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霸王平日里就喜歡欺負同桌的柳秀才。
他們兩是同窗,寄宿在半山書院,這所書院每一年都會為嶺鎮這個南方小城推選出一位能上京舉考的秀才,是這十里八鄉最好的書院。
張霸王平時上課只會睡覺,下課只會去后山瞎轉悠,本來不可能進得來這種書院。但張霸王的爹是城里最厲害的米商,花了些銀子,把這獨子塞了進去。
順便還給書院送去了一年的口糧。院長特別囑咐:要讓他和書院里學識最好的學生做同桌,還要安排在一個宿房。
柳秀才,就是半山書院最好的學生。
本來柳秀才也是來不了這個書院的,家里窮得響叮當,但他娘做過院長小女兒的乳娘,便免了他學費,在書院和大家一起念書。
他每天穿著書院發的灰袍子,個子瘦瘦高高,不愛笑,總一本正經的樣子。書院每個月的考試,他都是榜首。就像他爹給他起的名字,只要他家里給他湊上路費,今年上京的秀才肯定就是他。
張霸王上課的時候又餓了,咬了一口懷里的燒餅,含含糊糊的問柳秀才:“你若是上京考試了,做了榜眼,記得給我帶個京城的姑娘回來給我,聽說京城里有天下最漂亮的姑娘,還有被稱作天下第一樹的欒樹。”
柳秀才:“家里沒錢,沒有路費去。”
張霸王:“那怎么辦?不去了?”
柳秀才:“就在鎮上某個文職。”
2
柳秀才家里窮,張霸王卻最喜歡他這點,每天早上給他十文錢,讓他幫自己抄書。
張霸王和柳秀才住一間房,也是柳秀才打掃房間,張霸王每個月給他一吊錢。這一吊錢不過是他月錢的十分之一,對柳秀才卻是他們家半年的糧錢。
張霸王在書院哪里會安安分分念書,每天就在那琢磨怎么下山去窯子里找樂子。書院雖然嚴禁學生下山,更不準學生逛窯子,可一年的口糧張霸王他爹都送到書院廚房里 了,老夫子和院長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不知道。
半山書院在山里,山里窯子能有幾個漂亮姑娘。張霸王很快就玩膩了。但很快他又有了新玩處,他叫上了幾個紈绔子弟,到書院的后山打獵。可他一個從書房里跑出來,老夫子定是不讓的,他便拉上柳秀才,和老夫子說,柳秀才要單獨給他開小灶,教他寫文章,老夫子礙著他爹的面子,又看有柳秀才,想著不會出什么大事,便放行了。
張霸王到底是張霸王,抓了幾天兔子,就沒了興趣,帶著一群人在后山的山坡上躺著睡覺。柳秀才沒遇到張霸王之前,只會讀書,哪里如此玩耍過,一人默默跟在這群紈绔子弟后面,他們躺在草地上睡覺,他便從腰間摸出一本書背起來。
一個地主的兒子看了笑著和張霸王說:“你這小奴才,只會讀書,還會做甚。選他做看門的狗都嫌他瘦。”
張霸王笑道:“你懂甚,別看他只會讀書,他還會唱戲呢,好玩著呢。”
眾人頓時來了興趣都起哄讓張霸王叫柳秀才唱一段,張霸王不過隨口一說,但眾人一起哄,面子上總要過去的,便把柳秀才喊了過來。
“你給大家唱一段霸王別姬,要脫了衣服唱,你這灰袍子太丑了,穿著唱,爺看了倒胃口。”
“不會,不唱。”
“你爹不是戲園子里倒水的嗎?怎么不會,張霸王都說你會,不是你騙人,就是他騙人。”
張霸王著急了,他什么時候騙過人。張霸王從懷里摸出了一錠銀子丟到柳秀才腳下。
柳秀才呆了一會兒,蹲下身子撿起銀子,脫了衣服,咿咿呀呀唱了起來。一群人嬉笑著叫著好,總算找到新樂子。
3
到了要大考的前一個月,院長召集了所有人,宣告大家,這次大考的第一名就能上京參加國考,第二名能進鎮里的衙門做師爺,第三名能在鄉里某個鄉紳的名頭,又說了些勉勵大家的話。書院里的學生都更努力了。
張霸王越來越看不慣柳秀才那副只會讀書,不吭不聲的樣子。在他看來,戲園子里小二的兒子就是考了第一名,也是做不了榜眼的。柳秀才一邊拿了他的錢,還裝作一副讀書人的清高樣子,呸,他這樣的下等人家,怎么可能能鯉魚跳龍門,不過照貓畫虎裝個樣子,假正經。
于是,張霸王把柳秀才脫光了給他們唱戲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說了出去,一時間,人人傳得沸沸揚揚,見了柳秀才都斜著眼,打量著他。
