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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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叔是個駝背,一個我不喜歡的駝背。

? ?四叔心眼兒小,刻薄,嘴碎;巴結干部,熱衷于耍小精細和背后挖苦人,滿腦子女人。最讓我惡心的是他老拍我的頭。


? ?不過他的地種得好,且勤儉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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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沒吃過他一個白面蒸饃,盡管每次磨面他都叫上我抽車。有一天晌午卻破了天荒,他竟然叫奶奶捎上我去他家吃飯。那時奶奶正戴著老花鏡給我縫扣子,接到邀請后她愣愣地看了我胸前的“雷鋒紀念章”半天。

? ?那頓撈面條吃得可沒味兒,卻很有意義。它莊嚴地宣告我多了一個四嬸。這個事實可以由十幾個跟我一樣去吃撈面條的本家作證。他們大多只吃了半碗就走了,最后只剩下奶奶和我。奶奶送給四嬸一副銅鐲子。這禮物媽和姆也各有一副。


? ?我懷疑這個穿半新紅襖的四嬸是個啞巴,因為一直到我咽下最后一根面條甚至到奶奶都扯著我的手往門外走時,她都沒吭一聲。走到門前荒蕪的花池時我回過頭望她,我的四嬸正站在門檻邊對我微笑,這種微笑已經持續了一頓飯的時間,我那十幾個先走的本家也可以作證。


? ?四叔為這事兒歡喜的一連四天沒下地鋤草。他一定認為這是有生以來干得最劃算的一件事,以至于興奮得馬不停蹄地在街上轉悠。所到之處人們就會像看玩猴兒一樣將他圍在中央。那時他就拽的不得了,擺出這樣一個造型:斜著身子,倔著頭,戴著帽檐向上翹的臟兮兮的藍帽子,鼻子上抬,嘴角塞上一支“減價”煙。人們向他提問時,他就會抽口煙,順便瞇上眼睛,然后那小腦袋便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 ?他會說,恁們不是噴自個兒可他娘有本事嗎?恁有本事咋還花好幾千塊娶個媳婦哩?我不求濟事不還照樣花十幾碗撈面條弄個媳婦兒?有人問他媳婦的來路,這下四叔更能噴了,他把腮幫子鼓得像只青黃雞兒(青蛙),滿世界都是他的唾沫星子:還不是俺時候好,黑燈瞎火趕夜路哩,“吭哧”一腳兒踢到一股堆肉上,軟乎乎哩,俺還以為是誰家的毛驢在路上睡覺哩,娘哎,誰知道是一個開口說人話哩大閨女,好端端地坐到大路上,哭著鬧著拉著扯著硬是讓俺背她回家哩,也是俺心葉子好,看她怪可憐就叫她背到俺家,咋知道她一下地兒就不走了,硬是脫光了跟俺睡了一覺,爭著搶著要當俺媳婦哩!你看看這孬孫兒老天爺,有時眼也不瞎嘛!

? ?周圍就有人被他吹得迷三倒四的,起哄讓他說說“脫光衣服睡覺”那一段。四叔一聽更來勁兒了,唯一不悅的就是周圍有我們幾個“少兒聽眾”。他就大吼一聲,讓學生孩兒都回家學習去吧。人群便一陣狂吠把我們轟走了。

? ?當哄堂大笑的聲波震走樹梢上無心偷聽的麻雀的時候,一次寶貴的性教育的機會便與我們擦肩而過了,不過我能想象,笑聲中四叔的鼻子差不多能得到太陽光的直射了。


? ?事實并非如四叔所說。根據四嬸后來在河邊洗衣裳閑聊時所提供的資料,事情輪廓大抵是這樣的:四嬸當時爬上了一輛載重二十噸的大煤車,后來昏迷了,司機以為她死了,就拽下來扔到了路邊。此時已近黃昏,但離黑燈瞎火尚遠。恰恰此時,一位形狀奇特的男子出現了,背上還背了一個拾羊糞的竹簍,看來還收獲頗豐。無疑此人正是我四叔。朦朧中他將我四嬸背回家里,救醒我四嬸以后,還沒忘記折回原地背竹簍。接下來的三天又是精心伺候,一直等到我四嬸體力恢復,能下床走路。他竟兀自捂著臉哭了起來,一把鼻子一把淚地跪在地上求四嬸作他媳婦。四嬸看他其貌不揚,為人還算厚道,也就稀里糊涂應了他。


