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杜婉)
第一節 柔然而至
出了校門,空氣自由切換至一種放松的狀態,天空幾抹白云,如紗如帶。門口的集市,辣椒面攤的和烤玉米桶相臨,都是幾個胖大媽。只有旁邊那個買十元三條內褲的是一個八九歲的黑女孩,她的媽媽剛剛去買食物,她們是凌晨五點從臨縣趕過來的。就在這該吃午飯的時候,媽媽去另一個早餐攤買了兩個熱氣騰騰的豆沙包。
“呀,快拿紙捂住,漏了!”從女孩嘴角溢出來的芝麻糊閃爍著黑曜石的色澤,從嘴角一路至下巴尖。
“趕緊擦呀,愣著干什么呢?嗯,啊?”媽媽情急中抓起一條黑襪子替黑女孩抹起來。
襪子都是一雙五毛的,可孩子的粉裙子要一百多,染上這種臟東西,洗不下來怎么辦?不是說了三次要“豆沙包”的嗎!又是芝麻包?
延慶鎮的人大多不喜歡吃這種咬一口糊一臉的芝麻包,所以與肉包、豆沙包被一搶而空對應的是芝麻包總綽綽有余。
剩下的芝麻包有時候也被當做豆沙包賣,反正咬開的包子是不退換貨的。所以,無論什么包也基本能賣完。
女孩端著眼前的豆沙包,用一種不解的目光看著它。
在他們的背后不遠處是一家診所,“診”字掉了“言”字旁,這里的人認字也就認個大概,如果掉的是另一半,老板的生意恐怕得冷卻一段時間了。
去年三月份的樣子,診所因為用藥錯誤,導致一個四歲的小男孩一命嗚呼,男孩的爺爺奶奶跪在門口鬧騰了半個月,最后藥店老板將半年的收入給他們才了事。
那段時間,診所的生意是有點冷落。
老板覺得可恨的不僅是失了錢財,而且他好不容易才替自己的兩個孩子找到一個新媽媽,結果認識不久就出了這事,女方怒然而去。
“你說他們,鬧什么嘛,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情再壞,它已經發生了嘛,這我也沒辦法啊!”
“醫生,誰能保證一輩子不會出事兒呢?白求恩最后都把自己感染死了呢!”
“而且,這個孩子體質是真差啊!一般的孩子都很少有這種情況。吊鹽水也休克,所以我就懷疑,是不是他們家給孩子用過別的什么藥沒對我講清楚……”
他攤開一排瘦白如鹽的手指向立在門口的聽眾解釋著,臉上掛著嚴肅的表情,神情像是一種祈求,大概是祈求聽者的信任吧!莫名讓人有點兒同情。
“那倒也是。誰也難保總不出事。”老師抽出抱在胸前的手撫了撫圓框眼鏡。
這套解釋的語言,是診所老板的萬能藥膏,放之四海而皆準,而且老板屢試不爽。
他的生意慢慢恢復了正常,不過他還是恨著那家人,他失了好好的一個老婆!
周末天,這些商鋪和攤位占據校門口的位置,基本上屬于天時地利人和。叫賣聲不斷,熙熙攘攘的吵鬧聲使平日里冷清的中學看起來繁華了一些。
學生陸陸續續走出校門。分為兩個方向,一個是到北邊車站等車回家,她們大多是附近小鎮的學生。另一批向南,基本上就住在延慶鎮。
向北的人流里有一個長發小眼睛的女孩,送朋友陸續上車以后,她便站在路邊上等待著……
汽車駛過之后,她被淹沒在一片灰塵里。等塵埃落定,身影又浮現出來,直至清晰。
所有的車都過去,大部分孩子甚至已經回到家中,這女孩要等的車才緩緩駛來。
時間已經將近黃昏,強烈的光照變得如情人的指尖般溫柔了許多。
街上攤位基本被清空,只剩下成堆垃圾。
竹簽被卷在衛生紙里面丟棄在臺階下,上面還穿著半根爆裂的香腸,幾只小狗在垃圾堆里忙忙碌碌。
客車進站,然而那車上的人幾乎被擠成了柿餅樣。
與其說是客車,不如說是貨車。
那股濃烈刺鼻的汽油味使路上幾個行人掩面而過。
“零落,上車吧!”