柳秀才知道大家背地里都在議論他,也知道是張霸王說出去的。但一言不發,平日里依舊刻苦讀書,和大家相敬如賓。
離大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柳秀才的爹病了,進鍋爐房里添茶水的時候,沒留神,滾燙的水潑了一身,半身的皮都燙沒了。
柳秀才回家呆了半天,回到書院已是半夜,他搖醒了張霸王,道:“我爹病了,我想和你借點銀子。”
一共十兩銀子,張霸王和他爹要來的,說是打點老師用的,他爹覺得兒子總算懂事了,書讀不上,會打點交際也好,讓小廝送來了二十兩紋銀。
張學霸把一錠錠銀子擺在桌上,要柳秀才寫了欠條,還加了利息,最后還要他答應一個天打五雷轟的條件,那就是不許他參加大考。
柳秀才都答應了。
十兩紋銀像銀蛇游得那般快,不過半個月,柳秀才的爹就走了。家里辦完喪事,留了些碎銀子過冬,連棺材都買不起,一塊草席裹了就下土了。
柳秀才沒去參加大考,書院里的學生都在傳,定是張霸王傳的事是真的,柳秀才不過是裝樣子,沒真本事,不敢來了。書院的老夫子直嘆氣,這么好的苗子,考了一定能上京,考不上榜眼也是個探花,可惜可惜。
4
柳秀才沒去大考的事,家里人不知道。家里還有母親,做些針布活,還有個小妹,快到了出嫁的年紀了,都是要他照顧的,沒考試還是要活下去啊。
他便騙家里人,他考上了第三名,要去鎮上做師爺的跟班幾年,過了幾年就能回來分到田地,做鄉紳了。安頓好母親和小妹,他便到了鎮上的賭館里端茶倒水,又苦又累,有時還要遭輸錢的公子哥兒打,但賭場給的月錢多,有時哪個哥兒贏了錢開心了,還有打賞。
他硬是瞞了家里三年。三年后,因為任勞任怨,踏實可靠,賭館讓他做了倒茶小廝的頭。
一天,一個場子里,兩個哥兒吵了起來,小廝忙把柳秀才叫來,才到門口,一個花瓶扔了出來,正砸柳秀才頭上,頓時血如水流汨汨流了下來,柳秀才捂著頭忙叫人來清理,別扎了哥兒們的腳,正清理著,房里兩個吵架的哥兒出來了,一個怒氣沖沖的走了,另一個悠悠后頭走了出來。
柳秀才低著頭正要送,一雙白錦繡靴映入眼簾,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柳秀才?”
柳秀才抬起頭。時隔三年,張霸王上京讀了京城里的書院回來了,這才回來沒幾天,家里讓他來找他這沒出息的表弟。
兩人重逢,竟如此天差地別,柳秀才愣了一會,復又低下頭。
張霸王冷哼:“我記得你還欠我十兩紋銀,今天這帳就算在那上面了。”說罷就帶著小廝走了。
5
看到柳秀才這落魄的樣子,張霸王心里竟有些開心。
他在京中讀了三年書,回了鎮上,掛了個閑職,想利用職位便利帶動家里的生意。剛回來的時候,鎮上的媒婆子都要把門檻踏破了,他只和他爹說想先把生意穩固了再娶,他直嘆他這兒子果然讀了幾年書不一樣了,安心養老去了。
這些日子,他周旋于生意間,忙碌在公案上,生意興隆,職位眼看就要高升,但這種日子未免無趣了些,這下好了,他找到了新樂子。
那天相遇后,張霸王天天帶著人去賭館里開私場子玩樂,夜夜笙歌,骰子聲響天震地,點的是最貴的酒,喝醉了就砸東西,走的時候只叫來柳秀才道:“你欠我的,現在就還上吧。”便揚長而去。
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就這么過去了。只是這個晚上,柳秀才,攔住了醉醺醺的張霸王。
“我沒錢替你結賬了。”
“這干我什么系,欠債還錢,難不成你要賴賬?”張霸王皺起眉頭,盯著低著頭的柳秀才。才三年,張霸王再不是當年半山書院上胖滾滾的小霸王了,如今長得和柳秀才一般高,不似柳秀才清瘦優雅的模樣,他長得壯實,臉上也褪去青澀的肥嫩,變得棱角分明,剛毅的五官叫人覺得正直威武。
張霸王看他不說話,繞過他就要走。
柳秀才拽住他,“我不會賴賬,只是十兩紋銀,我一下拿不出來,分幾年還你可好?”