? ?你看出來了,我在寫一對夫妻。他們剛結婚,甚至連結婚證還沒來得及辦。在此之前,他們是一個陌生男人和一個陌生女人的關系。即使他們的結合己被我那十幾個吃撈面的本家所證(這樣在村子的傳統面前,他們便能名正言順),他們卻依舊很陌生,但這種陌生絲毫不妨礙他倆晚上一塊兒睡覺,白天一塊兒種地。我甚至覺得他倆最初的生活便是給一樁事實作證,即用名目繁多的配合,來作證“他們已是夫妻”這個基本事實。村里人當然也認可這樁事實,不過他們的認可有一種調侃或是嘲弄的味道。他們會說我四叔是憨人有憨福,說我四嬸是“蠻子”、“外路貨”、“破鞋”。我曾極為認真地拿這些詞問我那慈眉善目的奶奶。奶奶說蠻是南蠻,南蠻是南方人,南方人精得頭發都是空的,他們在我老祖宗薛古保在世的時候偷走了東山火龍廟的神胎。蠻子就是他們的后人;奶奶還說“外路貨”就是外地人,特別是外地的女人,他們都是窮得沒法兒了出來討生活,所以很不懂鄉里的路數(規矩)。奶奶還正告我說,長大了要做一個不娶外路貨的男人。可奶奶咋都不肯解釋“破鞋”的含義,好像她很惡心這個詞似的。對于奶奶的這些解釋,我將信將疑。首先我不承認有空心頭發的人;其次我也認為將人比成“貨”欠妥;四嬸也是個很懂路數的人。不過我咋看都不琢磨四嬸像“破鞋”,即便我后來從一個老表口里得到了一個關于“破鞋”的粗俗的解釋,我也始終覺得四嬸一點兒都不“破”。她時常穿著干凈的衣裳,樸素得讓人羨慕。麥口天,她穿著白衣白褲帶上麥秸編的草帽走在金黃色的麥地里,人們的目光更像鐮刀一樣割向她,刷刷,刷刷。用上屋姥姥的話說:“小四媳婦人長的不咋俊俏,卻是耐看的很哩!”不過大人們還是在背地里惡狠狠的叫她破鞋,他們都說:“哼,不是破鞋咋舍得把這副好模樣攤給一個羅鍋男人哩!”每次我幫奶奶去四嬸家送鞋樣兒時,總有幾個在路邊瞎噴的大人傻哈哈地笑我說:“又給你破鞋嬸送啥好東西哩呀?”我覺得他們可像無聊的騾子,吃飽就喜歡瞎叫喚,盡管當中也不乏有些是我的長輩(按村子里的輩分),我只曉得我有一個耐看的四嬸,她會站在門檻里朝我微笑。她和一個難看而又自私的男人共同守著一個堆滿紙箱的院子。院子的西墻角還養著幾十只米黃色的小雞兒,那是四叔給她買的。因為初來時她只會說方言,嘰哩呱拉的,大多聽不懂。四叔就想讓這些毛茸茸可愛愛的小生命陪她消磨些時光。他很愛她的,盡管這種愛有收買人心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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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頭有個女人,景況是不一樣的。

? ? 四叔家從前的院子跟豬圈沒啥兩樣:啥酒瓶子(四叔不喝酒)、破罐子、廢針頭、破棉絮、碎瓦塊扔得到處都是。只在院子西墻根下還算寬敞,四叔又匠心獨運地擺上四筐羊糞。這樣院子的地形便顯得很復雜。一不留神,腳就冒血了。四叔不怕,他的腳繭子厚。可自打四嬸來以后,這院子發生了史無前例的變化。先是把那些沒用的東西一股腦裝車拉走,接著又屋里屋外的收拾了個朗利(利索)。兩口子鼓足干勁兒,力爭上游,大干苦干了三天,總算有個家的樣子了,并且往后我每去他家一次,總會有些新發現,院子里不是多了一盆“噴噴草”,就是添了一棵美人蕉,后來還在迎壁墻邊弄了個矩形花池,種菊花呢。四叔像一個小孩兒似的,沒事時就拿把小鐵鋤圍著花池侍弄。春天一到,滿院的花引來可多蜜蜂,大門外的常春藤也綠油油的,好多街坊都坐在下面的青石板上吃飯聊天。那時四嬸的河南方言說的可好了。她也不再用微笑來掩飾自個兒在言語上的不通,而是哈哈大笑的跟一些大姑娘、小媳婦開玩笑哩。四叔呢,比以前干凈多了。從前他理發時才洗次頭,現在一周至少兩次;從前難得見他洗衣裳,還不用洗衣粉,現在是一月至少七八次,還得打堿;從前是不去地里澆菜就不洗腳,現在可得天天洗了,因為我四嬸說了,不洗腳就叫他睡到地上。這樣一整,我四叔便很有個人樣了,盡管骨子里我瞅他不順眼,可外表上我還是覺得他進步挺大的。可不連我們支書都說,小四呀小四,要是能叫你哩腰懟直,都能趕上鳳凰溝里林天義了(林天義,方圓十里公認的美男子)。

? ?四嬸不喜歡打扮,穿著素氣,她喜歡學這做那。我奶奶便是她最為崇拜的一個老師。我奶奶七十多歲年紀,舊社會給大戶人家小姐做過丫鬟,繡花繡得格外好,做衣服也精細,她還有一臺織布機哩,那是她的嫁妝,用了五十多年了,還很結實。四嬸農閑時便過來跟奶奶學手藝。她最喜歡學織布,她說她小時候沒穿過一件新衣裳。奶奶就手把手教,四嬸心靈手巧,沒多久就把臺織布機運用自如了。她也學會了套被子,選個好日子,就在當院里鋪上一張塑料布,備好兩層布,花的作面素的作里,中間夾上一層棉花,奶奶和四嬸便開始縫了。她倆一邊縫一邊閑聊,我就蹲在她們旁邊的空地上玩玻璃彈珠。我發現越是結了婚上了年紀的女人就越能聊,有幾次我都躺在地上睡著了,醒來后要么看到她們微笑的臉,要么看到在我的手臂上匆匆趕路的螞蟻。不過也聽到了不少東西,大多與四嬸的身世有關。也有小部分是奶奶給我們重復了多遍的陳芝麻爛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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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琢磨住時間走哩可慢,連風都是緩緩地拂到我臉上,陽光像是空氣的骨架,蝸牛趴在豎直的墻上睡著,雞在院兒哩悠閑地找食兒,電視天線孤零零在站在平房上。先是桐花開了,后是槐花,滿院都是淡淡的香味,也是懷舊的氛圍。我的思緒滯留于一個未知而又遙遠的地方。