“嗯。”那低著的頭,下面有聲音輕輕回應到。
司機認識女孩,女孩是他這趟車拉的最后一個乘客。女孩基本每個月其中一個周末會搭一次車。不知什么緣故,上上下下這么多人,司機很快就記住了零落的名字。她是那種暗啞的刺目者。她很沉默,在車上不大說話,頭望著窗外會幾個小時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似乎是空白,偶爾有一種疲態閃現。
司機轉動方向盤,車停在路邊,客車較高,致使零落看起來似一只遺落的小桃。
她仰著臉,雙手扶在肩帶上。這是她的本能,總不由自主用雙手扶著背包的肩帶。有時候,似乎不得不去抓背包帶子,因為抓著這根手掌寬的帶子確實讓她能夠安心一些。
進入她記憶的是那個吃著芝麻包的女孩,她的媽媽仍然在向旁邊的兩位胖女人抱怨白雪包子鋪今早又給她給錯了包子。
零落在上車時,擠成扁魚的人群向后略略移動了一些。
原本擁擠的車廂不知道哪里來一個空座位,似乎沒有被人們發現那樣孤落地存在著。。
司機只和零落說過三五句話,沒有太多交集。
不過,也許有些人,他同周圍人建立關系的方式始于一種莫名的信任,而止于言語和肢體的交流。
零落又可以靠著窗戶坐了,窗外拂過的青山和長青苔的瓦片使她能夠得到一點照耀。是的,可以為一點色彩感動。
某些瓦舍,總蓋得那樣精致小巧,連從疾馳而過的車窗里投去那偶爾一暼,都覺得十分美好,何況整日在里面居住的人呢?
狗總是被拴在路邊一個小棚子前。兩只前爪抱著骨頭專心致志地啃,它全部的目標和快樂就在這根骨頭和田野里亂竄的母狗身上。
車的氣味使零落胃底騰起一股趵突泉般的酸水,她隱忍地閉緊了嘴唇。每次這個時候,她知道胃又要折騰自己,但她還是想延緩那種痛苦到來的時間。
車廂里散發著一股啤酒腌制出來的榨菜味,聞之欲吐。
零落又看窗外,一條小河逆著行駛方向向下奔去,這種逆行給她的記憶一種極大刺激。如鐘表指針向左突然又向右,交錯感和逆駛感如無數根筷子安插在她的體內待命,將她胃中剛剛平靜的液體再一次迅速攪動起來。
連同這種眩暈,她感到身體如旋風一般轉動著。胃囊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撕扯牽動,它們拖著她的一根根血管向遠方而去,那股液體只等破喉而出,一刻都無法在喉嚨里待下去了。
她來不及向司機要一只塑料袋。
此時,似乎有人在后面敲她肩膀,不能回頭,一回頭更加分不清前后左右。甚至將胃液里的東西噴在座椅上,這個過程假如被對方完完全全盡收眼底,那真是比裸體走在熙熙攘攘街上還丑陋啊!
一只紅色塑料袋從背后緩緩移過來,握著袋口的手還捏著一塊印有“清風明月”字樣的紙。
她來不及說謝謝,更加來不及說不用了,這些都是她平日里保持得極好的習慣。
就這樣腦袋還在車窗上咚咚地響,口中濁浪一樣的東西噴涌而出。
這些完全不受控制的行為使她又輕松又尷尬。這都是回家的例行公事。零落抬頭看著公路,公路對面是一片開到無邊的黃色油菜花,油菜花鮮艷異常,鮮艷的顏色即刻刺到了她眼球,她不得不閉上眼。
后面是誰?手里哪來的紙……
她不能回頭,一回頭馬上要重復剛才的場景。
零落將腦袋輕輕貼在車窗上,說了聲:謝謝!
像對自己說。吐出來的氣息停留在玻璃上形成一層薄薄的霧。
她又坐端正。忍不住瞥了一眼斜對面的司機,他還在專注地看著前面,手握著方向盤,沒有一點要回頭的意思。
記憶似乎漸漸清晰起來,哦,應該已經走了半路了。這是要回家啦!
想到回家,又覺得應該回頭看,剛才遞紙的人,至少應該記住他的樣子吧。
“零落,你今年多大了?”司機隔著榨菜味空氣揚過來一只生氣勃勃的下巴。他看上去那么年輕,至少這個年紀不應該坐在那樣的位置上。
“過不了多久就滿十七歲了。你問這個做什么?”
“哦,沒什么,隨便問問嘛,你坐車從來不說話的。為什么那么沉默啊?并且一直盯著窗戶看?到底看什么?”
“嘿嘿。”零落對著司機的一連串問題,只是發出笑聲。
“剛才吐了吧,你每次吃點笨笨片就好了。吐得這么厲害,容易傷胃。”
零落像在迷途中聽到一陣鈴鐺聲,雙眼專注一個虛空的方向。她看到了他!司機的話飄到了另一邊,擦著車窗飛向田野。
司機頓了頓,又想問什么,覺得零落沒有回應的意思,就自己住了口。
零落看到了給自己遞紙的少年。面目清晰,由近及遠,逐漸模糊。
她認識他啊,為什么不早說你就坐在我身后吶?
可我不認識你啊?
奇怪,我們不是以前就這樣的位置嗎?只不過地點不在車上。
你可能真的記錯了吧!
肯定沒有!