張霸王歪嘴一笑,彎下腰道:“不如這樣,我們做一筆交易,一筆購銷,這么耗著,我也覺得沒意思。”
柳秀才抬起臉,正對上張霸王的臉,兩人鼻尖對著鼻尖,柳秀才心上一驚,忙又低頭。
“嗯,讓我想想你做什么才能值十兩銀子。呵,不如,你陪我一晚上,我還沒試過和男人是什么感覺。怎么樣?”
柳秀才不言,原來彎著的身子,更彎了。
張霸王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明日天一黑便叫小廝來接你,你若答應就來,若不答應,便把銀子給小廝,此后一筆勾銷。”
6
柳秀才到了晚上,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跟著提燈的小廝去了。
沒等到第二天天亮,雞剛打鳴,柳秀才穿上衣服,搖搖晃晃就沖出了張霸王的宅子,回到住處趕忙沖了把澡,然后坐在床上開始發呆。
柳秀才就這么愣著,直到,張霸王來了。
“這么無情,怎么走那么快。”
“債還清了。”
“呵,還是那副樣子,真叫人討厭。”張霸王靠在門框邊上,冷笑了一聲,轉身要走。沒想,柳秀才沖上來又拽住了他了,說了一句讓叫他意外的話:“你再借我二十兩銀子吧。”
家里的小妹已經快成老姑娘了,好在和鄰村的屠夫兒子自小青梅竹馬,甚至相互定了終身,屠夫雖嫌家貧,但拗不過兒子,答應了婚事,但誰想村里鄉紳的兒子要強搶小妹做二房,如今為了小妹的幸福,得要拿錢消災。
張霸王是個混蛋,但看柳秀才如此境地,想到幾年前自己做的事,不是他的罪孽,也許柳秀才也不會這么慘。但白送柳秀才這二十兩,又不是張霸王的作風,便叫柳秀才這二十兩也要一晚上來換。
柳秀才面無表情看了他半天,一語道破:“你,該不會喜歡和男人做吧?”
張霸王把他拖進房間里直接辦了。
錢給了家里,把事情擺平了,小妹幸福的嫁了過去。柳秀才已經身無分文了,賭場嫌他年紀大了,便把他趕走了。
柳秀才也不想再去烏煙瘴氣的地方了,便支了個攤子,在街上賣畫賣字。
張霸王時不時去街上找他,一起吃飯,一塊去戲院聽戲,時不時,還約一晚上。
柳秀才:“你給錢嗎?”
張霸王淬了他一口,“艸,你是當你是相公樓里的小官嗎?”
柳秀才:“我如今已經找到了正當營生,但是還是可以掙點閑錢。”
7
張霸王在柳秀才支攤子的街上買下了一個院子,每天給柳秀才送吃送喝,他寫字畫畫的筆墨紙硯也全是張霸王買了送去的。
過了幾個月,看著和柳秀才混得差不多了,便叫他一起住在一起,柳秀才想著還能減了房子的錢,就答應了。
張霸王覺得柳秀才這個人真的為了錢什么都干。
柳秀才告訴張霸王,窮,可以讓一個人瘋了。沒錢的時候,在書院讀書都是罪過;沒錢的時候,娘親上寺廟求他每次考試都順利都會被人嘲笑,窮人的孩子讀書能有什么成就;沒錢的時候,買不起衣服,只能穿書院發的灰袍子,每天都是灰色的。
爹給他取名叫秀才,就是希望他能做個秀才。娘親到院長家做乳娘,受盡欺負,就是希望他能考取個功名。
但這輩子太長了,讀書能改變這輩子的時間太短了,能改變命運的東西太多了,而讀書能改變的東西太少了。
張霸王和柳秀才躺在一張床上,聽完柳秀才的話,張霸王拉著柳秀才的手說:“我對你,不是找樂子而已。”
柳秀才問:“你喜歡男人。”
張霸王答:“不知道,但我喜歡你。”
柳秀才閉上眼睛,彎起了嘴角,“我喜歡銀子。”
張霸王翻身把柳秀才壓在身下,怒氣沖沖的看著他。
柳秀才睜開眼睛看著張霸王的眼睛里倒映的自己,道:“還有你。”
柳秀才十歲的時候就知道,他喜歡男人,這好像是天生的。
8
無論張霸王是不是真的喜歡柳秀才,但他那會是真心對他好的。那個混世魔王張霸王開始變成霸王別姬里那個霸王了,他還是那個混世霸王,只是這次他有了軟肋。
