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274年,一個略顯尷尬的歷史年頭。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整天唉聲嘆氣。這一年,他考中了進士。
公元1276年,南宋臨安城被攻占。
這個年輕人等了兩年,未及授官,宋朝實際滅亡。
沒有封官,所以《宋史》無傳。
這個倒霉的年輕人,或者說國家不幸的切身受害者,叫蔣捷。
很多人都沒聽過的一個名字。
但我們肯定聽過“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不拖泥帶水,沒有商量,卻沒一字不好,將人生鋪在眼前。
蔣捷是南宋遺民,一個生有稼軒之志而未有稼軒之時的漂泊者。
我們經常說國家不幸是詩家之大幸,黍離之悲確能孕育出千古不滅的歌聲。但對個人來講,“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伴隨一生的痛苦真不是幸運。你看今天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哪一個會贊美文學的光芒。
何況是一個在兼濟天下古訓教育下長大的年輕人。
二、
南渡移民的大半輩子泡在淚水中,整天凄凄慘慘戚戚,姜夔、吳文英們這些年少成名的老年遺民總不肯把心坦白赤裸給人看,總是繞著彎子,遮掩著整天唉聲嘆氣的老心。說白了,無外乎是國破帶給他們太多的個人悲傷。
他們遮掩什么呢?無外乎是國家動蕩帶給個人前途未卜的命運。
遮遮掩掩,實在沒什么看頭,沒什么聽頭。
不是么,所有的無外乎國都沒有了我該怎么辦?
他們是被迫接受國破之后被朝廷放逐。
蔣捷不一樣。
客舟中,何為客?客不是游客而是逐客,是被放逐之人。和以往的逐客不同的是,他并不是被朝廷所放逐,而是被這個社會所放逐,被內心的氣節所放逐了。
他寫幸福,寫快樂,也記述心酸窘迫的流浪生活。
“梨邊風緊雪難晴,千點照溪明。吹絮窗低,唾茸窗小,人隔翠陰行。 ???而今白鳥橫飛處,煙樹渺鄉城。兩袖春寒,一襟春恨,斜日淡無情。”
這是一首《少年游》。
人生一切好的事物都是不耐久的,所以人生值得留戀。少年游,最美人家四月天,抓不住,所以值得留戀。
什么樣的愛寫得好?已經失去的或尚未得到的。若正在愛中,便只顧享受,無心記下。
一個“而今”知道前面是過去的事情,“人隔翠陰行”,人是不相干之人,不在一處,又有意無意間脈脈望著。
平常又美麗。字是簡單字,句式簡單句,但有真情實感,韻味悠長。
這就是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窗前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南宋滅亡后,他是這樣表達悲憤、愁苦的:
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后。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云、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這首詞不算真的好,但把蔣捷把自己的物質生活、精神面貌完全擺出來了。“枯荷包冷飯”真貧,“村酒”味最薄。
就算如此窮困潦倒,蔣捷也是個有趣的人。他把他的悲哀可憐幽默化了。
窮得只能吃枯荷包的冷飯,還要問臨翁要不要寫牛經,“但搖手”一下子寫出了老翁的神韻。
往昔歡快之戀,淪落天涯之愁,國破家亡之恨,含著淚展現出來。
三、
三十而立的蔣捷依然身為逐客。
當年那首著名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已然流露出淡淡憂傷的生命意識。
初夏的櫻桃顏色變紅,芭蕉葉子由淺變綠,看不見的韶光一下子可以捉摸了。
這讓“櫻桃進士”名噪一時。
愛是人生的一部分,象征著整個人生,是韶光,是回憶。
蔣捷寫過一首小令《霜天曉角》:
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
這首小令其實沒啥太大的含義,我們姑且用白話來翻譯下:窗紗上倒映出人影,是誰來我這兒這花了呢?要折就折,不知道要折到哪兒去。(讓我來告訴折花的人吧),檐牙處的那支花算是最漂亮的,折完之后記得一定要把花插到鬢邊,這樣才最好看。
這能算詞嗎??你看得出什么內心的惆悵,看得出什么胸中的志向嗎??這完全就是一篇用詩詞的形式寫成的記敘文,試問,這樣的詩詞能看到什么嗎??
能看出內心的觸動。
這首詞作于櫻桃進士之時,之所以入選詞集,其實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記憶的觸動。年少的蔣捷敘述著自己的親身經歷。
也許就是在某日的午后,一位女子來到他的院中折花,一個是年少風流的才子,一個是嬌俏可愛的佳人。
也許就是這么一個午后,也許就是這么一件小事,也許蔣捷就只是捎帶地撩了兩句妹子:
摘那朵花最好看。
摘完后插在鬢角更好看。
又是是一個普通的午后,晚年的蔣捷整理自己的作品,看到這首小令時才重新觸動了那份朦朧的記憶。
也有可能那不是個不普通的中午,蔣捷一輩子都沒忘記,也始終沒忘記那個來摘花的人。“年少記憶”這四個字是這首詞最值得看的地方
就像我們今天翻自己的舊照片時的感觸。
寥寥數語,穿透歷史。讓我們在古人詞句里照見自己的感情。
這就是魅力啊,給人印象,而不是概念。
一曲“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讓人置身于時光匆匆的初夏。
一句“須插向、鬢邊斜。”,讓人恍惚少年時光。
一首《虞美人》,寥寥數字概括一生,是悲涼,也是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