少年錯愕地望著零落。像她是他記憶中的天外來客。
零落記得,少年叫伊木。那時候他喜歡抱女孩,尤其從身后,雙手摟在你胸前。女孩們都罵他行為很壞,可內心從沒有人真正討厭他。女孩們都口是心非。其實,她們從沒有恨過他。
這其中有零落。
零落喜歡伊木是從伊木第一天來銀頓開始的。她對某種人有著天然的親近感,比如伊木。
伊木額前有撮頭發微卷,他看上去要比同齡的男孩子成熟穩重。他很少笑,一旦笑起來卻很孩子氣,伊木膚色白皙,嘴角有酒窩。
大部分時間,伊木都不大像其他人那樣玩樂。他似乎只對女孩感興趣。可是,他不是那種會主動和女孩套近乎的人,更不是那種喜歡大庭廣眾之下夸夸而談的人,以沉靜來吸引少女的人,伊木算一個。
零落即是站在人群,她也總是側耳聽什么,這個習慣始于伊木來銀頓中學不久。
她很想知道伊木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兒,她可以變成他喜歡的樣子,沒關系,她可以的。零落似乎不覺得伊木會喜歡現在的自己。
第二節 海豚的歌聲如何悠揚
那個夏天過得異常艱辛,可零落沒有悔悟。她還問過自己,如果這一年會重來,而她有選擇的余地,還會如此嗎?
零落內心總是發出一種肯定的聲音。
在遇到伊木之前,零落一直認為自己會愛一個感情十分專注的男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必須得十分專心,只對我一人愛下去,必須這樣,不然,縱然我愛他萬分,我必會舍棄。
遇到伊木,一切預想不復當初。
零落知道所有的女孩都喜歡伊木,她也知道伊木喜歡所有女孩。他對每個人都十分好。他的偏好有點兒無從辨別,零落并沒有去遲疑,其實在她遲疑之前,她已經愛他至深。
吃飯、睡覺、學習,每一樣活動中都隱藏著一份思念,婉若游絲被編織在她的記憶之網中。即是日日都看得見,零落覺得都不夠,以前盼星星盼月亮等暑假,現在一聽到暑假二字就覺得已經天昏地暗,那意味著長達30天會見不到他。
零落總在心中希望自己能給伊木提供某種需要,不拘形式,吻也可以。
她心中洞明,伊木不會需要她有如此超越年齡的奉獻精神,其實沒什么,她只是愛他,不知道能給予什么來表達自己。而且,愛情不分年齡,它既是五歲孩子的事,也是耄耄之年老人的事。
零落在做數學作業的時候,突發奇想,將三角尺別在頭發上,假裝不知。那時候伊木就坐在她身后。她想,伊木一定會拍她肩膀,說,?,武零落,誰把三角尺弄在你頭發里。
如果伊木說,來,我幫你取下來吧!
那么,零落就會低下頭,讓他幫著取。
她覺得低頭那一瞬間,自己已經十分幸福了。她準備就這樣自導自演一場愛情戲。
可,伊木一整天都沒有關于頭發和三角尺的只言片語。
零落覺得心痛極了,他到底在看什么,在意什么。為什么自己頭發里的尺子,一整天他都沒有看到!
“你把尺子別在頭發里做什么!”最后還是玫深伸手幫她取出來。如若不然,零落打算就這樣入睡。
和伊木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是在一個雨天。伊木因為少帶了衣服,坐在教室瑟瑟發抖。
零落聽到伊木在身后有些發抖。她仍然沒有勇氣直接回頭對伊木說話。
她找出一張精美的便箋,用自己認為最工整的字體寫上:我把我的馬甲脫下來給你吧!
沒有猶豫,她就轉身把紙條遞給了伊木。
她不想讓伊木冷太久。
但是,在同學之間,一個女孩,能夠把衣服脫下來給一個男孩穿,實在是不可思議!也許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而零落能想到的,就是不能讓伊木冷太久。如果他生病了,她最近都不會看到他了。而且,萬一他要打點滴,自己實在找不到一個理由去看伊木,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知道她對伊木懷有這樣無恥乃至邪惡的情感。
零落只想讓自己知道有這回事。
她以為伊木會拒絕自己的想法。沒想到伊木拍了拍她的背。說,那這樣你不會太冷嗎?
不會,我穿了很多衣服,可以給你一件,這樣你就不會太冷。
那好吧。伊木說完笑了一下。
一切都這樣順其自然。她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結識了伊木,他并沒有如她想象的那樣不可接近。
但是,零落也不敢輕易再找別的理由打擾伊木。她盼望雨不要停,她盼望天氣越來越冷,這樣伊木就會穿著衣服從白天到黑夜,那就等于他占有了自己的某種東西。
沒什么理由比他需要這件衣服更加合理了。所以,他一定會留下衣服。他穿著自己的衣服,那么,他怎么可能不會想著認識自己呢!
下午驟雨初歇,太陽出來了,溫度迅速回升,零落整個下午的物理課都在擔心伊木將馬甲還回來。
就在這天下午,毫無預兆地,班主任叫伊木出教室并且甩了伊木耳光。
零落的心狂跳不已,她認定自己會栽在這里。學校老師嗅得到早戀的蛛絲馬跡。何況,伊木穿著一個女孩的衣服!根據一個書簽,都能揪出一對早戀同學。零落感到自己捅了熱帶雨林的毒蜂窩,接下來的下場會有多慘不忍睹,已經不用去百般惶恐地猜想了,坐以待斃就是!
