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堂課開始的時候我的椅子都會突然消失。
“起初我以為是后面的趙胖子搞的鬼,我偷偷撕掉了他寫給云姑娘的紙條,他記恨我,經常對我齜牙咧嘴。后來有一天老師不在,趙胖子換座到云姑娘旁邊去了,我的椅子又不見了。我感到很奇怪,課前向老師問好時我便坐著不動,那一次,我和我的椅子一起消失了……”
這些都是從於桓的房內找出來的,蘭千羽念完,忐忑不安地看著長音長老,生怕她一怒之下牽連到自己。還好她只是皺了皺眉,道:“這孩子也太不讓人省心了,終究是要忘的,燒了吧?!?/p>
蘭千羽領命,將於桓帶回來的所有與外界有關的東西付諸一炬。雪狐族規,族人不得與人類接觸,不得擅自離開蒼云山。
於桓于一旁看著,一雙眼睛瞪得大如銅鈴,幾乎能噴出火來。雖未說言語,卻自有一種壓迫感。
蘭千羽有些歉疚地看著他道:“人類有什么好的,又殘忍又貪婪。你既然回來了,索性忘掉它算了,省得讓長老擔心?!?/p>
於桓未回話,恨恨的眼神盯得蘭千羽頭皮發麻。蘭千羽只覺得骨頭都有些發軟,他強忍著這種不舒適感,堅持將東西燒完了才拍拍衣服故作輕松地離開。
剩於桓獨對一堆灰燼。
那些都是他過往的記憶。他隨著椅子消失,再出現時所見,是一片原始森林和一個人——蘭千羽。蘭千羽將他帶回蒼云山,并告訴他他其實雪狐族和人類的后代,此次是奉命來帶他回去。
后來蘭千羽帶他見了雪狐族統領長音——他的姥姥,又帶他逛了整個蒼云山。他始終不曾說過一個字,只是警惕地盯著四周。他的心里只記著一件事——趙胖子和云姑娘走得那么近,他要回去教訓他!
於桓試圖逃走,在第五次失敗后,長音拐杖駐地,嘆了口氣道:“這孩子啞巴也就算了,還那么倔。可憐我那女兒在外面過的什么生活呀!關起來吧!”
於桓被鎖在屋里,整日對著窗戶發呆,卻發現自己的記憶正在慢慢流失。他有些害怕,便將自己所記全部寫下來,企圖留住一點回憶,熟料連這一點微小的希望也被蘭千羽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於桓守著那堆灰呆了半日,后來一陣風來,連灰燼也沒了,他才慢吞吞地回到屋內。這一次,是他將自己關在了屋內。
2
夜已半,月至中天,皎皎光華普照。長音依舊未眠,她坐在桌前撥弄幾下,那盞燭火便又明了幾分。
有人自外面進來,帶了一身的露珠打濕地面。他單膝跪下道:“長老,屬下已尋得圣女,只是她不愿隨屬下回來。”
“是嗎?已經十五年了,她還是沒有一絲悔過?那個人對她可還好?”
“不,他們已經分開七年了。”
長音的手抖了一下,連著燭火也隨著顫動。“看來我得親自走一趟啊。”
長音離開了蒼云山,於桓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消息,他在心里打起了算盤。
蘭千羽再次來給他送飯的時候,他一反常態沒有冷著臉孔,主動挑出了話題:“我來這兒這么久,你就不打算對我介紹一下?就一直將我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屋子里?”
蘭千羽不愧是道行高深的老妖,見他開口,也是從容不迫,暗笑道:“怎么?啞巴也會說話了?”見於桓瞪著他又要翻臉,急忙換了副笑臉道:“你想知道什么不妨直說,我自當知無不言?!?/p>
“那好,我問你,你們說我是雪狐后裔,那為什么將我扔在人間十幾年不聞不問?既是不問,為何現在又突然間來抓我?”
