門的植保員,有一天,植保員因大熱天不帶口罩施農藥,中毒住院了,而田里的打藥工作卻不能停。
除了植保員,隊里還有一群背噴霧器的正勞力,這些人大多不識字,只會按植保員配比好的藥水,裝進噴霧器,然后背著三四十斤重的手搖式噴霧器,下田施藥。現在植保員中毒住院了,如果讓他們按農藥用量的配比進行合理稀釋,卻成了一大難題。
農田施藥,用藥是有“火口”的,“火口”不等人,誤了這施藥“火口”,以后就是下再重的藥,也治不了蟲。這班大老爺們,傻住了,隊長也愁壞了。
農藥稀釋,這不是跟中學里讀的化學內容差不多嗎?這活我會干!于時,我主動請纓,向隊長打包票,說這事我來做,我認識農藥,只要把用什么農藥告訴我,我會按農藥瓶上的用量,稀釋好配比度,供施藥人使用。
隊長一聽,高興壞了,連忙囑咐我趕緊的,到田頭去配比農藥。
農藥都是劇毒品,而且臭味重,大熱天在太陽底上配藥,人容易中毒。配農藥工作,雖然比較危險,但比下田施肥、拔草,經常要摸到水蛇,還是要輕松一點,所以,我帶著口罩,小心翼翼地用量杯測算好用藥量,按百分比稀釋好。
生產隊里的幾百畝水稻,在植保員住院期間,在施藥“火口”上按時完成了噴藥任務。這下,隊長高興了,他說,有文化的人,還是要用在識字的地方比較好,農田里的這些粗活,也不適合你們干。
當時,農村里認識字的農民不多,能識字在農村也是好事。隊長又讓我承擔起夜間為大伙記工分的事。就是說,每天收工后,吃了晚飯,我還要到小隊部,為一天中參與生產勞動的人,記錄工分值。
在生產隊里,我自知人小力薄,農活干不過人家,但我也盡心盡力地做好自己的本份,勞動之余,我給大伙讀報紙,講國家對三農的政策,讓大家能了解國內外的大事。
所以,盡管我很多農活都不會干,但生產隊里的父老鄉親,還是以寬廣的胸懷接納了我,給了我體現價值的崗位,讓我能夠服務于生產隊的勞動。
后來,農田承包責任制推行后,生產隊的田,分到了各家各戶,大家再也不要在“大鍋飯”里混食了,每戶人家,都可以按自己的經營方式,在土地上種植作物。
而今,三十多年過去了,原先農戶家里的工分簿,大多靜靜躺在抽屜角落里,或者陳列在農村文化禮堂的櫥柜中,供后人懷想曾經的歲月。
生產隊里掙工分的日子,也就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