? ?那是四嬸的故鄉,四川一個叫豐登的小村寨。名字是民國時一個過路秀才取的,取自“五谷豐登”之“豐登”二字,當年正值四川大旱,讀書人想以此給村民一個好兆頭。事實上,窮山惡水是它的通行證(通行于歷史的證明),世代相窮是它的墓志銘。它位于三縣交界,屬“三不管”地區,政策不到,知識不到,女人不到,方圓三十里沒有一條公路。人們管村長不叫村長,還叫生產隊長,全村二千號人會寫個自個兒名字的人不超過三十個,就是這懂點文化有限的幾個人中,還時常鬧出“二百乘以二百等于四百”的笑話。為了省布,小孩子大多不穿衣裳,只要天不冷。嫁出個閨女往往被看作是特大新聞。有人翻了一堆山到了長江邊邊的一個城市里,生平第一次看到了高樓,他蹲在路邊看了半天汽車,好些人都往他那臟兮兮的手里扔錢,有些鋼崩砸到他的頭上。但他不覺出疼,他只覺得頭木肚餓。接下來他所做的便是在城里要了三天飯,隨后便倉皇地逃回村子里。當人們把他當奇人看時,他卻滿腔憤怒地向人們詛咒起那個城市。城市里有啥子好呢噢。我們一年到頭累死累活只為混口飯吃,他們卻住在比山尖尖還高的房子里,喂狗的飯都比我們吃的飯強百倍,路修得比我們的床鋪都平展,香噴噴的糧食扔得到處都是,女人一個比一個穿得少,年輕人一個比一個嘴臟,穿制服的公安就知道欺負咱窮苦人,斷去雙腿的殘廢坐在大街上用雙手走路竟沒有人攙,有錢人卻坐在電臥車里聽收音機。這究竟咋回事哩,世道變地像她娘的一泡糞……人們聽得胸口起伏,那人喝口涼水轉身回屋了。第二天人們還想聽他講時,發現他已經躺在床上氣死了。從此,村里人很少有去看城市的念頭,他們對城市怕得要死。

? ?四嬸姓韓,小名三月,沒大名。她娘生來身子就弱,生下四嬸不久便去了。四嬸是由她父親一手拉扯大的。她父親原不是豐登人,他是個石匠,年經時去過幾個地方,他曾不止一次對四嬸說起他去看樂山大佛的情景,可大多數時間他都游走于各個石料廠里。他為人善良老實,而又固執,所以老吃虧,最后一氣之下就跑到深山老林里,想與這世界老死不相往來,卻竟外地發現了一個世外桃園。人窮心卻明凈,也就安心住了下來,討了老婆生下四嬸。因為四嬸是三月出生,就叫她三月。石匠還特地為村里做了一塊石標,上面刻下“豐登”二字。

? ?四嬸的童年與勞動有關,與知識絕緣。石匠只教會她寫自個兒名字和一些簡單的算術。這樣她在村里便算得上很有文化的了。

? ?豐登自建村以來沒出過一個秀才,也沒出過一個當官的。全村最有文化的要數卞超凡,也就是豐登村從城里歸來氣絕身亡的那個男人的兒子。他從小就在一個遠房表叔所在的鎮上讀書,每年寒假才回家一次,年紀跟四嬸相仿。他爹死的時候他正讀高二,接到信兒他便輟學回家了,給父親料理完喪事。他便跟自己叔伯商量,想在村子里建所學校。那年他18歲。長得很瘦。

? ?豐登村的小學就這樣建立起來了,沒有教室,課桌。僅有的粉筆還是卞超凡特意從學校帶回來的。只有他一個老師,稀稀拉拉三十來個學生。他就在河灘上圍了一塊空地,找來一塊床板當黑板。一天只上半天課,因為學生們上午還要下地干活。習題都是在沙地上做的,用的工具是樹枝。半天下來,卞超凡累得像打擺子似的。看得在河邊洗衣裳的女人們都覺得心疼,這其中就有我四嬸。

? ?卞超凡是村里最不壯的男子,個頭一般,瘦得出奇,雖然濃眉大眼,終究與“帥”絕緣。只有一雙眼睛很讓人們驚異,那眼眶里經常噙著些晶瑩的閃光,即便笑的時候也如此,他的笑又好像很少。他只是悶著頭給那群學生講課,可老講不生動,學生們一個個困得要死。有些孩子干脆光著腳丫去河里捉魚了。他就大聲吆喝,其他孩子也跟著吵吵,整個河灘便亂糟糟的了。卞超凡孤立無援的站在孩子堆里。像只風雨夜里找不到家的小兔子,他抖動著身子,目光直視高遠的天空,高仰的臉仿佛只是不讓眼淚掉下來。他看到了好多山,好多樹,還看到了一條小河和一張女人的臉,那女人正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望他,右手邊的棒槌已經半浸泡在水里。我猜想兩人目光交接只是短短的幾秒鐘,然后兩人便尷尬一轉過頭換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四嬸一棒槌砸到了水上,老師拉住身邊的一個學生叫他坐好。我也猜想四嬸在那一剎間對那瘦男子的情感已經超越了憐憫之心,升華為異性之間的一種奇妙的友情。當然這都是我的憑空想象,只是為了讓四嬸的經歷更有一些傳奇或浪漫色彩,也可能兩人也就是看了那么一眼,就像看一塊會說話的石頭,再沒別的。

? ?一個人的高尚之處往往可能是被愚弄的,但孩子終舊是孩子,他們喜歡凌亂。大人們卻是有愧的,他們各自叫回自個兒的孩子,或罵或揍了一頓。卞超凡一定是在接待了好幾十撥人的上門道歉后才重新上課的。豐登村的村民自發修葺了村里廢棄多年的糧倉,擺上幾十塊木板,儼然一個教室的模樣了。只下雨的時候,屋子里漏水,老鼠都躲進墻縫里避雨。年輕老師用古老的方言郎誦著課文,四嬸在屋子里來回試換著僅有的幾件衣裳。當然這也是想象。