蘭千羽止了笑,冷著臉覷了於桓一眼,徑自走了。於桓看著他離開,也未叫住他。
縱是如此,於桓還是從幾位侍女口中聽到了一些風聲,大致是——雪狐族天劫要臨了。
雪狐族每現世五百年,便會隱遁五百年,如此循環往復。偏生此次才現世一百年,便逢上了天劫,長老長音決定提前隱遁以期避過天劫,因此才急急忙忙欲尋回她流落在外的女兒和外孫。
於桓自是不在意這些,但注意卻愈加清晰地出現在他腦中。
傍晚時分侍女來送晚飯,只見於桓趴在地上手腳亂蹬,一副痛苦至極的模樣。侍女只道他是忽然魔怔了,依舊例施法,豈料他反而抽搐得更厲害了。侍女急了,慌慌張張跑了出去。
於桓見她跑得遠了,才慢吞吞地爬起來拍拍衣上塵土,大模大樣地從門口出去了。
向左拐不遠處有一條細流,順著那條細流可以通向外面,那是他初進來時暗中記下的。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此處雖是空曠,但外圍卻是嚴實的老林,再過得片刻,就會完全看不見。於桓捏了捏手中的燈,暗自慶幸。
然而對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來說,那一盞孤燈太過微弱。它毫不起眼,根本就照不了多遠。還經常是一陣風就滅了,於桓不得不反復將它點燃,這樣一明一暗晃得他眼花,所以燈第三次被吹滅的時候,他沒有再將它點上。
他憑著那所存不多的記憶開始摸索。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了,於桓依舊沒有找到那條河流。待他再次點燃燈盞,已不知不覺走入一片密林中。那林中籠著濃霧,陰氣層層,時不時有鳥雀撲騰翅膀的聲音傳來,間或伴著幾聲細長而凄厲的哀鳴。繞是於桓膽大,此刻也有些怯了。
他緊捏著一把汗,一步步小心謹慎地走著,想要退回去,但舉目四望,皆是一片暗沉霧氣,哪里還找得到出路?
一道震翅之聲響起,由遠及近,帶起的風撲到了臉上——竟是朝自己飛過來了!於桓大驚,順勢往后面一仰,一個沒站穩摔在了地上。他只覺得臉上一陣疾風掃過,爾后便沒了聲響——那只鳥幾乎是貼著他的臉飛了過去。
四周一時陷入沉寂。於桓驚魂未定,全身發軟,躺在地上爬不起來。
忽地一聲巨響,仿若高山震裂峽谷驟成,又似奔騰洪流沖過山谷直奔而來,震得大地都在顫抖。四周鳥的也忽然多了起來,它們興奮地上下翻騰,哀鳴也變作激鳴,此起彼伏吵成一片。
於桓呆呆地看著這一切,一時理不清發生了什么。他只看到前方不遠處的濃霧中隱約有一對幽綠的大眼珠正盯著他,盯得他頭皮一陣發緊。顧不得拿那盞燈,他急急忙忙爬起來胡亂跑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多遠,那些聲音全都消失,耳畔只有呼呼風聲,他才停下來喘口氣。一回頭卻見遠處不知什么時候起了大火,整座大山都是一片通紅。那熊熊火苗肆虐著,一下子竄出幾丈高,似乎要將天空燒穿。
3
長音是在五日后回來的。她沒有帶回自己的女兒,只帶回來一支玉簪。她身側的侍女都知道,那是她當年親手簪在女兒發上的。
長音回來后一語不發,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沒有動過一下。侍女們都不敢打聽是出了什么事,但她們都明白,圣女只怕是回不來了。
第二日早上,侍女照舊去服侍時,長音卻突然好轉了。彼時天才微亮,長音卻已經站在了院子里。她一掃前日憂郁,威嚴莊重,沒有一絲哀傷之色,讓侍女有種昨日之事不過是一場夢的錯覺。
侍女從她臉上看不出絲毫破綻,小心翼翼將事情告訴了她:“於桓將黎華放出來了,并且一把火燒了半個蒼云山頭。”
黎華是雪狐族的禁忌,他本是千年難得的天才,是整個雪狐族的驕傲,被公認的能超越長老第一個飛升成仙。然而天意難測,就在他即將功成之時,突然闖入的一名女子改變了他的命運。
那女子名喚子泠,不知道她用什么妖法蠱惑了他的心智,使得他對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有了懷疑。在數次與長老爭辯未果后,他忽然魔性大發,一掌拍死了長老。鮮血是對獸性最有用的誘惑,他一發不可控制,嗜殺成魔,將整個蒼云山用血洗了個遍。