班主任和伊木說了不多幾句就開始大打出手,對伊木狂甩耳光。
每一次抽打,零落都感到心臟被電擊一樣,戰栗著。她不僅是疼痛,還帶著無法遏制的惶恐。
“說過一千遍了,我們班最忌諱偷盜!你知道我最討厭什么樣的學生嗎?我不怕你學習差,我就是反感你們還做這種事!”班主任的嘴唇瑟瑟發抖,指頭咄咄逼人指著伊木那撮卷發,似乎它才是罪惡之源。
班主任從未對學生大打出手,弄得同學們有點舉座皆驚。
聽到這里,零落先是松了口氣,接著又突然收緊呼吸。
伊木他不可能偷別人的東西啊,老師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教室炸開了,大家都開始紛紛議論。有人開始細數自己這學期丟失的物品,有人咒罵伊木活該被打,本來就是轉學生,肯定是因為以前學校有污點被開除了的……
各種“哥德巴赫猜想”在教室沸騰著。
零落仍然端坐著,內心卻裝滿了莫名的恨意!她想對班主任說,老師,你確定你查清楚了嗎!伊木他不可能偷盜別人的東西。
零落什么也沒敢說,她向來膽子很小。她徒有小宇宙一樣的腦洞,在她的意識中存在著一個大膽勇敢,敢于抗爭和反駁的自己。而外在,她卻必須仰仗萬事以和為貴的態度來和大家友好相處。
如果以真面目示人,想必她一定是一個大家都很討厭的人了。她害怕被孤立,那樣會很孤獨。
遭到一番毆打之后,伊木一言不發回到自己的座位。
零落不敢抬頭,班主任怒氣沖沖,還盯著身后的伊木看。
偷了東西還死不承認,做人到這種地步,根本不配做我的學生!
老師在講臺上一邊對伊木怒目而視,一邊張著大嗓門擲地有聲。
伊木仍然沒有說什么。
過了晚飯以后,天氣又開始變壞,接下來幾天都是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零落沒有想到,伊木會給自己帶這樣的禮物,一包紅透的李子,整整半書包。經過這一個雨季,家里的李子已經可以食用了,果肉十分嫩,又多汁,香甜可口。要打下果樹再去撿的話,起碼得費一個下午的功夫。
伊木說了,只準零落一個人吃,不能分給其他人。
零落笑了笑。
零落的馬甲還穿在伊木身上。
她每天走進自己座位時,選擇了一個更好的角度,面向背后的伊木,然后擠進來。這樣雖然只有短短三四秒,也已經足矣看清楚伊木在做什么。
沒錯,他穿著自己那件藍色小馬甲。外面套著的是他自己的西裝,雖然黑色西裝里面配著藍色馬甲很怪異,可伊木就這樣穿了一周。
當伊木將洗干凈的馬甲還給零落時,零落其實想說,這件衣服送給你吧!
她的手停了停,又立刻收回了衣服,她怕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
不知不覺間,班里流行起互贈照片來。銀頓中學初三級的女孩子較多,而且大多數都比較耐看。可是,零落不屬于大多數,她是一個單眼皮女生,帶點兒嬰兒肥,因此并不算太好看,對于那些審美很挑剔的男孩子,零落只能算不刺眼而已。
拍照的事,零落很少參與。互贈照片只是一種形式,其中埋藏著他們的傾心和愛慕。這是眾所周知而又秘而不宣的互道喜歡的方式。
零落沒有收到任何人的照片。她也想去照一張送給伊木,遲疑了很久也沒有下定決心。
這之后,零落更加自卑,每當想到自己可能是這個班級里面最丑的人了,也難怪伊木會對自己沒有任何明顯的示意。可,零落又不相信,她的長相會真的影響伊木對她的認識嗎?
他送李子給她是不是暗含一些別的意思?
也許是整日都想著這些事,零落的課程變得力不從心。常常教室空無一人時,零落還在窗邊坐著發呆。
這天,零落依舊神情恍惚地做著作業。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手里的筆要寫什么。現在,即使一只蝴蝶掉在筆下,她都可能以為是自己畫出來的。
今天不同以往,因為零落隱隱約約感到后面有人。伊木也沒有去吃午飯!
他也有做不完的作業,想不完的心事?他會想著漫漫還是月姌?起碼,不下兩次,零落親眼看見伊木和她們說話,伊木露出了少見的笑容。她們都是班里最好看的女孩呢。
零落用筆戳著本子,時而畫圓,時而畫線,畫的最多的也許是叉,被打叉的字是伊木和零落的名字。等到滿滿一本子都是亂箭落地的筆跡時,零落準備撕掉本子。
她多么希望伊木對她說點什么,身后死寂一樣的靜悄。伊木似乎空氣一樣悄無聲息。
慢慢有一陣響動,零落沒有動,伊木的胳膊伸到零落胸前來,他就這樣抱緊了零落,他們中間隔著一張桌子。
零落渴望他再將胳膊收緊一些,手卻作勢要推開,她這樣一推,伊木就真的松開了。就在她以為伊木會徹底松開,兩個人兩廂無言地走開時,伊木突然如鐵環一樣,用胳膊圈緊了她的身體。
零落有些慌,她想,伊木為什么要這么做,明知道他對每個女孩都要這樣,為什么還不趕緊推開他,如此不知自愛,以后還講什么?!
