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此地已是繁花一片。只是烈火烹油之勝,我的心里卻不動聲色,不知為何。
我總是會抽離,抽離熟悉嘈雜的人聲,窗外車來車往的聲音,似因麻木而得以屏蔽。但是周末清晨的鳥鳴聲總是格外清脆響亮,我苦惱地醒來,暗自好笑:這里的鳥兒幸福指數一定很高,不然不會歌唱的如此理直氣壯。我就曾見過一只灰底鴿子——也許是鴿子吧,肥碩壯美,雄赳赳地停留在后窗的窗欞之上。我尋聲而去,躡手躡腳怕驚動了它。它氣定神閑立在那里,我們一窗之隔,我能夠清晰看見它脖子下面一圈波點花紋,像是圍了一方可愛的小圍嘴。我觀察了它一會,它落落大方,也許沒看見,也許看見了,只是不屑于搭理我這個偷窺者。我心生親近,卻也知只能遠離。這世上,喜歡是一回事,占有又是另一回事,還需要掂量自己需付出的代價。
安安,我常有惶恐之感,兼心跳加速。《色戒》中,易先生對王佳芝說,你的眼中看不到害怕。彼時的王佳芝,稚嫩而無畏,只是為了喜歡的人卷入這場莫名的刺殺行動中,還不曉得恐懼害怕,只當是在做戲,自己入了戲,戲臺下是被鼓動的洶涌憤懣的人群。雖然國仇家恨離她有些遙遠,可也是忍不住熏熏然的。易先生羨慕她眼中的無懼。我們又何嘗不羨慕。一往而無畏地如愣頭青般往前沖的姿態是可笑可愛的罷。你有么,反正我是沒有。
安安,你早知我是一個憊懶的人,仗著自己一點小聰明活到今日。我哪里有什么聰明,那點聰明根本不夠看,可我還是在不知方向地一點點挪動。我必須要經常動一動,才覺自己是個活物。生活是一個黏稠的大缸,里面的人生了鰓,靠著這鰓在漿糊一般的環境中生活,用無意義的語言進行無意義的對話。我無權置喙,畢竟,細究起來,又有哪一樣是有意義的呢?我只是,不能忍受。
你看,夏天來了,女孩子們又要展現她們光潔的大腿和凸凹有致的身材給人看。可是,圍繞在身邊的,永遠是,對現狀喋喋不休的抱怨,似垂垂老矣的嘆息。講真,那嘆息簡直能刺激得我一蹦三尺高。我不明白那些長了鰓的人,既然如此不滿,干嘛不干脆將鰓拔了去,干凈利落跳出這口大缸。我知在你眼中,我大概是單行道上的螞蟻,只會不管不顧地往前走,哪怕會走入一條死胡同。可是,我仍相信,路是人走出來的,反正大家最后都是殊途同歸,那莫,這中間的種種曲折,不過是為了自己爽一爽罷了。做人呢,最要緊難道不是讓自己開心么。
你知我總是不甘心。我任由這種不甘支配我,不知飄向何處。所謂知足常樂,是寬慰自己還是哄騙他人。可見這話的作者也是不甘了,因為不足,所以要圓一個天大的謊話,說來說去,說到自己信以為真。知足的人從來不會強調自己知足,就像富有的人從來無需證明自己富有一樣。因為匱乏,所以要急著拿將出來,拿給那些竊竊私語冷眼旁觀的看客,總想要狠狠地甩他們一耳光,甩掉他們臉上不以為然的神氣,居高臨下欣賞他們的艷羨與折服。為著這一刻,你還要等多久。
判詞里的晴雯心比天高,卻落得不知魂歸何處的下場。可我以為這個詞形容黛玉也貼切不過。世人煩她敏感多疑,錙銖必較,我卻愛她蕙質蘭心,天真狡黠,不知比心思縝密又端莊無趣的寶釵要好上幾多。世間只一個寶玉懂她,還好有一個寶玉懂她。我曾經很怕找不到懂的那個人,現在看來,似乎也無甚關系。就算再懂得,也不可能每一個毛邊拐角都那樣服貼,既然如此,每一份懂得便都是賺來的,如此而已。
安安,也許我終將踏上一個人的旅途,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成長與行走。在這將到未到的時刻,我的心情是一片空白,我只怕,沒有這樣的機會,讓我還沒有學會一個人生,便要直接面對一個人往。只有不懼活,才能向死而生不是么。
凡事一牽扯生死,便帶上三份沉重。只能慶幸,這世間還有可供人敬畏物事。那便就此打住,你看,那樹繁花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