長老犧牲,雪狐族群龍無首,長音于危難之際承接天命,繼任長老。她聯合全族,幾乎傾盡了畢生修為,才勉強將黎華鎮住。
那是一次堪比天劫的災難,雪狐族因此消沉頹敗了近五百年才漸漸有了復蘇的跡象,到完全復蘇,那是一千年后的事情了。黎華成了雪狐族的禁忌,那傷害造成的陰影如烏云一般積壓在人們心底,大家都約定俗成一般對此事避而不提。
長音聽罷侍女的話,手猛烈地抖了幾下,她手中那杯茶水幾乎全部灑了出來,浸在她的衣衫里。
門外有人聲,吵鬧如鼎沸,惶惶不安的族人都到這兒來尋找庇佑。
她轉了轉有些空洞的眼神,囁嚅了半天才將神色恢復過來:“知道了,我即刻去處理?!?/p>
到底是多年修行的領導者,靠著自身多年的經驗與氣魄,她很快將場面鎮壓下來,各人停止吵鬧,按部就班準備隱遁事宜。
待得門前清凈下來,她才松了口氣,有氣無力道:“該去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外孫了。”
彼時於桓正被關在暗室中,聽見有人來,他也未曾側動一下。
暗室中沒有點燈,唯一的一扇小窗也早已釘死,多年不曾打開,只能透出幾絲光亮。低首抬頭多是黑暗。長音的腳步聲一直從外響到內,沉穩有力。
暗室中空無一物,只有於桓瘦弱的身影枯坐在地。長音看了許久,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嚇得一干侍女立刻跪了下去。
她道天地不仁,黎華可惡,於桓不動;她道狐族命苦,此番劫難不知該如何才能避過,於桓仍舊不動;她道自身可憐,天倫難享,與女兒最后一面竟成訣別,於桓的肩顫了一下。
長音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又哭了一會兒,盡數了女兒多年在外所受的苦,才由侍女攙扶著離開。
暗室重歸安寧不到半刻,於桓那瘦弱的肩開始猛烈地顫動起來。經過長音一番哭訴,與母親有關的記憶在腦中被喚醒了,憶往思昨,他終于不可抑制地抽泣起來。只是他沒有發現,來到狐族以后,他過完的記憶慢慢被抽離,唯有與母親有關的一切,卻在慢慢蘇醒。
4
黎華并沒有報復雪狐族。這讓長音在擔憂的同時又有一絲期待,希望他能放下過往怨恨,洗心革面,與族人同進退,畢竟他也曾是雪狐族一員。
讓她更為憂心的是蘭千羽。他前去追蹤黎華的下落,卻是一去不復返。以他的能力,要傳個信什么的也就是一捻指的事,但他卻沒有只言片語回報。長音又派了好些人去找他,都是無功而返。
那些人都道:蘭千羽的氣息在雪狐族門口消失,不見有離開的跡象。
長音也只得作罷,督促加緊隱遁事宜。
她每天都會去暗室里哭一場,哭她那苦命的女兒就那么死在了人世,哭世人心涼薄讓她母女二人相隔多年天倫夢難圓。她最開始一個人哭,后來對著於桓哭,時不時還對他說幾句話,罵一罵世道人心,到最后是抱著於桓哭,似乎他就是她多年未見的女兒。
於桓自八歲時便與生母分開了,此后再未見過面。父親續弦后不久添了小兒,便不再關心他。所謂親情在他心里只不過是圣賢書里拿來唬人的玩意兒,離他有著十萬八千里遠。
而在長音一次次的哭訴里,於桓心里的母子深情竟然慢慢生發了。他心里開始出現一幅幅畫面:他與母親去集市買糖葫蘆、他與母親去放風箏、他與母親去河里捕魚,甚至還有他們在蒼云山和雪狐族民載歌載舞……每一幅都真實而溫暖,與他的頭腦相契合,成了他記憶里的一部分,似乎他確實曾經歷過。
於桓也開始回應長音,一老一少抱在一起哭,聲音震得屋頂上的茅草都掉下來一大片。
茅草掉得差不多的時候,蘭千羽回來了。
他一回到蒼云山,立即去拜見長音,說有要緊事要稟報,刻不容緩。長音止了哭聲,和蘭千羽嘀咕了幾句,又回頭安慰了於桓幾句后,才拄著拐杖威嚴地走了。
說是要親自去會見黎華。
暗室內又恢復了安寧,平靜得連呼吸都清晰可聞。於桓坐在地上,十指不斷摩擦,似在數著什么。
數到第十遍的時候,頭頂上吱了一聲,然后是一串女子清麗的笑聲,如珠如玉,落了個滿盤。於桓繃緊的臉松弛下來。
那女子道:“好個俊俏少年,被胡亂丟棄在此,豈不是將花作草?不如現在隨我出去如何?”