? ?四嬸的講述是有條不紊的,就像她一針一針縫被子一樣沉著。她說到豐登村里的一口井。那口井后來成了韓三月和卞超凡的“媒人”。他倆每天早晨都去同一口井挑水。走過幾乎被雜草和野花遮避的小路,他們相遇了。最初是不打招呼的,一人挑,另一人就在旁邊等著。后來打招呼了,兩人就一塊兒挑。井口很大,兩人就站對面,放下水桶,眼瞅著水里面來回晃動的兩張年輕人的臉被擊碎了。再后來卞超凡就幫我四嬸拔水。時間長了,就算是很認識了,直到有一天,平白無故冒出一群小孩兒,他們嘰嘰嚓嚓管我四嬸叫師娘,平靜被打破了。卞超凡就托人去四嬸家提親,卻被石匠拒絕了。石匠認為卞超凡一個窮教書的,上無父母兄弟,手上又沒幾斤力氣,種地外行,女兒嫁過去肯定受苦。四嬸卻一根筋的認定“人窮志不窮”就是好,牛的力氣再大畢竟還是牲口。卞超凡認為這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他把對石匠的不滿遷怒到我四嬸身上,一連十幾天都不搭理我四嬸。四嬸苦惱透了,辦事也丟三落四的,石匠就沖四嬸發脾氣,本來挺好的父女相依為命的關系一下變得很僵。四嬸有心找卞超凡訴訴委屈,可那小子的臉卻繃得像涂滿黑漆似的。四嬸就把滿腹怨言發泄到家務上,她把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把衣服洗得掉色,把水缸挑滿,把豬和雞喂得不叫喚,總之是不叫自個兒閑下來,一閑下來就覺得空蕩蕩的。這一切在石匠看來是四嬸改好的表現。與卞超凡動不動就在班里沖學生發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 ?那時天不是打雷就是下下雨,剛開始是淅淅瀝瀝的下,后來就是瓢潑大雨,滿世界都濕淋淋的,地上的水洼里爬滿了出來透氣的蚯蚓,雞子成群的往房檐下避雨,豬臥在水圈里望著自己的被淹沒的肚皮直哼哼。地里的秧苗都溺死了,豐登村沒有一個人出門,他們躲在屋子里眼瞅著糧食受潮,發霉,同時還要抵防屋的老鼠偷吃糧食,蝙蝠在屋子里到處亂飛。雨小些時,村子里就到處是青蛙,蛤蟆“呱呱呱呱”的叫聲。有人就捉些青蛙燒著吃。他們巴望著天快些放晴,好過河瞅瞅橋那邊地里的蔬菜還有沒有。不料一場大風夾著猛雨過后,竹橋被洪水沖跨了,谷倉改成的教室也被風吹趴下了。

? ?這真是老天給豐登人開的一個玩笑,第二天竟晴了。日頭曬得畜牲滿街跑,曬得活人不敢用眼皮去夾陽光,到了下午,地下便一片濕熱了。照例還是生產隊長帶頭敲了鑼,招集村民修谷倉和竹橋,卞超凡也跟在隊長后頭吆喝,再窮不能窮孩子,再苦不能苦教育。他的喉結突得厲害,人比以前更瘦了。四嬸打開窗子看他,他裝作沒看見。

? ?新教室被一群衣衫襤縷的村民建起來了,他們每天都累得滿頭大汗,有幾個人還中了暑。石匠沒來也不讓四嬸去,不過做竹橋時他倒異樣積極,干得很賣命,四嬸就在家里熬些粥,抽空給他提去,閑時就挖些野菜,收拾下狼藉的院子,更多的時候是將缸里那些發霉的糧食攤在院子里曬掉上面的綠毛。傍晚時還得去野地里給豬打草。

? ?眼瞅著竹橋就在完工了。有天下午四嬸去井邊挑水,剛走到半路就被人一把抓住了,那人是四嬸的隔墻鄰居的媳婦。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四嬸說,三妹子,快去喲,你阿爹要把人家凡娃子打死了噻。四嬸一聽扔下扁擔就跑,兩個木桶“咕嚕咕嚕”滾到草叢里。等她跑到河邊時,架已經打完了,石匠臉上胸前掛了彩,被幾個人攔著,他暴跳如雷像頭困在籠子里的老虎,卞超凡卻是連站都站不穩了。他流了一頭血,那血流到他臉上,紅得讓人恐懼,嘴角也滲出了幾縷。腿上好像也挨得不輕。只嘴上還是不依不饒的罵,他一張嘴儼然成了血口。他吼出的每一個詛咒都像尖刀一樣插在四嬸心上。四嬸硬著頭皮拽走石匠。石匠臨走時還重重地威脅了卞超凡一句。

? ?這次的暴力事件換來的是石匠和四嬸好幾天沒說話,卞超凡的本家也沒來尋釁,不過再見面時自是比從前冷淡多了。石匠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用暴力能否讓卞超凡知難而退。而在我看來,他這樣做是為了同另一個男人來奪自己的女兒。因為她是他這近二十年來的精神依托,他不想輕易讓她歸屬于某個男子,特別是那種在他看來非常軟蛋的男子,除非那個男人的自信足以讓他無地自容。但也許僅僅是出于他想給女兒找個好婆家,不讓她吃太多苦。我沒有見過石匠,所以猜想未免失真,你別太放在心上。
那時的中午一定漫長得很,豐登村的村民除了午沒事可干。每個有人的屋子都彌漫了呼嚕或鼻息聲。石匠好幾次醒來想喝天水時,都發現里間的床上空蕩蕩的,最初他覺得可能是屋里太熱,四嬸去河邊乘涼了,他就去河邊,還真發現四嬸在河邊揮舞著棒槌洗衣裳呢。可后來就覺出古怪,壁如說有時四嬸一個人在屋里時她就會唱些山歌,可一瞅到石匠,她就立馬不作聲了。好像只有一個人時她就挺快樂似的。

? ?一天,石匠告訴四嬸,他要上山砍幾根竹子作雞柵欄。然后腰里別上一把砍刀就出門了,那時人們正滿頭大汗地躺在床上打呼嚕。

? ?他再次出現在村子里是在兩個多鐘頭后,地點是卞超凡的窗子下。他一臉厭惡與憤怒地站著身后是一片深綠的竹林,透過窗子間隙,他看到一床鮮艷的紅單子,單子下面躺著四嬸和卞超凡。他們剛才還是赤裸裸地抱在一塊兒,現在卻慌亂的不知所措。這當口石匠一腳踹開了房門,顫抖的手里還攥著那把砍刀。四嬸幾乎要哭出聲來。卞超凡也是呆若木雞。誰知石匠只是長嘆口氣,重重跺下腳轉身走了。等到四嬸和卞超凡追出門外,他已遠遠的消失在林子里了。

