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曉宇
村頭李老頭被判“死刑”已經十多年了。
在老李頭咳出第一口血的時候,他就知道這輩子算是完了,“肺癆”這種病沒發去根,也根本治不起——家里一件值錢的物件也沒有,幾輩人窩在三間逼仄的茅屋里,靠天續命。也不是沒想過一死了之,但看著佝僂著腰生火的老娘,和在屋外提水的丫頭二妮,真的是狠不下心,“她們已經夠苦了,我死了,家里沒個男人,更受人欺負了”。
想到丫頭二妮,老李頭忍不住長嘆一口氣。
二妮命苦。剛生下來她娘沒奶,就靠各家有奶的嬸子大娘給奶幾口活了下來。好不容易等長大了一點,能喝玉米粥和小米糊糊了,她娘愣是被從房梁掉下來的蛇嚇破了膽,高燒不退、沒幾天就歇菜了。
出殯的時候,趕上下大雨,雷聲一聲響過一聲,? 這二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知是給嚇著了,還是知道自己沒了娘。人好不容易入土為安了,家里唯一的羊卻不見了蹤影,老李頭他娘在山上找羊的時候,掉下山溝,摔折了腿。
村里人迷信,在背后沒少指指點點的,“小孩子通靈性,哭成那樣,可不是好兆頭”。
老李頭心里苦悶,“歸根結底是窮,如果當初有錢的話,把老房子修修,也不至于讓二妮她娘被蛇嚇死,就是嫁過來啥也吃不上,身子弱 ”,就拿著燒酒去找村口算命的王瞎子喝酒。酒過三巡,王瞎子醉醺醺的,扒開老李頭的手掌端詳了半天,“看你這手相,你是個大富大貴的命啊,能活到九十九,只不過…”
老李家就是從那個時候走背運的。
但日子還得過,從此,老李頭是又當爹又當媽,一邊干活掙工分一邊和張家大嬸 、王家嫂子學習如何給閨女扎辮子、做衣服。也不是沒想過再找個女人過日子,可媒人一看老李頭家里的擺設和小拖油瓶就直搖頭,誰也不肯將姑娘推進火坑。離過婚的倒是有一個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但女方娘家提出的條件讓老李頭沒法接受,“三頭牛、四頭羊、一輛自行車、一臺縫紉機,結完這婚,俺們也就別過了”。幾次三番后,老李頭也就斷了這個念頭,“說到底是咱窮,可窮這種病是治不好的,我也別霍霍別人了,把二妮拉扯大,也算是對得起她娘了”。
家里只有一個勞動力,過得是緊了點,但好在老李頭她娘身子骨硬朗,除了那次找羊摔下山留下了點后遺癥(一陰天下雨就腿疼),也沒生過別的什么病。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二妮那丫頭從五六歲開始就像個小大人似的跟奶奶做家務、給雞拌食、打掃屋子、跟爸爸下地干農活、給爸爸捶背跑腿… 二妮和和她娘一樣都是丹鳳眼,笑起來彎彎的、甜甜的,很是好看,這在漫長的歲月里成為了老李頭唯一的慰藉。
生活雖苦,但好在你在,有一點點甜。
如果不是那天村里的喇叭廣播隔壁馬家窯鎮招礦工,我想老李頭一家就會那樣過下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天吃飯、清貧但祥和。
“娘,二妮,前段時間馬家窯剛開采出了一個煤礦正招工呢,我打算去那,包吃住,還掙得多”,干完活回家,老李頭一邊洗手一邊和正在做飯的爺孫倆說。李老頭他娘沒有抬頭,只是讓二妮再往灶膛里多填點柴,“俺沒有文化啥也不懂,你說咋弄就咋弄。只是今天下午俺聽村長媳婦說礦里污染大,很多礦工都得了肺病啥的。你可別出啥事,咱們一家老小都指著你呢”。
老李頭抱起二妮,寵溺得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嗨,有啥吶,聽蝲蝲蛄叫還不下地啦?!!!沒事,我身子骨壯,不會有事的。再說了,妮兒長大了,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不掙錢咋行?我前幾天碰到妮兒的老師,老師直夸她聰明,是個好苗子,別放在這兒給耽誤了。我想把她送到鎮子里的學校讀書…”
第二天,老李頭扛著鋪蓋卷和村子里的男人們一起去當了礦工。
礦上日子苦,沒干幾年,老李頭的腰就直不起來了。別看他黑得不成樣子,但心里美呀,老娘終于能跟著他吃上幾天好的了,二妮也爭氣,考上了中專,畢業后就能吃上商品糧。
可沒想到,一天晚上老李頭咳嗽不止,那架勢恨不得把肺咳出來,頂不住去縣里的醫院檢查,醫生看了一眼就說,“你這是得了肺癆,和前面幾個礦工一樣,長期在空氣質量極差的環境里作業導致的 …”。后面醫生還說了很多,可李老頭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心里只想著這下完了。
二妮知道老李頭得了肺癆,執意退學回去照顧他,老李頭一生氣給了她一巴掌,“老子好不容易把你供出來,你說不念就不念,你對得起誰,啊!!”二妮捂著泛紅的臉,跪在老李頭面前哭著說,“爹,說什么俺都不念了!俺聽說紡織廠在招女工,掙得也不少,就讓俺掙錢給你治病吧,俺們不能沒有你 …” 。李老頭他娘顫顫巍巍得扶著門框,“鐵根啊,你就聽妮子的吧,病該治得治啊”。
老李頭含淚點點頭,三人哭做一團。
本來老李頭以為日子過成這樣,不能再慘了。可沒想到那天大半年沒來家里坐的村長,沒進門就火急火燎得招手讓他出去,“二妮出車禍了,快不行了,你快去縣醫院!哎,你別暈啊,快,坐我的車去醫院!”
二妮出車禍死了的事,老李頭一直沒敢和他娘說,只是騙她二妮能干,領導老讓出差。老李頭他娘臨死的時候,也不知道真相,彌留之際,眼睛直直的看著門口,“妮兒咋還不回來?她是還怪我么?… ”。 說罷,手一撒,去了西天世界,頓時,一屋子人哭成了淚人,呼天搶地。
“窮人命硬,連閻王爺也不收。我既然死不了,那就活著吧”。老李頭抽了一口煙,看看落下的夕陽,深深得嘆了一口氣。而我,卻不知花一下午的時間聽完一個素昧平生的老人的故事,該給他安慰,還是抱以沉默。
離開那個村子很久后,才聽表哥說,撞死二妮的那個人是富二代,家里未息事寧人賠了好多錢,只是廠長私自拿了很多,說是二妮沒文化,有次操作機器失誤給工廠造成了很大的損失,要從賠償款里扣。不過,到老李頭手里的錢,已經能讓他在治病之余活得體面了。
所以,你看,那年,王瞎子說老李頭是個富貴命,并沒有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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