於桓冷笑一聲,并未言語。那女子又道:“蒼云山景致,不說人間仙境,比之峨眉武當,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唉,可惜了這么一塊寶地?!?/p>
任她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於桓始終不曾開口,女子竟未覺得無趣,又笑嘻嘻地說了一大通。直到窗縫中再透不出絲毫光線,她才收了笑,換了語氣道:“天氣變了,是幾百年未曾遇到過的暴雨,蒼云山經受得住嗎?你好自為之吧!”
5
於桓被放出暗室是在五天之后。
長音自從去找黎華后就再未去過暗室,於桓一度以為自己已經被忘記了,還想著或許等整個雪狐族都遷移后,只剩他一個人來承受天劫。
偌大的殿堂里,長音慈眉善目,似乎已經猜到了他的疑惑,笑道:“孫兒啊,不是姥姥不去看你,只是最近事情是在太多了,忙不過來。再者每次一見你,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兒,我……”
眼見她又要哭,蘭千羽暗示了於桓一眼,欲叫他截住勢頭,誰知長音語氣一變,已經轉換了話鋒:“孫兒啊,世上人可惡,無端殺害我族族民,你不要上了他們的當了。如今陣法已成,只待東風了,待我族人避過天劫,就能自在生活了?!?/p>
於桓低聲答道:“是。”
“如此甚好,那千羽啊,就交給你啦?!?/p>
蘭千羽答應一聲,引於桓出去。天中月正圓,月色皎皎,將天空劃出一片潔白。
於桓尚在觀賞,身后疾風一掃,一只手掌抵在他的背上,使他動彈不得。一陣極其強烈的光從身側溢出,即使是出自身后,於桓仍就覺得耀眼如日,竟然抵過了天上的圓月。
“你做什么?”於桓大驚。奈何他此刻已是有心無力,想動一下都是困難。背上那只手掌如同爐火一般,發出熱量蒸得他全身都是熱氣騰騰,頃刻間,他臉上已是緋紅一片,滲出一堆熱汗。
爾后熱氣慢慢消散,換成一股清流源源不絕地涌入他的奇經八脈四肢百骸,所過之處,經絡皆是慢慢舒緩,如久旱之地忽逢甘霖。於桓甚至能聽到骨骼舒展的聲音。
片刻后蘭千羽收回手掌,身后那道光也隨之消散。
於桓眨了眨眼睛適應光線,道:“你做了什么?別以為我會感謝你?!?/p>
蘭千羽笑道:“我也沒有期待你對我感謝?!鳖D了頓,他正色道:“我知道改變記憶并不能改變情感,只是天劫將臨,這不是誰一個人的事情,雪狐族誰也脫不了干系,希望你能明白這點?!?/p>
於桓沉默了一下,問道:“我母親她……是不是不是老太婆的親生女兒?”
蘭千羽愣了一下道:“什么話?長老以往最心疼圣女,怎么會不是親生的?”
於桓點點頭,若有所思:“什么時候?”
蘭千羽道:“計劃是下一次月圓,只是我們等不到那時候了,所以……明晚?!庇峙牧伺乃募绲吐暤?“整個雪狐族近三百條性命就全系在你一個人身上了?!?/p>
於桓看著蘭千羽的身影漸遠,直到什么也看不見。他忽然無來由地怒氣橫生,一腳踢向身側一塊大石。那大石又粗又緊密,少說也有百斤,叫他這么一踢竟然碎成了沙。於桓呆呆地看著那些碎石。
身后傳來女子嬌俏的聲音:“啊呀,俊俏少年也會發怒啊。此等功力,那蘭千羽還真舍得?!?/p>
於桓沒有回頭,他收了腳理了理衣衫道:“子泠姑娘,時間不多了,該告知我真相了吧?”