零落在和自己斗爭。伊木沒有松手,就那樣抱著零落。
伊木不僅抱著零落,而且他用嘴唇來吻她頸部。當那種柔軟的氣息蕩漾在頸部周圍時,零落感覺自己會昏沉過去。有一刻,她是閉上了眼。
沒過多久,她似乎夢中被打了一針,忽然抽身,她一聲不吭狠狠推開伊木,一人快步走出教室。
她拖著心中一萬個剪不斷理還亂的不舍,但腳下的步子卻很是堅決。
第三節 落滿地的翅膀
查出班里真正的小偷那天,班主任將伊木叫出去談了很久。
班里最木訥的人也看出來了,班主任對伊木有了一種特別抒情性的關心。
他當著全班同學說,伊木是轉學生,大家多多照應一下。用的是一種少見的和氣口吻,似乎兩國戰事吃緊時,弱國派來的大使。
伊木同學學習很刻苦,在原來學校可年年都是三好學生呢,再接再厲啊!
伊木坐在原位置沒有抬頭,老師像唱獨角戲一樣說完就走下講臺到處轉轉。看得出他遭遇了冷漠的拒絕,他的和解暗示已經被拒絕,也許因為他的誠意太廉價。
如果是以前,零落也支持伊木的抉擇。
這已經是零落要求調換座位以后的事情了。所有關于伊木的事,零落都試圖忽略。
她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么,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可是她仍然覺得很多事情已經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
那種等待的痛苦被一種選擇的痛苦代替了。她選擇的是逃走,她的選擇完全出于恐慌和缺乏安全感。
不用再等,伊木喜不喜歡自己?一向相信憑借心靈感知去了解世界的零落覺得失去了一度的敏銳性。
真的難以判斷,真的捉摸不透!
零落從未收到男孩子的信,可她調換座位后不久收到了伊木的信。
那張紙被握出了指紋印,她如此用力。
信里全是她不再愿意相信的內容。伊木也喜歡她,他說,零落你是這樣一個女孩子,又溫暖又善良。
我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你,雖然那天行為有些冒犯,但是請相信,我真的無法自制,當時的場景和心情,不知你能不能理解。你總是那樣隱忍,什么也不說,但我什么都知道,除非你在欺騙你自己……
請你回答我,我不想再猜測什么,我想讓你對著我回答我這個問題,可是你最近總是離我很遠。你故意躲我,這完全沒有必要。雖然,我有過激行為,可是,你對我如果有這樣的機會,你也會像我一樣對嗎?
……
操場的狂風卷來,灰塵鋪天蓋地。零落剛剛燒完的信紙灰燼一瞬間飛進黃塵之中。
她的內心又平靜又寂寞。伊木的一切,都這樣燒掉吧。
多么怯懦的零落,既不敢表白,又不能接受。
存在在這里似乎有點荒謬絕倫。除了懼怕一些流言蜚語,更多的是懼怕自我,接受之后面臨的似乎是真正的失去。接受之后,一切終于固定了,但仍然無法永恒地保留。那是不是拒絕更好?前兩天看過一片文章叫做殘缺的美麗。如果,武零落和宋伊木二人就這樣斷了線,兩條線會飄向何方。零落是因為伊木而覺得生命有了光彩,生活有了期望,一切有著令人憧憬的未知。可是,她沒有把握完全占有伊木的心儀,這點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個自負的女孩,她們通常會認為屬于自己的,誰也拿不走。
想想將要面對的是失去,伊木的冷漠,零落似乎感到一陣冰涼透骨而來。
但是,在之前,已經發生過的事至少證明伊木對她的愛,這愛為什么讓人感到如此輕飄,如此短暫。零落不愿意承認自己受了別人的輕薄。她想盡一切辦法證明這是她和伊木之間的愛情。
這一次次被她敏銳的直覺推翻。她不知打哪兒來的判斷,在自己終于執著地信任那份微妙的愛情時,又徹底否決它。
伊木果然和月顏走在一起了,他是那樣快速,完全出乎零落意料。
短短一周,伊木不僅給月顏寫了信,而且吻過她。他們之間發生了所有在別人看來不該發生的事。最重要的是,伊木如此直白,他毫不避諱任何人。
美麗大膽的月顏被學校通報,但他們完全沒有要節制的意思。
零落看到伊木雙手圍著月顏,他們向零落這邊投來目光,毫無躲閃的意思。零落想作勢什么也沒有看見,可是月顏發出那種大笑,似乎要故意引零落去看。零落強忍眼眶里的淚水,低頭走向座位。她的座位現在和伊木整整隔了三排。
哎呀,好壞,伊木。
零落不敢抬頭去看,但她知道,伊木用嘴唇吻住了月顏。月顏嗚嗚噥噥在說什么。
他手環繞在月顏的腰上。身體和月顏緊緊貼在一起,二人像兩根纏繞的絲線,雖然只是站著,四只腿也交叉在一起。甚至月顏的腿繞著伊木的……
這一切是零落蹲在地上看到的,她掉了一塊橡皮,低下頭來找,看到了他們纏繞在一起的肢體。
零落感到一陣被水淹沒的窒息感。
呼吸無法進行,她就像一個落水者,岸邊的人在歡笑,她正無聲地死去。
手腳都有點麻木,攥在手里的指甲已經將手心戳出一個個凹進去的小坑。
零落的身體閃耀著,在窗臺投進來的陽光里,皮膚在跳動,臉上的肌肉、手背、胸部,每一寸肌膚。
月顏被逗得很開心,鈴鐺一般的笑聲在空氣中震蕩著。隔著三排座位,穿到零落正面來。
這以后,零落發現,伊木的眼里沒有了其他人。他將月顏帶到了操場、教室、寢室……一切公開和未公開的場所。
隨時隨地也許就會碰見伊木和月顏。
戀愛之后的月顏看上去越來越美,她好像吸盡了周圍生命的氣息。
宿舍天天有人拿月顏取笑,她也對其他人并不回避什么。
你和伊木做了那什么沒?