? ?四嬸說她把她爹弄丟了,而且丟得很徹底,全村沒有一個人見他去那兒。她和卞超凡找了好多地方,甚至都在濃密的林子里迷了路,都沒能發現石匠,只見來回飛舞的蛾子和落荒而逃的兔子。他們沒頭腦的找了一個月,最終還是無奈的放棄。這段時間四嬸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她說要不是卞超凡待她好,她就想綁根繩子上吊算了。誰知三個月后,石匠回來了,像個野人,胡子拉茬,衣裳破爛得像個叫化子,他將肩上的一捆竹子卸在當院里,然后對我四嬸和卞超凡說,再添上幾根,可以給你們打個竹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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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嬸的故事講到這兒時,奶奶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她隨便找了個借口支走了正在幫她套被子的四嬸。然后便當著我的面罵起我四嬸,說她浪,恁不要臉的事兒也虧得她說得出口,還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也罵她不孝順,不心疼她爹;甚至連卞超凡都罵了,罵他是小白臉,光知道勾引人家好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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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涼了,套好的被子都鎖在箱子里,等到上冬用。四嬸先還來過幾次,叫奶奶教她衲襯底,后來竟不上門了。奶奶說八成是小四媳婦有喜了,我們還將信將疑。果然,過了沒兩天,四叔就高一腳低一腳來我家借雞蛋了。奶奶笑盈盈地捧出一個瓦罐說,早給你這龜孫預備好了,小四兒好福氣呀。

? ?過罷五月五,四嬸生了個大胖小子,用秤稱了稱六斤四兩,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家人皆大歡喜。還沒滿月,四叔便抱著上門來求奶奶給取個名字。奶奶也高興啊,把小孩子摟在懷里愛不釋手,時不時撥拉一下那小孩兒的茶壺把。一邊問四叔小孩的生辰八字,哪知道這肥小子將小雞雞一挺,硬生生的尿了奶奶一脖子,周圍人一陣慌亂旋即哈哈大笑起來。奶奶也顧不上擦拭,對四叔說,這小王八羔子到底是你弄出來的,跟你小時候一個德性。然后假裝要撕小孩兒的臉,小孩也瞪圓了眼睛,奶奶說,你這小破孩兒還怪賴呵,干脆叫你賴賴妥了。從此,這個叫賴賴的小胖孩兒便經常或尿或拉到我奶奶身上,一直等到他穿上剎襠褲為止。

? ?四叔高興得像只麥堆上的麻雀,連走路都是一蹦一蹦的,說話嗓門大得像吵架。走到小賣鋪里就大吼一聲,“兩斤紅糖”,把正在記賬的六妮嚇得猛一哆嗦。其實四嬸早就不吃紅糖了,她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便背上鋤頭下地鋤地了。四叔苦勸不住,只好讓她多吃些糖水荷包蛋補補身子。
高興歸高興,添丁加口畢竟是大事。四叔為這事費勁不小。先是辦準生證,他從上冬來就去婦女主任家跑前跑后,拉料,磨面,挑糞啥都干,麥口天他一人就把主任家五畝二分小麥全割了,總算是少花了百十塊錢把證給辦利索了。但接下來買雞蛋紅糖,到鄉醫院接生,草辦酒席都花了不少錢,糧食賣的只剩口糧,賣光了地里長勢正好的桐樹,還問我奶奶借了一百二十塊錢。兩人高興之余,就望著被煙薰黑的四壁發呆。四嬸對四叔說,這樣也不是辦法,大人能頂住小孩兒可不行,得快點找點能生錢的事做。

? ?兩口子決定上西地鋤草。“西地”是村西二百六十畝荒地的簡稱,后來被村里的富戶承包了,種植中藥材,農忙時找人幫工。男勞力一天15,女勞力一天10塊。上工時間是早上七點到下午六點半,晌午一個半小時吃飯。好多人嫌累,不愿來。四叔和四嬸可是鐵了心來了,還跟人簽了合同。人家老板卻嫌四叔羅鍋,干活不麻利,最多只給十二。這樣兩口子一天也就是22塊錢,飯還得自己做,工具也是自備。

? ?活很苦,因為雜草下全是碎山石,叮叮鐺鐺一天,就把鋤懟卷刃了。四嬸先是背著賴賴一塊兒鋤草,可天兒熱,怕把他曬壞了,就寄到奶奶這兒照看著,中午四嬸會來我家一次,喂賴賴吃奶,晚上再接回去。因為正是伏里天,特別是午后兩點熱得像下火,百八十畝地的荒地連樹毛兒都沒有,頭上的草帽燙得像包子鍋似的,兩口子硬是佝僂著身子吭哧吭哧鋤地,一鋤就是幾個鐘頭。把四嬸白生生的臉曬得通紅,四叔的臉本與炭黑無甚區別,自與四嬸無法比。村里人看得都直咂舌頭,走到路上,好多人都端出茶水讓四嬸喝。

? ?以上都是農忙時節的情形,農閑時,四叔就去小包工隊打小工,這次人沒少給,一天15就15,因為四叔和灰很有一套。四嬸就去村里木材廠給人擺木條,擺一方7塊錢,有時也能掙二十多塊。擺木條倒不怎么麻煩就是磨手指頭,累得腰疼,滿頭都是鋸沫。四嬸干活實性,又想多賺錢,累得夠嗆。四叔卻很精,很會偷懶,一天下來就像沒事似的,衣服都沒怎么臟。家里的晚飯他倒是全包下了,有時也給四嬸錘捶腿按按背。更多時候是兩口子一塊兒逗賴賴玩兒,看著他滿屋子爬來爬去嘰哩呱啦,一天的勞累也跑沒影了。