6
既望之夜的月亮,比望日要多了幾分明光。此時此刻,那枚掛在天中的月亮正到了一月之中最亮之時,它明如珠玉,翠比銀盤,靜靜看著大地上的一切。
月光下的蒼云山格外靜謐,有風吹過樹杪發出沙沙的聲音,讓人聽了心里毛刺刺的,隱隱透出一股不安。
驀地,一道光芒破山而出,如離弦的箭矢一般直沖九霄之上,逼得天中白云也飄散開來。
雪狐族近三百人全部聚集在一起,團團圍坐,一圈圈四散開去。那道光亮正是從居中者於桓身上發出來的。離他最近的一圈人以指凝出各色光亮匯集在他身上,萬色歸元為白,化作那支沖天利箭。
法陣持續加強,汗水從於桓的額上滾落,他的眉頭緊皺成一團,臉上逐漸有了痛苦之色。長音看在眼里,暗自加強了術力。
白光更盛,刺目如烈日。那些退散的云朵逐漸被逼至月旁,層層疊疊竟然將它遮得嚴嚴實實,連一絲光線都透不下來。
法陣將成,眾族人引頸而望,都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有陰風吹動,撩得人涼颼颼的,伴著一陣女子的笑聲傳來,眾人心一動。那笑聲忽而清脆悅耳,忽而嫵媚勾人,一串串如鈴兒一般從天際落下。弄得眾人心神混亂。
長音見狀大喝道:“何物作祟,亂我陣法?”
那聲音蘊了三分力五分氣,如黃鐘大呂一般,透過空氣傳至眾人耳中。聲音雖然不大,卻是渾厚有力,眾人立刻收回心神。那笑聲似乎也被震懾到了,就此停了。
長音又急道:“孫兒穩住!”
眾人往中央一看,只見於桓滿面通紅,已叫汗水淋了個透,他一張臉極其痛苦地紐在一起,已經看不清五官了。
此道陣法於桓是關鍵所在,本來該當由圣女來完成,但她寧死不回,長音便找了與她有著血緣關系的於桓來代替,并且叫蘭千羽傳了他幾百年修行。無論如何不該如此才是。長音一時也不得其解。
“不好,他受不住了!”有人叫了一聲,眾人立刻加強了指中術力。
“啊!”於桓仰天一聲長嘯,雙臂張開往后翻去,仰倒在地。那白光霎時間坍塌下來,如瓷器一般碎了。
天際隱隱有電光閃動,撥開云層。一道驚雷炸響,天空如同破裂一般,大雨傾盆澆下。那些閃電如同受到牽引一般,紛紛墜地,撲向毫無防備的眾人。
陣法開始反噬了!
“天、天劫到了……”有人驚叫了一聲。
眾人慌了神,慌慌張張想要逃走,然而四周卻不知何時多了層無形的壁壘。雖有長音蘭千羽等人竭力反抗,但也不過是蚍蜉撼樹,起不了多大作用。哭喊震天,鮮血橫流,許多道行不夠的小妖已經被劈成焦炭,尸橫荒野。
蒼云山成了人間煉獄!
於桓不知何時已經被帶到遠處的一棵大樹上。由于距離較遠,加之大雨遮擋視線,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他只能看清,在人群的外圍,有一個六七歲樣貌的孩子拉著已經倒地母親哭得凄慘。估計是慌亂所致,那孩子兩只耳朵和一條尾巴已經露了出來,他也沒有絲毫要掩飾的意識。
不久后,那孩子被人群擠開了。眼前又換了一副景象,不同的人,卻是相同的悲劇。
於桓靜靜看著,臉上么有絲毫悲喜,似乎他此刻所見,不過是一場普通的暴雨,而他不過是一個避雨的人,在等雨停。
他在等雨停。
7
天明的時候雨已經停了。經過一夜混亂,雪狐族只剩遍地尸骸,裹上了一身的泥濘。
於桓依舊坐在樹上,望著對面,似乎連眼睛都不曾眨過一下。風呼呼而過,吹起他的衣袂如同清明紙一般飄揚,為無辜逝者祭奠。
耳畔忽起一陣利刃的聲音。有一支短匕破空而來,直取於桓,而於桓卻是紋絲不動。那短匕快如閃電剎那間已到了眼前,就在它要刺入於桓身體時,只聽得“?!钡囊宦暭氻?,竟然就此停住了,懸在於桓眼前不過粒米之遠的地方。
於桓笑了一下,眼皮動了動,再睜開時,面前已經多了一個人。是一個女人,披散著長發,著灰色長衫,身子骨清癯瘦小,弱不禁風。她握住那支短匕,似乎要將它刺入。
蘭千羽沖過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他立刻瞪大了眼睛,伸出手指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子泠?”
