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土
隔壁鄰居屋頂的瓦片,看不到原本的模樣,像蓋了一床棉被。天空中墜落下片片冰凌,越來越多。飄著絨毛一樣的雪花,砸到地上就化了。
氣氛冷得不愿起床,我是約八點鐘才慢慢鉆出被窩。透過玻璃窗,瞧見鄰居的屋頂被雪覆蓋了。
院子里依然在飄著雪,可是水泥地接納不了,全化了。旁邊菜園子種滿了白菜,白菜沒有拒絕從天而降的熱情,承接著透徹心扉的寒。翡翠變成了銀白,遮住了白菜的綠衣。我看著眼前單調的景色,出了神。一半是土地,一半是水泥地,分出了兩種景致。一場雪,浪漫的,難看的,都能掩蓋,一視同仁。
有好久沒堆過雪人了,一想就是七八年了,記得那年雪很大。整個灣子都是白茫茫一片,看不見有鳥雀飛旋。咯吱咯吱的腳步,追趕著,打一場雪仗。不巧,一顆雪彈落到別人家的屋頂,哐當一聲!擊碎了瓦片。必定那戶主人雙手叉腰,黑著臉跑出門來,哪料到落了空。就在聲響的間隙,我們一群小伙子如踩著了西瓜皮,溜了。躲起來聽了好久,都不出聲,待到責罵完全沒有了,才灰溜溜的跑出來,輕松了好多。不打仗了,吸取了挨罵的教訓,不敢了。找一塊空地堆雪人,也照樣玩得起興。
老家再也沒有下過咯吱咯吱的雪了,也聽不見哐當一聲。有人說,睹物思人是念得真切便難以割舍。眼前的雪也擬人化了,他不留遺憾的走來,落到凡塵,化到土里。倒是想追問,那年你的大雪紛飛,什么時候再來?
往后,我會記錄著每一年的雪。總有一年,我站在大雪紛飛的灣子中央,任雪花落滿我的頭發,等到一群小孩子跑來。我帶著那群小孩子,打一場雪仗,我故意扔一顆雪彈到人家的屋頂。哐當一聲!那戶主人又黑著臉,又雙手叉腰的再次跑出門來。主人一見著我,微笑點頭。轉身責罵起這群無辜的小孩,我承認了,可主人不相信。不相信大人會做出這樣的行徑,一定是小孩。我開始對比,當年我們一群小孩子跑了,誰也沒有出來回應。也許等到雪花落滿我頭發的時候,我三十,四十,或者五十多歲了,說不定成了老頑童。我帶著一群小孩,讓他們替我背一次黑鍋,我有五十多年沒有聽到那哐當一聲的天籟了。
想象在大雪紛飛的季節,剝開胭脂紅般的荔枝皮,晶瑩的果肉冒著冷汗蹦出來,第一次在深圳河邊吃著荔枝看雪。正如陳楚生所唱“看不見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那樣,這里沒有雪的浪漫,只有雪的想象。冬天是短暫的,沒有雪花飄落就結束了。
用積攢了一個冬天的雪,去覆蓋南國的深圳,哪怕就只鋪滿西涌海灘。面朝大海,大雪紛飛,好不浪漫。我穿著羽絨服站在西涌沙灘的雪地里,看見三三兩兩的比基尼少女在海水里嬉戲。我分不清哪里是界限,冬天去到夏天的夢境,南國的雪也可以在烈日下短暫停留。
家鄉的雪,讓我想起了異地的熱。沒有羽絨服,沒有羊毛衫,很少有秋褲。多想在雪地里穿一條沙灘褲,沿著灣子的前門塘漫步。池水就是那西涌河,河的另一頭連著西涌海灘。我見到西涌河浮著薄冰,薄冰順著水流到了海水里,我只露出頭仰泳在海里,觸碰到了一塊薄冰。我停下腳步,前門塘還是前門塘,西涌離這里有一千五百公里。
有一年有首歌火了,那首歌后,每年的雪都會覺得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的確比起十年前少了很多場雪,剛一落地,雪就不見蹤影,雪太小了。于是常聽老人說起,往年的雪好大,他小時候都是到膝蓋深的雪。那時我不信,怎么會那么深?再往下一代,我可能看著眼神驚詫的晚輩,聽他說他也不信。
這一次降雪,全國大部分地區都溫度驟降,一同感受這個季節。我能感受你的感受,溫暖著你我。縱使可能大雪紛飛,也不能冷卻所有的溫暖。我的朋友,你不在我身邊,我想告訴你,大雪紛飛的時候假裝一起吃著火鍋,特意為你備一雙筷子。突然你破門而入,我不至于手忙腳亂,而是會很高興的迎接你,指著空的座位和一副空碗筷。
我在雪后放晴的午后,搬一個小凳子,在門口坐著發呆。有一點太陽的光灑在我的身上,還有一絲北風掠過。我一眼看見墻角來不及消融的雪,留存在背陰的墻角根。這時候,我的影子慢慢被拉長了,我處在一片陰影中。我挪動一下凳子,正好在有太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到最后完全沒有影子了,氣溫低得不行。我起身回屋,留凳子在門前。
晚上,電視新聞里都是降溫的消息,我也處在寒潮來襲的間隙。我想象的西涌海灘的雪景,倒是真的成了現實。深圳也下雪了,成了不可思議的事。于是,百年不遇的奇跡被大家傳送著,興奮了那個城市的男男女女。我倒是覺得平靜,平靜得像前門塘的一汪死水,泛不起最微的波瀾。沒有親歷那份意外的喜悅,留在我心里的依舊是想象的西涌河。
深圳的雪是極少見的,是個幾率的問題。那么東北,那才常見大雪紛飛。我只見過唯一一場東北的雪,那次是在撫順。撫順緊挨著沈陽,是一座上世紀引以為傲的工業城市,東北重工業支柱,不過成了往事。東北的雪,來得好早,溫度降下來,雪全覆蓋了。記得那天早晨,好冷,難得我忘記了雪天里的寒冷,都是興奮的涌動。莫名的喜悅來自于我對這里的冷的理解:那是一整個季節的冰天雪地。每到入冬,天氣預報里東三省的氣溫可以低至零下三四十度。這是最初關于東北的雪的理解與往往,它可以讓我不至于憑空想象,甚至有這一佐證支撐。
從南方的西涌海灘到東北的撫順,雪可以有想象,可以有觸摸。冰火兩重天不再是阻隔現實與想象的借口,冰與火甚至彼此相融。沒有雪花飄落的城市也被浪漫沖昏了一次頭腦,就一次,足夠成為它浪漫的談資。縱使十年后,二十年后,也不會上演,依然值得回想。
夜更深了,被窩里保存著我的體溫。窗外是低溫肆虐,驅逐著不愿歸家的人。我聽不見灣子里大聲的說笑,和侃侃而談的爭論,只是每家的燈火更亮了。戀上了棉絮包裹的暖,像火爐一般烘烤著進了灶膛。被窩所包圍成的爐灶,見不到柴火在燒,卻實在能感覺灶膛的溫熱。如果說大雪紛飛是一種看見的想象,那么被窩是可以捂住不放的大雪紛飛。那瓦片上如一床被子的雪,瞬間覆蓋在我的身上,在我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