? ?這日子像是《渴望》一樣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賴賴會叫爸媽,會叫奶,甚至會叫我“果果”了。四嬸和四叔合計,要把上房扒了重蓋,他倆可不是瞎折騰,存了五千多塊錢哩。

? ?房子蓋了三間平房,新式的,還吊了頂粉了四壁,安上玻璃窗,屋里頭亮堂堂的,我奶奶坐到里頭就不舍得出來呢,逢人便夸,小四媳婦就是中啊,小四活了半輩子都沒弄個像樣的窩,人家一來,房子就豎起來了,還生個虎生生的小子,嘖嘖……夸得村民心里都癢癢的,是呀!以前誰用眼皮夾過小四,看他還不是像看大糞勺一樣,可人家現在可不是抖了,半路里娶個好娘們,那日子便“滋溜”上去了,也不是光棍了,還有了掌門人,一陣羨慕后便各自回家罵自個媳婦不濟事。

? ?四嬸卻突然病了,病得頭重腳輕,走路搖晃,風大些就想把她吹趴倒在地上,臉也有些蠟黃色,四叔趕緊帶她去醫院檢查,做了血樣也過了鏡子,有位帶帶著潔白的口罩,卻說著滿口臟話的大夫告訴四叔說,求事沒有,就是有點貧血。

? ?四叔無論如何不讓四嬸去木材廠了,讓她呆在家里專職“帶孩子”好好養身子,四嬸說那不中,你得再給我買一頭老母豬養養,我一閑下來就想死。


? ?母豬買了,就在先前四叔放羊糞的地兒壘了個豬圈。賴賴有事干了,整天跑到豬圈邊上跟豬聊天,一聊就是半天,倒省了四嬸不少事。四嬸就抽空看些養豬的科普讀物,有不懂的地方就去找我,我這才知道她原來還識字,還識得不少。


? ?等到四嬸恢復元氣的時候,四叔家的院子已經很熱鬧了,到處都是嗷嗷叫的豬娃兒,黑的,白的,花的都有,滿院撒歡兒,買主兒便循著滿院豬聲來認購,一會兒工夫就賣光了。四叔高興的錢都查不及。


? ?看來養老母豬賣豬娃兒不失為家村發財致富的一條好路子,四嬸家像傳統個體戶一樣走上了“粗放型”經營的道路。她對四叔說河邊的自留地不種菜了,咱再蓋上它幾個豬圈,往后你晚上不用跟我睡了,你去跟豬睡去,一直睡到小豬出圈為止。


? ?后來的事態發展證明四嬸是很有眼色的,擴大養豬的頭一年,就凈嫌了四千多塊,除去一部分裝修房子和日用,剩下的四嬸全用于擴大規模上,結果第二年更旺,到年底時手里已經有八千多塊的節余了。春節時,四叔穿上了祖宗八輩沒摸過的西裝,雖說看上去扎眼,可畢竟也拽了一回。四叔走哪兒噴哪兒,可就不舍得給人家讓煙。賴賴也儼然成了小孩兒眼中的闊少了,穿新衣戴新帽,電動車火柴炮,他都有,身后經常跟一群小孩子,為的是玩一下他的槍或者吃他一個龍蝦糖。他一點也不仿他爹,出手大方得像個未來敗家子。只有四嬸未改本色,還是穿著樸素的衣服,跟人打招呼也不因為家里有錢了就擺譜。好多人都巴結她哩。其中就有不少當初罵四嬸是破鞋的男男女女。村長見面也顧不上四叔手臟了,上去就握手,開口就是“你牛逼了啊”。他們這樣做無非也就是想讓四嬸傳授兩招養豬之道,他們現在對母豬產豬娃兒可是比對自個女人生孩子還上心哩,四嬸也是個熱心腸,誰問都說,有時還去人家里給人當場指導哩。結果全村一下子就有一百多戶養老母豬的,碰巧也有許昌的過路車來收購,把村里的肉豬和豬娃兒全買走了。各家都嫌了不少錢,全村仿佛一下子就提前進入小康社會似的,到處都是西裝皮鞋,到處都是被丟掉的大半拉好面饃。他們爭先恐后的奉承四嬸,敲鑼打鼓給四嬸送匾,甚至還有人提意要給四嬸立個活牌坊哩,但考慮到開支較大作罷。


? ?四嬸當時可高興了,我甚至覺得這種高興有點兒過頭。她第二年動用了所有的積蓄養豬,四嬸可是名人啊!其他人嘩嘩跟著上,有錢的狠命砸,沒錢的借錢也得買種豬。結果全村養的豬是人數目的兩倍還要多,連我家都養了兩頭哩。結果一場大豬瘟過來,圈里的豬死的死亡的亡。不到一個月,全村便沒有一口活豬了。村子里處都是死豬的味道,白白的肚皮直挺挺的露在外面,蒼蠅亂飛,人們那個心寒啊,特別是四叔,他哇呀呀的哭得比她娘死時還痛哩,死抱著豬頭不讓人埋,硬是看著自個兒的豬一個個倒下,心絞的是茶飯不進。


? ?四嬸一下子成了罪人了。誰見她都翻白眼,吐唾沫。連平常對她言聽計從的四叔也開始數落她了。四嬸也難受啊,有空就來找我奶奶訴苦,見人就連聲說對不住。可是又有誰搭理她呀,他們甚至謠言要把四嬸趕走哩,時間都定好了,就定在過完四月十五小麥會,不走就打,打死話該解恨。誰知道四嬸竟提前蒸發了,正在人們用最惡毒的詞匯詛咒她時,她又回來了,坐縣長的車回來的,縣長站在臺子上說你們村兒遭災的事政府都知道了,我們已經研究決定每戶補貼2000塊,幫助你們渡過難關。村民高興的像是死去的娘又活過來似的,剛還是死寂,剎那間已是一片歡樂的海洋了。四嬸就坐在她家的青石板上,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微笑,后來才得知,為了這筆補貼,四嬸一個人在縣政府門前跪了整整一天,起來時腿都不會打彎了。