柳秀才寫字的時候,他為他磨墨。柳秀才畫畫的時候,他為他鋪畫紙。柳秀才收攤了,他去接他回家。
兩人就這么住了好幾個月,張霸王這一生,活得最認真的幾個月。
但是天下哪有不透風的墻,他們兩的事情最終還是被張霸王的爹知道了。老爺子氣得一邊抹眼淚一邊拿著拐棍顫顫巍巍的打他,哭著說:“我的兒,你這是中了什么妖法。”
張霸王知道,這不是中了妖法,也不是中了邪,他只是愛上他了。
老爺子最后拗不過張霸王,但要他答應一個條件,他要請一個道士來做法,若是證明了張霸王不是中了柳秀才的妖法,就不再過問這件事。
張霸王欣喜若狂,答應了。
做法這天,天上布滿了烏云,天壓得要塌下來。道士請的是十里八方最有名的光明寺的道士,道長說,他做法的時候,張霸王要在寺廟里禮佛,直到法事結束。
張霸王臨走的時候和柳秀才說,“你等我回來,我帶你回半山書院看看那個院長老頭子。你知道,他當時知道你沒去考試是我逼的,他把我打了個半死,我爹都沒打過我,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有多混蛋。”
柳秀才在院子門口目送張霸王上馬離開,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雨水慢慢模糊了視線。
9
張霸王回到院子的時候,什么都沒了。道士沒了,院子里一起種的金銀花沒了,柳秀才畫的畫、寫的字都沒了,柳秀才也沒了,只剩一片焦土。
老爺子騙了他,他始終覺得張霸王是中邪了,做法的時候,把柳秀才鎖在房間里,一把火燒了張霸王的所有。
張霸王看著這片焦土,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只是眼前一篇模糊,隱約只看到了一個人,再后,他就暈了過去。
過了好幾年,老爺子的威逼下,張霸王娶了一個姑娘。姑娘很清秀,很賢惠,張霸王也待她很好。
只是,那顆心好像再也學不會那么認真的喜歡了。
成婚那一天,曾經在院子伺候的一個小廝送來了一個箱子,張霸王打開一看,畫的全是他的樣子。他睡著的樣子,他的背影,他在花園里伺候花藤的樣子……
張霸王一幅一幅仔細的看,又一幅一幅收好。把箱子收好,仰天大笑去拜堂成親了。
10
張霸王得知柳秀才的娘走了,隨便拿了個緣由,騙過娘子和老爺子,獨自去了柳秀才家里。
他家的確一窮二白,不過一個大堂,兩間房,家徒四壁。他娘親和他爹一樣,草席一裹,擺在堂中,他小妹從鄰村趕來,哭得要斷氣。
張霸王給了柳秀才小妹一些錢,讓她好好安葬老人。轉頭要走的時候,想了想,還是推開了那扇房門,那是柳秀才的房間。
房里不過一扇窗,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幅畫,畫上是半山書院的后山,山上有一灰袍子少年躺在草地上瞇著眼打盹兒。張霸王笑了一聲,“膽子還不小,竟然敢把我畫得那么丑。”,接著“哇”的一聲哭了,柳秀才死的時候,他沒哭;成親看到柳秀才為他畫的畫,他沒哭;這會兒,哭得撕心裂肺。
走的時候,柳秀才小妹告訴他,庭院里有一顆欒樹,南方養欒樹本應該是養不活的,但柳秀才說,聽說,京城有很多欒樹,他還沒見過呢,他想看看那一個人看到的欒樹是什么樣子。于是,日日養護,真的種活了。
張霸王后來把這棵樹移回了家里,精心照顧,樹長得越發的好,張霸王卻日發憔悴。
那棵樹移到張霸王宅子里后,在樹旁落了顆種子又長了一棵。
又過了幾年,旁邊的樹也長大了,兩樹干像竹子一樣,又高又直,樹蔭卻交織纏繞,亭亭蓋以。
張霸王積勞成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