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投湖
鳳九的元神在歸位的最初幾日,魂魄總是有復又崩裂的兆頭,周圍出現了細微的裂紋。
折顏第二日來炎華洞送藥之時也發現了這現象,他反復用仙法診了又診,方嘆了口氣道:“小九這是在跟你賭氣嗎?如今跨越了生死,還有什么心結打不開的!”說罷便將雙手背在身后無奈的離開了。
東華帝君望著冰榻上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縈的人,怎么就那么坦蕩又恣意地獨自陷入沉睡?連再次醒來見他一面都不愿意,就要悄悄散了元神要離去?若是他稍有不查,恐怕現在說什么都為時已晚了。
她心中究竟為何離去的執念這么深?在沉睡中就做了這樣的決定?她自始至終不是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嗎?上天入地都要追隨他,如今他愿意放下顧慮,放下這天下,不顧一切與她相守,為何她竟不要他了?
東華心中有些憤懣,壓抑地閉了閉眼,嗓音有些沙啞:“小狐貍,你若是怨恨我當初拒絕你,對你說了那些讓你傷心的話,不如就早些醒過來,我任你打罵出出氣,可好?”然而無論說什么,那榻上沉睡的人仍無任何反應。東華帝君始終不敢怠慢,不眠不休地守在一旁,始終用仙法護著鳳九的元神,且在鳳九周圍又設下了固魂的陣法。折顏用藥物為鳳九調理了十幾日后,鳳九元神上的傷終于是痊愈了。
迷谷近些天覺得,太晨宮掌案仙官重霖駕臨青丘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接送重霖,據說都是為了給帝君送東西來。從各類書籍竹簡、紫竹魚竿、冰玉棋子棋盤,到帝君慣用的茶具、帝君趁手的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重霖最后一次來炎華洞,在東華面前杵了半日,賴著不太想走:“帝君,您慣用的東西,小仙都送了來,可是您身邊不能沒人照顧,不如小仙也留下……”
重霖終于被帝君冷冷地瞥了一眼,嚇得不敢再言語。帝君翻著重霖送來的書簡,半晌才冷冷地開口:“本君要隨帝后在青丘住上一陣子,你來湊什么趣兒?回去照看好太晨宮便好,碧海蒼靈也派人去打理打理,就按照上次本君交給你的圖樣上收拾,帝后醒來定會去那里玩兒玩兒。無本君召見,不得來青丘打擾本君與帝后。對外怎么應付,你是知道的,無需本君再多言了。去吧。”
重霖躬身一一應了,遂辭出炎華洞。
“帝后?!青丘的鳳九小殿下?!”重霖震驚得有些緩不過神來。帝君他老人家幾十萬年都不理紅塵俗事,獨居三清幻境,僅僅他不在帝君身邊的這千年,竟突然轉了性子?重霖深以為自己不在太晨宮的這千年一定是錯過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應該趕快回天宮問問連宋殿下和司命星君才妥當。
迷谷在楓夷山半山腰的池塘邊等著重霖,見重霖抹著腦門兒上的虛汗,心事重重地從洞里出來,便迎上他準備送他出青丘。重霖一邊跟著迷谷往外走,一邊繼續想他的心事,越想越覺得失落,這十幾萬年來,他都是東華帝君身邊最忠實得力的掌案仙官,帝君使喚他也是最稱心的。當年因帝君說碧海蒼靈日后會迎接一位頂重要的人去游賞,便派他去打理照看。他這一走便是近千年,最終也沒有迎來帝君的貴客。反倒是帝君去凡間歷了趟劫歸來,失了九成法力,這才著人將他召回太晨宮伺候。可剛伺候帝君沒幾日,若水河畔翼兵叛亂,青丘帝姬鳳九小殿下魂祭東皇鐘后,帝君這十年就沒回過太晨宮。如此看來,這鳳九小殿下對帝君終是與眾不同的。
迷谷瞧著重霖心事重重的,便問道:“可是我家小殿下身體又出了什么問題?讓你家帝君著急了?”
重霖答非所問地道:“帝君對鳳九小殿下何故如此上心?”
