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一個人安靜的吃過晌午飯后,太陽已經在偏西的路上了。
自父母離開她以來,她首次這樣認真的吃飯,這樣清晰的知道饑飽的感受,并且飯后這樣有感覺的東張西望,和思考接下來要做什么?
她覺得父母不只遺留了她一個活物,別的,只怪她平時掛心它們太少以致現在心里沒數。正費勁思索自己還有啥同伴需要照顧的時候,隔壁翠嬸家的門哐嘡大響一聲。憑著鄰居多年的聽力經驗,豆子知道那是大開門時才發出的聲響,平時進出門是沒啥大動靜的。隨著聲響,翠嬸不高的身影從豆子家灶前的窗戶上一閃而過。同時傳來她的聲音。
“豆子,你家豬,你再不喂,就餓死了。”翠嬸說話的時候并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走向豆子坐著的屋。習慣性的拿眼四處一溜,熟悉的跟自家一樣。
“豆子還勤快吶,收拾的這么整齊,干凈。曉得怎么喂豬不?”翠嬸背著大背籠,把手里的鋤頭靠門框立好,走進來說。
“嬸嬸坐。曉得。以前看我媽喂時見過。”豆子立刻站起來一邊讓座一邊心虛而自信的答到。
“我不坐了,忙的很。你曉得就好,好好喂養。這些天我抽空喂著,沒有充足的食,只能維持餓不死。我現在實在忙的顧不上了,餓死很可惜,那么大個兒。”翠嬸跨過凳子,對直走近碗柜,拉開柜門,這兒細看看,那兒用手指頭戳一下,還聞聞,后又關上柜門。隨手把柜邊干的漏風的豬食桶提起來瞅了半天,手指著小河溝的方向說:
“這桶,提河壩去用水好好泡泡,把碗柜里吃的全喂豬了,加些嫩草,剛開始調稀一點,可以加點米康。有啥需要的去我家取,我下地了。”翠嬸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看見啥事叮嚀啥事,邊說邊自顧自的往外走著。
“你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不要嫌臟,過日子要緊。干凈也罷臟也罷,自己過好自己個兒的日子才實在。”她扛起鋤頭往外走幾步又回過頭來補充一句后,大步流星的徹底從豬圈旁拐彎不見了。
“噢。好。”豆子一直站著,聽著,并跟著翠嬸急匆匆的腳步,一起挪到到豬圈旁,目送嬸嬸走遠。
她感覺很多天以來,第一次有人跟她說話,說了這么多話,都是活生生的話。也有可能一直有人跟她說她都聽不到或者不記得了而已。那短暫的一段時間造成她心懷恐懼,那時她的智力可能不只是倒退,可能直接是負的。也許鄉親們都暗中希望她自求多福。
昨晚之前她自己都不知自己是怎么過的,那段記憶像憑空消失了,她也不想找回來。現在翠嬸的一籮筐話,提醒了她接下來要做什么。
她來到自家豬圈旁,右手邊,墻上凸出的泥胚子上放了一塊用舊的木板,手柄感覺光光堂堂的,這是母親長期用過磨光堂的。木板兩臂長,一手寬。豆子學著往日母親喂食前常敲敲食槽的方式,也敲了敲。
像是哪兒有動靜,又總不見影兒,悉索半晌,從右邊土胚磚墻豬房里,慢慢悠悠地走出一條半人長的黑豬。
豬房,實際上就是它的寢室。半米多高的門,沒有門框,砌磚時就留了個橢圓形狀。豆子看著那家伙,心里毫不思索的給它起了個小黑的名字。小黑往出走的時候耷拉著腦袋,兩只眼睛各顧各的隨意瞟著啥,眼神又漫不經心的游離。像是長時間沒休息好。
它站在食槽前做吃食狀態的姿勢,抬起頭盯著豆子,滿是疑惑和迷離的眼神,為這個瘦弱的才高出豬圈圍欄兩匝的女孩來照顧自己的后半生,深以為憂。它極懶散的遙著尾巴。豆子盯著它端詳了半天,終于明白什么是皮包骨頭。她心生愧疚的說“小黑,等著,我這就給你做飯吃。”
說著就一溜小跑,進得自家門,把自己沒吃完的米飯用米湯調稀,拌上碗柜的剩菜,用洗臉盆裝了大半盆,迅速返回到剛才的地方,差一點一股腦兒全倒進食槽了。