那當然。
她驕傲地仰著頭顱。
零落的心從懸崖邊一下落進了深谷。
她無法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場空夢,他如此真實地存在過,又即刻消失。
原來,零落一直以為伊木和月顏在演戲,可是當她目睹著月顏日復一日的變化,內心越來越無法鎮定。
直到這一刻,她徹底成了溺水者。最后一口呼吸都散去了。
伊木,你為何如此!!
現在,連這樣的怨恨都覺得不合情理。他從來沒有愛過武零落。武零落,你為什么騙自己這么深啊。再傻的智障也看得出,伊木對月顏多么認真,而他們在一起又那樣快樂。
很少有笑的伊木,現在不是天天都在笑嗎?
直到后來,伊木和月顏被集體從學校開除,伊木也沒有表現出要悔改的意思。那種倨傲似乎可以作為某種堅定的證據。
他們離開學校不久便已分手。即是那時候,伊木的學習成績仍然保持在班級第三名,從未有過搖擺。他是一個如此分裂的人,他可以一邊戀愛,一遍做自己的事。而月顏則完全相反,當她同伊木在一起時,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家長三番五次來學校同班主任談話。
那時候,學習、戀愛、被老師不斷談話、處分、通報……都沒能使他們從那種狀態中自拔。甚至,月顏因為和伊木的愛情,被全班女生孤立起來。
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得可怕。朝著南墻而去,撞死也不回,月顏不知那里來這樣的勇氣。
雖然所有女生都嫉妒她,可是她們在心底自嘆不如。
事情在銀頓中學鬧得沸沸揚揚,不可收場。
伊木那天收拾桌子上的書本時,看上去仍然很坦然。他一直有著那種年齡不相配的成熟感,就是對一切變故都表現出一種超常的安靜反應,包括被老師冤枉打耳光、被同學無緣無故孤立、或者被學校開除這樣的事。
沒有人幫他收拾桌子上的物品。零落直到這時才毫不回避他的目光,看上去。伊木和零落對望了幾秒,他們似乎像兩只剛剛兇猛戰斗過的鳥。隨著目光的逐漸緩和,零落似乎看到了伊木的寂寞。
零落一邊感到快意,一邊感到不舍。
他如果就這樣走了,整個中學生涯得有多么漫長。無論如何,也得感謝他來過這里!