迷谷笑著道:“原來你竟不知道,我家姑姑說,帝君他老人家已經當著狐帝和我家二殿下的面兒要求娶我家鳳九小殿下。只等鳳九小殿下醒來。狐帝已經應允了婚事!”迷谷說著心里很暢快,他家小殿下這近千年就這么一個心愿,如今也實現了,日子沒有比現在更如意的了。
重霖聽了這話,走路的腿腳有些虛浮,難道他已被帝君厭棄了么?連娶帝后這么大的事都不愿意告訴他?他竟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重霖有些失魂落魄地告別了迷谷,駕了朵小云極速奔回天宮,他要同司命問問清楚。
第二日沒過午時,四海八荒都收到了天宮的消息。天君命太子代為執掌朝政,東華帝君于太晨宮閉關靜休,與此同時白淺傳令青丘閉谷。
白淺認為天下最不靠譜的,就屬天庭的這些執政者。當年非要說師父攜座下十七弟子司音神君雙雙歸隱,讓全天下都誤以為墨淵和司音是一對斷袖。幸好后來人們都知道了司音的真實身份。那父神明明就有兩個兒子,史書卻信誓旦旦地記載父神只有一個嫡子墨淵。如今東華帝君就留在青丘守著鳳九,偏偏要告知天下,帝君在太晨宮閉關。天族人著實是復雜得緊,不知哪句是假的哪句是真的,與他們相處十分累心。想著當年她在天宮中沒少遭人算計,遭人白眼,受了不少窩囊氣,白淺心下煩悶,同時也慶幸自己不用嫁入天宮那種地方過日子。
自打入了夏日以來,天氣便有些悶熱。青丘不如昆侖墟地勢高,沒那么涼爽。白淺原本在樹下的躺椅上納涼養神,看著面前碧波蕩漾的湖水,就很想下去游一游,爽快爽快。想著想著,便起了身,邊向湖邊走,邊脫了外衫,丟在湖邊的一塊平滑巨石上,隨后又脫了鞋子,輕巧地躍下湖去,湖水被濺起一朵浪花。
湖水表面被日光曬過,十分溫暖。白淺自在地向湖心游了幾步,捏了個閉氣的法訣,縱身向湖深處更清涼的地方游去。越往深處,散落湖底那些夜明珠的光澤越亮,水也逐漸沁涼。
白淺自小生活在這里,水性極好。白裙黑發趁著纖柔靈活的身體活像一條美人魚。正當她一個轉身,盡興得再向更深處潛去時,一只有力的手臂環上她的腰,白淺只覺得身體一滯便撞上了一個堅硬的胸膛。
突如其來的碰觸一下子就破了白淺的閉水訣,瞬間從口鼻中涌入的湖水讓她嗆咳起來。還來不及看清來者何人,對方便順勢以口唇渡過氣來,另一只大手撫著她的后背,從她后背緩緩渡來的仙氣平復了咳嗽,舒緩了她的氣息。
直到此時,她才借著湖底夜明珠的光暈看清眼前為她渡氣的人,竟是師父墨淵。那張英武俊逸的臉就貼在她面前,白淺心中一陣羞澀,心跳如雷,緊張得竟不知該如何動作才好。
墨淵為她渡著氣,腳下并沒停留,順勢蹬水,抱著她向水面浮去。二人浮出水面一瞬間,墨淵仿佛著了惱,十分生氣一般,原本向她渡氣的口唇瞬間變為肆虐霸道的吮吸親吻。她整個人被他鎖在懷中,只能空洞地睜著眼睛,卻看不清他的神色。而緊貼著她身體傳來的心跳聲,像雷鳴的戰鼓一般,與她自己的心跳如出一轍。白淺驚訝地忘了松開的齒關,被他的舌頭輕易抵開與她糾纏。她全身軟綿綿地使不出一絲力氣,任憑他抱著,在她口中肆意掠奪。
許久,直到她快背過氣去,他才不舍地放開她的唇,手臂也放開她的腰身,松松的環著她。渾身失了力道的白淺順著他的身體就向水下滑去。墨淵順手撈起她,她也緊張得雙手在他身上亂抓,直至雙臂環上他的脖子,力竭地將頭附在他肩膀上大口喘息。
墨淵依舊一手環著她的身子,另一只手輕撫著她的后背為她順氣。而此時白淺耳邊竟傳來墨淵低沉的輕笑:“你這是要投湖嗎?害我擔心一場。”
白淺雖臉紅,所幸臉埋在他肩上,他瞧不見,倒也不擔心。待喘勻了氣,她才從他肩頭下來,被他抱在懷里,卻也退不出去,只難為情地低垂著頭,訥訥地道:“天氣悶……熱,便……下來涼快涼快。”
墨淵見她放開環在他脖子上的手臂,與他拉開了些距離,心下有些不悅,便也松開抱著她的手,白淺當即嚇得花容失色,又緊摟住他的脖子。墨淵再一次輕笑出聲,白淺才知道師父在戲弄她,心下更為緊張:“師父……為什么……”
墨淵打斷了白淺未來得及出口的話,握著她的肩,讓她直視他,一臉鄭重,而狹長深邃的黑眸中卻燃著火一樣的熱烈:“十七,我心悅你!一直如此!如今我不想再等下去了。你可愿意同我在一處?”
不知為何,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白淺竟覺得師父這番話說得順理成章,雖讓她吃驚,卻也思量著師父與她本該如此。七萬年的等待,她日日為他剜心取血滋養他仙身,他原本就比她的命都重要。她以前從未深想過她對師父是何種感情。
可為什么是她?她與他胞弟有過婚約,又在凡間歷劫時與夜華有過一段孽緣。她怎么能配得上他,他是堂堂父神嫡子,掌樂司戰之神啊。那是她供在神位上不敢褻瀆的尊神。
她這么一只懶散的狐貍,除了樣貌好點之外別無可取之處,靠著家世血統不錯,生來仙胎,熬了十幾萬年的歲月,也忝居上神之位。她,一點兒都不好,哪里配得上他?