? ?就這樣,四嬸又留下來了,人們既不對她稱道,也不貶低她,只是隱隱覺得她是號人物。四嬸和四叔也便就這樣平淡的過了。四叔照舊和他的灰,四嬸依然擺她的木條,賴賴卻是一天一個樣的往上長了。都上一年級了,他怕四嬸不怕四叔,因為他比四叔跑得快,更因為四嬸打起他來從來手不不留情的。四嬸還給他取了個學名叫薛冬青。



? ? ? ? ? ? ? ? ? ? ? ? ? ?6


? ?空閑時,四嬸還是會跟奶奶學做針線的。奶奶和我都是她故事的衷心的聽眾,還好四嬸大都是在我放假時候來我家,這樣一來,我便能將她的故事敘述完整,也好對大家有個交待。盡管這個涼白開一樣的故事可能已經把你拖得昏昏欲睡了。


? ?那就還得從石匠卸的那捆竹子說起。這捆竹子后來變成了一張竹床的零部件,而送竹子的石匠成了一對新人的老丈人,這對新人就是就是韓三月和卞超凡。石匠去林子里回來一趟后,明顯變老了,眼里經常塞滿眼屎,說話慢騰騰地,有些遲鈍,常常一看一個東西就是半天,像是想啥要緊事似的,要么就開口就是:喋喋不休地給人講樂山大佛,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句,聽的人都快會背了。終于有一天早上,他躺在床上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后把腿能伸多直就伸多直,死了。四嬸哭了三天三夜,在這世界上,她再沒有爹了,她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孤兒了。除了眼前這個瘦弱的男人。


? ?四嬸說卞超凡是個好人,因為全村人都說卞超凡是好人。他也是全村最斯文的男人。同女人說話總是小心翼翼的,看到有少婦坐在門口喂奶他就遠遠地回避。全村的男人大都將他奉為上賓,因為他從不屑于同他們淡論農田水利床頭床尾之事。他是文化人,文化人說話都是閃爍其辭的,還夾著一些村民聽不懂的新名詞。這大家都知道。


? ?多年來,卞超凡有個愿望,那就是讓豐登村所有的適齡兒童都能穿著干凈的衣裳坐在鎮子里那亮堂堂的初中教室里,而不是背著竹簍光著腳丫子出沒在山上的林子里。而要想實現這些,就必須說服村民,讓他們交出自己的孩子,專心坐在豐登小學里念書。村民大多是不情愿的,他們送孩子上學只是出于給卞超凡面子。因為卞超凡辦的學校是不收學費的,由此可見卞超凡確實是個好人,是好人就得給人家面子,不能冷人家的場。


? ?卞超凡還抽空教四嬸識字,為的是讓四嬸也能給孩子們代課。四嬸對知識是不感興趣的,可既然是丈夫說了,也就不好意思推托。這樣四嬸硬著頭皮學了一段時間,居然能給一年級的小學生代課了,教得還挺好。我想這可能得益于她比卞超凡更會哄小孩兒。


? ?理想不能當飯吃。免費辦學可不是說著玩的。家總得有人收拾,地總得有人種吧,卞超凡是不屑于這種粗活的,他在家主要任務是白天回來吃飯,晚上回來跟四嬸睡覺,這可苦了四嬸,她一個人既要忙里忙外,又要去學校代課,還要盡一個妻子的本分,就是鐵打得也快要散架了。可這些委屈硬是咽在肚里不說,在卞超凡跟前也總是高高興興的樣子。我覺得為了卞超凡的理想,四嬸犧牲得太多。


? ?過了一年,四嬸生下個女兒,瘦得可憐,怕養不活就叫大平。剛好有個科考隊來堪探資源,無意中發現還有個村子,就住了幾天,當中有個年輕人剛從林業大學畢業,同卞超凡一見如故,促膝長談了幾次,被卞超凡無私辦學的精神打動。就留了下來,要給卞超凡當副手。這樣四嬸才是以解脫一心一意帶孩子做家務。


? ?那個大學生叫齊海城,卞超凡招呼村民給他搭了個小木屋,兩人經常在里面喝酒聊天,酒是自家釀的,用的是稻谷。

? ?這一年風平浪靜,按下不表。

? ?又一年,四嬸生下一女,同樣的瘦弱,就取名二平。屋子一下亂糟糟的。卞超凡不喜歡抱小孩,抱也是象征性摟一把。四嬸下地待弄秧苗時,總是挑一對竹筐,大平,二平就放在筐里,找個涼蔭放下來,然后轉身去田里。往往是過不了十分鐘就往回跑一次,因為大平二平的哭聲就像天使二重唱,此起彼伏。四嬸就像一只孱弱的蝴蝶,在田間飛來飛去。四嬸說當時她氣得都想把她們一個個掐死。那幾畝秧可全是她家的命根子,不侍弄好,半年就要餓肚子。四嬸狠了心,在耳朵里塞上兩團棉花,任大平二平在地頭聲嘶力竭地叫,她就是裝作沒聽見。結果這兩個小孩長大后就是不會哭,我想可能是她們小時候透支了眼淚儲備。


? ?好在大平一天天長大,長到三歲時候都會幫四嬸照看二平了。她照看妹妹的方法很簡單,那就是鬧就打耳光,一直打到不鬧為止。四嬸最初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她親眼看見大平把二平打得直打哆嗦,鼻涕弄了一臉,四嬸才感到問題嚴重。四嬸摟過大平,用手摸著她那油膩的頭發,第一次用嘴而不是用手告訴大平說,姐妹都是骨肉,肉連肉打不得。