在這樣的情景中,零落正在不知不覺原諒伊木的一切。
伊木離開的那天早晨,月顏沒有去送,她在宿舍早已經哭成淚人兒了。她說她就要活不下去了。
而零落就這樣成了送走伊木的最后之人。
在伊木將離開的時候,零落的恨如潮水退去,煙消云散。
天空風云流轉,明亮的車上坐著將要遠去的人。零落靜靜站在車窗下,她覺得心在哽咽,臉上還有一種強忍出來的笑。
伊木拍了拍她的肩,笑著說,還會再見的!傻姑娘。
零落的內心極度不平衡,為什么伊木沒有像自己這樣心痛如劍刺如刀捅。她還是詛咒著他,最好像零落一樣心碎不已。
最好一路都因為一生都見不到武零落而真正感到傷悲。
零落從來沒有自信地看著他說一句,我愛你。但是,此刻,她在自己內心靜靜地說:零落,你是如此好的一個姑娘!為什么他沒有愛過你,因為他沒有雙眼。
零落的雙足踩在地面上,顯然感到沉重難忍。脹滿的胃囊似乎被突然掏走,抖一抖,空空如也。心也是,肉體也是。它們都失去了內容,成了虛舞的輕衣。
離開的明明只是一個伊木,給零落的感覺卻是全世界向后退了三米半。她被置放在一個這樣的空間,沒有任何實體來掩蓋那種失落。它們赤裸裸地占據了她的內心,狂暴地攻擊著她。她越流淚傷悲,它們越是得意快活。
第四節 再敘吧
事隔三年,零落以為時間會很漫長,事實是,一切出乎意料地快。
伊木已經是這樣的少年,他竟然完全認不出武零落。
零落雖然幾經顛簸了,可是,看到伊木,真的是大喜過望,而失望隨之到來。
即便事情過了一些時間,可是在零落看來,三年根本不足為奇。愛人的眼睛是可以記憶一生的。
她忘記了一個自己一直以來不愿承認的事實:宋伊木從未愛過武零落。
曾經愛過一個人,三年或者八年,你可以忘記她的衣著,她的球鞋,她的紋身,可是你永遠不可能忘記她的眼睛和氣息。
零落已經夠痛苦了,如果還想讓成熟的自己在三年以后面對這個事實,她覺得無力承受。
司機一直朝這個方向張望著。他大概覺察出零落的異常。
她的臉一開始用蒼白的手指捂著,不斷捋頭發。整只胳膊微微抖動著,看得出她內心并不平靜。
“哇~”一股白色液體從零落口中噴涌而出。零落的脖子向前一伸,好像腦袋被什么猛然間拉了一把。
她癱坐在靠椅上,后面的伊木驚呆了。
伊木慌忙去找紙,翻遍口袋只拿出一張夾在文件夾里面的紙來。就在剛剛不久前,自己才把所有的紙給她啊!
零落臉色有著發白。沒有一點血絲,像剛剛受過驚嚇。
她覺得天地都很擁擠,已經無處可逃,無處可躲。只能這樣痛苦地呈現自己給一些陌生人看。如果是在獨自一人時,她完全可以躲起來,在一個黑暗的空間里獨自啜泣。
今天的狼狽啊,全是關于伊木。為什么伊木走在哪里,這種不堪就要尾隨而至。
以前,他出現使自己過得那樣輕微、抑郁、自卑。現在他又出現,明明應該驚喜,可以后怎么過。下了車,他向南,她向北。城市已被撕裂。
伊木雙手扶著零落的肩,他還是這樣溫柔。他對女孩向來如此。
零落最恨的就是別人可以共享任何來自伊木的好處,她只想獨享。伊木待所有人一樣,除了月顏。伊木從未給過零落獨一無二的東西,也許只有恨吧!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的話。
零落收好一顆落在手心的眼淚,它看上去這樣晶瑩剔透,透過淚珠可以看到手紋,手紋在淚珠坐落的地方有些錯位。
零落捏住手掌,淚珠消失后留下一片濕潤。
這是一個很飽滿獨立的淚珠,來自傷痛中的零落。
她那一天有這樣無數的淚珠,滾燙而熱烈。
伊木看著這樣的零落。
他漸漸記憶復蘇一樣,眼神清晰起來。
零落,他叫出了她的名字,試探性的。
你叫武零落是吧!以前,你坐我前面。你還記得嗎?哎哎哎,你以前很特別呢,有一次將三角尺別在頭發里……
我?
而且,記得有一天,因為天冷,你還借我你的馬甲。
……
伊木滔滔不絕地倒出了零落在銀頓的所有點滴。
這讓零落驚訝萬分。
她沒有想到他會記得這么多,無論是離別前后,還是今日的重逢中,他都不像那種能記著關于零落所有點滴的人。
伊木用手將頭發從額前擼起來,手將襯衫的第一個紐扣解開,他搓了搓手掌。
真的,零落,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你變化真大!
零落聽得出,這種感嘆是帶有贊賞心理的。
你還是容易暈車,你看你的臉色,這么蒼白。
他以前很少說話的,總是給人沉靜的感覺。
零落看得見伊木有著少見的激動。在記憶里,過去他很少出現這樣的言語,每次說話,多則三句,少則一句。
就算是在聊天片段里,伊木的對話內容也至多頂得上對方的四分之一。
伊木越是這樣寡言,多語的零落越是有了沖動去在內心彌補他沒說出的內容。
零落通過這種方式和伊木對話,末尾,零落發現這種方式太過蠢笨,毫無意義,也毫無希望。
只是,對于零落,她始終不能像月顏那樣。
月顏的生命是綻放的、散發明月一樣的光。而她,則是這樣暗啞,太過幽閉。
她想到了為什么沒有能和伊木在一起,大概因為二人的性格太過相似,對伊木而言,看著零落,他大概缺少靠近的沖動。因為零落的習慣和心理正是自己的心理。
天空的藍色漸變為烏青,樹葉開始沙沙響,大風刮過,麥田里的波浪閃爍著金色的光。雖然不太耀眼,零落還是不由自主地瞇著眼。
不一會兒,大雨點就開始拍打塵土。干燥飛揚的塵土先是被打出來一個個拳大的漩渦,接著漩渦盛滿水,當一個個的漩渦連接在一起時,地面開始有了水坑。
凹一點的地方,頃刻便被灌滿了水,饑渴的大地,飲飽為準。
車上有人說,好雨知時節啊!