墨淵仔細看著她的表情,從有些歡喜到微蹙著眉一副潸然欲泣的樣子,便心知她在想什么。墨淵將她輕輕抱在懷里,輕聲道:“此時此刻墨淵不是你師父,只同那些戀慕你的男子一般無二。七萬年前若水河畔那句‘等我’只對你一人而說。而這七萬年來,我日夜不停地修補元神,也只為了回到你身邊。以前覺得日子還長,總能等你長大……后來你有了夜華,我也只能收起對你的心思。如今,我可是不想再錯過了。”
白淺不覺眼睛里一片水霧,她抬眼看著他,直暗悔自己白長了一雙眼睛。當初與他朝夕相處的兩萬年竟從未瞧出端倪,是他隱藏得太好,還是她眼拙?否則哪會有夜華,哪會有天宮那不堪回首的歲月?
當初她被擎蒼化為凡人封了記憶丟在俊疾山上,初見夜華時,她便覺得那樣貌很熟悉。三百年后,在東海與夜華再次相見,她又險些將夜華錯認成師父墨淵。也許與夜華那段情緣,皆是起源于她的錯認。
她有眼無珠,但老天爺眼里不揉沙子。認人不清的眼睛要它何用?她終是要贖罪的,那剜眼之痛讓她付出了代價。不過她更情愿是師父親手挖去她的雙眼,這樣她心里才會更好過些。
如今讓她去哪里再找一個如當初在昆侖墟學藝時那般無瑕的自己給他?白淺靠在他的胸前,緊緊摟住他的腰,眼淚滴在他身上。最好的歲月已然錯過了,那就不要猶豫。她不想讓這么不堪的自己玷污了他戰神的威名。就再抱抱他,此刻,唯有此刻,他不止是師父。從此以后,山高水長。
墨淵見她抱著他腰,并未拒絕,緊張的心放松下來,帶著她游了幾步,抱她上岸,以法術弄干兩人的衣服和頭發,牽著她的手回了狐貍洞。
進了洞,白淺心下黯然,不知怎么跟師父開口說那些拒絕的話,便直直回了自己房間。墨淵見她如此沉默,完全沒有一絲喜悅之情,心下便知她有顧慮,卻也并不急著催促。給她時間想明白,等她便是。她等了他七萬年,如今換他等她,又有何不可呢。
青丘閉谷以后,除了每日折顏來炎華洞送藥,偶爾白真來探望鳳九,除此之外再無旁人出入谷中。東華在鳳九元神被調養得穩固后,再一次以追魂術探進了鳳九的元神中。
這一次不似上一次那般白霧茫茫,只剩一層輕霧籠罩。向前瞧去只見和炎華洞中情景一樣,鳳九躺在冰榻上熟睡,唯一不同的是她身著白衣。
東華矮身坐于榻旁,將她小心地抱起攬在懷中。而懷中的人似是受到了驚擾,不覺眉頭輕皺,額間火紅的鳳尾花因皺眉而微微顫動。東華低下頭,微涼的薄唇憐惜地吻在那朵獨一無二的花上。
鳳九被擾了好夢,抬手便要揮走額上的涼意,卻在剛抬起手的瞬間被一只大手握住。鳳九微張星眸,洞內角落的四根石柱上夜明珠光華奪目,眼睛被光線刺痛,一時間適應不了,又緊緊閉上。
東華揮手間夜明珠上均蒙上了粉色的輕紗,洞內光線一下子柔和了下來。鳳九再一次嘗試著睜開眼,眼前竟是紫衣銀發的東華帝君,鳳九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不過,這角度,怎么像是躺在帝君的懷里?帝君這眼神,溫柔得都能掐出水來。難道自己又做了當初斷尾時,在昆侖墟那晚的夢了?鳳九有些疑惑。
不過還好,這次沒有斷尾,身上并不疼。鳳九又將視線轉到周圍,這里不是昆侖墟,倒像是青丘的炎華洞。當初墨淵上神的仙身一直被姑姑藏在這里。自己怎么夢到了這里?
帝君見鳳九的元神醒過來,便一直眼睛咕嚕嚕的轉來轉去,打量他自己,又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并未與他說話,心中不免有些著急,也有些不樂。
鳳九覺得自己這夢做得很沒章法。她雖然很喜歡帝君,但兩人終究沒有緣分,不如收回心思,還是慢慢忘了他好些。雖然他已入了自己的夢,自己不搭理他便是了。僅僅是個夢而已,他又不會真的怪罪。鳳九自她懷中坐起,下了榻,穿上鞋子,起身便打算往洞外走。
首發于2017-07-30
修改于2018-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