兩只雞在食槽里找東西填它們的小肚雞腸。好像找的不怎么耐煩,嘴和爪子并用,把些亂七八糟的干草胡亂扒拉到圓形的水泥食槽里面。豆子從自己的標準來判斷這非常不衛生。她把盆放地上,右手握著剛才敲食槽的木板,左手扶著最上端的圍板,右腳勾著中層圍欄板,左腳后仰翹起,探進大半個身子到豬圈里用木板撥去雜草,把食槽清理的干干凈凈,然后把看起來色味俱佳的飯全倒進食槽。
小黑一聽到動靜,聞著味兒,優雅的走來。自顧自的把那大嘴伸進半截淹沒在它的湯飯里,拱一拱,嚼一嚼,再喝口湯,慢慢的,它本性暴露,優雅被拋到到九霄云外。大口咂咂的聲音,濺的到處都是。引得圍欄上公雞母雞齊刷刷側臉觀望。
兩只膽兒大的,或者能摸著小黑脾氣的倆大個兒,先后飛落進去,輕輕的邁一步,立一只腳瞅動靜再邁一步輕輕落地,未雨綢繆,隨時做好逃跑的準備。它們倆如出一轍,心靈相通,都那樣一步三望的走到小黑耳根子底下眼皮子底下,吃它濺出的豬食。偶爾也頭伸長,雞臉左側一下,右又側一下,趁小黑吃的忘乎所以時,猛啄一口立刻后退,脖子一伸一縮的渾淪吞棗。另一只也以同樣的戰狀,豬嘴邊奪食。
這個車輪戰維持沒下三五個回合,小黑就吃完了,搖擺而去。其余圍觀的雞群不再提心吊膽,陸續而下,把食槽里的殘羹剩飯啄了個干凈。
豆子癡癡呆呆的看著這些家伙們這樣吃東西的場面,舒眉展眼。她從沒發現家里這些編外成員這樣可愛。
豬房的另一面有個小門,可供豆子稍微彎腰走進去。里面堆著些粗細不一的柴火,農具,還有雞舍。雞舍門大開,旁邊地上撒了干包谷顆粒。這小塊地方占半截,另半截,是小黑的臥室。它們共處一個屋檐下,左鄰右舍,一墻之隔,晚上能互相聽到鼾聲。豆子不清楚自家具體還有幾只雞,還有翠嬸說的嫩草,她還得去地里找。她真的不能把父母遺留下的小黑和它鄰居和自己給養死了。
接下來的日子,每天除了喂飽自己,喂飽小黑,順便照看那些早出晚歸的雞們,這樣有目的的事,有計劃的活,有力量的日子倒是讓豆子踏實不少。可是她壓根兒不想下地鋤地,即使翠嬸一再苦口婆心的說不種地就沒糧食吃,就得餓肚子,也沒人救濟。
她每次蹲在不管誰家的地里扯豬草時,眼瞅著那茫茫的一片讓她惱火的莊稼苗,綠是綠的好看,果實也好吃,她就是不想面朝它們背朝天。雖然她陰郁的心情在每天看小花小黑的快樂里遣散了不少,她也知道她必須要跟什么妥協一下。這個需要妥協的對象她說不上是命運,還是現實,還是她內心的針扎?她時而無力的妥協,時而又激奮的跟妥協翻臉,她一時還不清楚自己內心,到底不愿面對現實和不去善罷甘休的是什么?她時常在這種糾結里不成眠。在她十六歲的生命里,她失去了雙親,同時也感覺到了普遍的人們為了開墾和栽培幾立方尺的肉身,在農村,是多么的費勁!
豆子不顧及院子其他人的竊竊私語,和別的院落人議論她神情恍惚,不下地,坐吃山空的懶惰行為。她仍然在忍受著內心的煎熬和憂慮。她每天看到大家整日的時間都被粗重的勞作擠的滿滿的,他們沒有空閑時間探討他們不知道的真正完整的生活,和他們不曾見到過的城市生活。
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容易把人變的像拉電燈開關一樣機械,拉一下開,再拉一下關,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豆子覺得,人的日子不應該這么單一,而至少應該像蜜蜂一樣不固守自己的蜂窩,應該時常去野外見博識廣。
這樣思量多次后,面對長輩們希望她盡快學會農活,學會針線活,尋個好人家嫁掉的淳淳勸導,她皮不笑肉也不笑的回敬一個火大的表情,送走眾多好心人和他們操碎了的心。
這樣的時日一天天過去,豆子一天天感覺到自己正在包裹具有巖石質地般的硬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