伊木也靜靜看著窗戶。雙手抱在胸前。
突然而至的大雨,使自己和伊木的重逢有種歷史性時刻的記憶。
零落知道,越是這樣,記憶越是被刻得深,而痛苦和哀怨也被埋下,等待有一日開花結果。痛苦的結果便是恨意重重了。
最糾結的愛,也許是時而誤以為對方愛自己如此深邃,時而又發現一切子虛烏有吧!
零落不能再往那個地方走。那里關著愛情,但是要解救它出來需要準備好一切武器。最令人難以承受的是,她最終發現愛情的樣子是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物,只是在尋找的途中,一路帶著獲得的渴望和等待的歡喜。
零落看著伊木,她想大聲說三個字。
可是,這比這場暴雨還突然。一旦說出,也許伊木會覺得自己怎么這樣淺薄。她自己也會覺得空虛尾隨而至。
零落頓了頓便收回了。
伊木到站以后,準備下車。
“零落,再見吧,祝你一切都順利。”
“再見,伊木。”
伊木收拾著一堆用品,站起來伸手拉自己的行李箱。
他將背包挎在胸前,臨行前,他走到零落面前。
他一手拍在零落的肩上。
如果不是右手拉著行李箱,零落感覺伊木會抱她。
他的眼睛里面不知何時有了淚。
在淚水就要沖出眼眶時,伊木說了一句,“如果,你有了月顏的聯系方式,記得告訴我。”
零落呆呆望著伊木,有點兒難以置信,脖子抻了一下,似乎剛咽下一顆狗頭大棗。
但伊木已經拖著行李下車。
萬把鋼針齊齊發向零落,她震驚地坐在座位上,雖然剛才還最后一次笑著說,再見。可到底有沒有笑容,她沒有把握。
難道,伊木你從來不知道我對你的感情嗎!歇斯底里喊出這句話。
她忘記了控制自己的表情,只是震驚,似乎一只以為找到了安全地帶的花豹突然聽到連續的槍聲。
想不到,伊木和月顏分開三年。他隨時記得要每個認識的人去聯系月顏,而對于零落,三年的執念顯得荒謬絕倫。剛食下一塊滾燙的栗子,又食下一塊寒冰,寒冰里面封凍著刺球。即便她內心的熱烈化解了它的寒冷,可是寒冷之后是什么在等待她?
她的柔軟,只配得上他的堅硬。瘋狂的獵人用長矛猛烈刺殺一只兔子,盡管它已經死去。他除了要讓她死得更快更徹底,還要發泄他的快感,因為它那柔軟的皮毛和臟腑是他有了某種快意的源泉。它是無反抗力的。
伊木!伊木!
零落在心中喊著他的背影。
車站門口是那些舉著拉客牌的人。他們疲倦地坐在地面上,現在已經半夜,最后的列車基本進站。
他們像剛進看守所的非良民,眼神木呆。
零落還要繼續坐下去,離回家的路程還有一段。
漆黑的夜空閃著幾處亮光,車廂已經快空了。司機在黑暗的車里始終屏著呼吸。
“阿吉。”
零落試探性地叫了一句。
司機轉過身,他不大相信零落知道他的名字。
不過,想象一下似乎又沒什么不妥。零落坐這趟車斷斷續續也快三年了。看她今天的樣子,萬分狼狽,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看上去意念全無,以前零落也只是言語不多。而現在,她的長發遮蓋在凸出的額頭上。用剛受過鞭刑一樣的面容對著燈光黑暗中的阿吉。
電桿和電線、樹木和房屋,甚至在車里的事實似乎都不在零落的意識里。
她的神色那樣悲傷。
同情和安慰明知無濟于事,阿吉還是決定停下車來。
息了火的客車,長長舒出一口氣。
阿吉說,零落,你要是不舒服。不如我們先休息一段時間再走吧!
阿吉,求求你。
阿吉用胳膊將零落的頭攬進來,沒有任何反抗。
阿吉帶著零落下了車。
街上的月光很亮,同白晝不同的是那種清冷,同樣的光照,相反的溫度。人同植物一樣,向陽而生。零落這么多年以來卻生長在陰陽交替帶。生命中被伊木占據的位置,因為執著的懷念而生著溫暖的光暈,卻因為一再被拒絕而進入了黑夜,所有的回應都是那樣冰冷,她怎能再抱希望。如此,她永遠也不會得到他。從一開始,她就清楚,仍然固執了一個又一個晝夜輪回。
被阿吉牽著,零落不知道要到何方。踉踉蹌蹌跟著走,前面的燈光逐漸清晰。一些人在猜拳,一些人在啜酒,有人喝醉后在大哭,零落被阿吉放在座位上,他轉身領了兩箱啤酒。
零落懶懶散散地靠在沙發上,像稻草人,隨時隨地都會被壓空或燒毀。
阿吉獨自喝著酒,看著零落。零落歪斜著看阿吉,兩人互相看來看去,最后一同望向那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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