“蘭千羽?久違了啊,真想不到你還沒死?!弊鱼鲆桓睊吲d的樣子,收回短匕扔給蘭千羽?!爸Z,還你?!?/p>
蘭千羽不接,穩了穩心神問道:“你為何會在此處?黎華呢?”
子泠突然板起臉,怒道:“死了?!?/p>
“死了?”不僅蘭千羽,連於桓也愣了一下,兩人異口同聲地問道:“怎么死的?”
“一千年前就死了,那老太婆親自動手,能不死么?”
蘭千羽呆住,仿若有一個晴天霹靂劈向他的腦門,他愣愣站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子泠碰了碰於桓道:“看他那樣兒估計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我們還是先走吧?!闭f著就要拉著於桓走。
蘭千羽急忙攔住她,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說清楚?!?/p>
子泠撇撇嘴,不耐煩道:“黎華一千多年前就被那老太婆打死了,她鎮壓的人一直是我。就這么簡單,再見。”
她拉著於桓走開,想了想又回頭補上一句:“哦對了,你們的圣女,也是她親自動的手?!?/p>
“不可能!”蘭千羽撿起短匕攔在兩人身前,發狂一般,紅著眼眶沖兩人吼道:“不可能,你們騙我,不說清楚你們誰也別想走!”
子泠似悲哀地嘆了口氣。於桓的眼神卻驀地變了,如鷹爪般緊緊盯著他的身后。蘭千羽一愣,來不及反應,只覺身后似有一陣疾風掃過,肩膀忽地一重,讓他的身體向前傾了幾寸。
蘭千羽回頭,看清了那張他最不愿見到的臉。“長……”
長音的手變作利爪停在他身體的不遠處。子泠不知何時閃了過來,一只手擋住長音,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
“千年前你在我面前殺了黎華,還將一切罪責都推在我身上,我毫無反抗之力,你以為如今我還會容你這樣猖狂么?”
長音被子泠制住,她試了幾次都沒能掙脫,索性放棄掙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那又怎樣,敢做當然就知道后果,老婆子我早在千年前就做好了準備?!?/p>
於桓猶豫著問道:“我的母親……你竟然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放過,究竟是為了什么?”
長音的目光閃了幾下,又嬉笑著道:“乖孫,等姥姥成了神仙,就下來接你可好?”
於桓啐了一口,惡狠狠地道:“我覺得惡心?!?/p>
“只怕你要失望了?!弊鱼鲚p蔑道。四周突然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無數雙狐眼慢慢顯現,或幽怨或仇惡看著長音。
長音愣了一下,下意識往后縮,腳一軟跌坐在地。她驚恐地叫道:“他們……他們都沒死?為什么?”
她瘋狂地抓自己的頭發,目眥欲裂,神態癲狂,子泠見狀急忙縮手。她無頭蒼蠅一般亂撞,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開,嘴里還在不停地叫著“沒死……沒死……都沒死……”
蘭千羽急忙追去。
那些眼睛已經慢慢淡了下來,消失在空氣中。長音蹲在地上,將自己縮成一團,緊緊抱著自己的腦袋叨念著,困在心魔里面。
蘭千羽看著她空洞無望的眼神,說不出一話來,眼前的一切本來該很熟悉,卻分明是那般陌生,絲毫不似他呆了上千年的蒼云山。
身后於桓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至少你的族人都還活著,至少你們都還有希望,不是嗎?”
天未晴,四下濃霧開始彌漫,有風起,吹過蒼云山頭,將霧氣攪起,混擾了視線。蘭千羽抬頭,只見遍野蒼茫。紅塵三千,竟似只剩下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