? ?就在大平放棄對二平施暴的若干天之后,四嬸又懷上了,九個多月后,生下一子,全家歡喜。卞超凡提前十五天讓學生放了暑假,回家給四嬸做飯,并利用業余時間,給兒子鉆研了一個名字,叫卞偉業,四嬸后來管他叫小偉,小偉無疑是姐弟三個中獲得父親恩崇最多的一個。


? ?一家有三個孩子是很頭疼的,他們除了吃喝拉撒,還會不干活,最要命的是老生病,特別是小偉,他得病的頻率最高,持續的時間還長。兩口子光為他都花去了不少工夫。再加上大平,二平,簡直亂成麻了。卞超凡一聽到孩子鬧就拿本書出門了。四嬸有時就勸丈夫說,要不咱不教了,就是歇兩年再教也行,先把仨孩子拉扯大再說。卞超凡不悅了,說是什么話,人家大老遠來放著大學生不當還來教,我有啥理由不教,我不教誰教,你忍心讓這些正上學的學生放下書本回家挑大糞,那咱這窮山村什么時候才能修上柏油路,才能住上平房,四嬸不吭聲了,大道理總是能讓小生計無地自容,說了也不頂用。


? ?豐登小學的第一屆畢業生已經到鎮上讀初中了,有一個叫劉英明的學生腦瓜特別機靈,上了不到一年就直接跳到初三了,為此卞超凡深感欣慰。這已經是齊海城呆在村子里的第四個年頭,對這個村子已經再熟悉不過了。他確實喜歡這村子,這兒除了窮,幾乎沒啥不好。山水好,空氣好,人心好。不會為那些復雜的人際關系閑扯淡。但旅游和安居畢竟是兩種不同的生存態,苦難可能會被局外人當作藝術鑒賞,卻讓當局者茫然無措。齊海城有這種感覺已經很長時間了,他有時候發現自己這幾年隊了多教會一些孩子寫字和多釣了幾條魚之外,別無所長,年齡倒是走了四歲。前些日子,他一個大學同學翻山越嶺來給他送信,說他大學時的女朋友等不及他,跟別人結婚了。這對他打擊很大,雖在意料之中,沒事時他就一個人坐在小屋里反思這四年來的生活。發現一切都索然無味。他想走,但在待他如同親兄弟的卞超凡面前,他開不了這個口,在一群嘰嘰嚓嚓的把“齊老師”叫不離口的孩子面前,他開不了口,他甚至對自己都開不了口,仿佛就像是自己要背叛某種偉大的東西似的。剛好在這當口他上山又中了漳氣,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全村的人都來看他,有的拿雞蛋有的拿肉,他幾乎要把這看成是對他最后送別了。好在吃了幾劑藥病就好了,他卻睜大眼睛對卞超凡說他要回去,他說這幾天做夢經常夢見他的爸爸媽媽。卞超凡說你啥都甭說了,我都知道,你回去我不攔你,可你得答應哥一件事,幫我培訓幾個像樣的老師算哥求你了。齊海城笑得像個孩子。
半年后齊海城走了,再沒回來過。卞超凡也變得郁郁寡歡,動不動就喝酒,喝完酒就大罵齊海城不仗義半路走人。酒醒時四嬸就把他的醉話重復給他聽,他就狠命抽自己嘴巴子,嚇得四嬸以后再不敢說什么,大平二平和小偉都在墻角瑟瑟發抖。


? ?也不全是壞事,那個叫劉英明的聰明豆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中師,兩年畢業后,又分到了鎮教辦室。也就是提起他卞超凡才會神采奕奕。


? ?余下的學生大多不成材,他們在學校要么打別人,要么被別人打,也有抽煙,逃課的,更有干脆上著上著不上了,跑到廣東深圳去當童工。以至于校方一聽說是豐登小學的應屆生就頭疼。卞超凡也頭疼,他一頭疼就心情不好,一心情不好就喝酒,一喝酒就打人,剛開始是打三個孩子,后來連四嬸也一塊打,四嬸知道他委屈,就忍著,也曉得他酒醒了就懊惱,哪知他后來打上癮了,一喝醉就打人,專打四嬸,出手也越來越狠,而且也看不出酒醒后他臉上有多少懊惱神色,最后竟成了名正言順了。


? ?那是段苦日子,四嬸說她那時瘦得像柴禾棍似的,身上到處都是淤積的腫塊,晚上一挨床就渾身疼,就這卞超凡晚上還變著法子折磨她。她覺得當時自個就是一頭任人使喚的驢子。至于卞超凡眼中那像淚光一樣閃爍的東西再也找不見了,他的目光中有的是猥瑣和兇殘,間雜幾分悲壯,卻很難看出同情,他征服不了世界就只好去征服四嬸。


? ?四嬸說她不止一次盼他改好,但這渴望又被卞超凡一巴掌一巴掌打碎了。他卻從不打班上的孩子。他頂多大聲吼他們。四嬸解釋說這是怕學生家長報復,我以為沒這么簡單。


? ?四嬸也沒有反抗過,更何況一個身心疲憊的女人也是打不過一個血氣方剛的男的。更何況四嬸帶仨孩子,還要忍氣下地干活。卞超凡還是恬不知恥的回家吃她做的飯,有時成咸了淡了發通脾氣。


? ?四嬸也上過吊,被人救下了,沒死成,卞超凡撥開人群就朝四嬸屁股上狠狠踢了兩腳,然后盯著四嬸那發青的臉,竟撲在四嬸懷里號淘大哭起來,像個剛被人搶去蘋果的孩子。四嬸心軟了,抱著那男的人腦袋也痛哭起來,周圍的人都說看來這兩人八成是神經了。


? ?卞超凡真有一段時間改好了,他怕四嬸上吊,就整天跟到四嬸后頭,四嬸說你去上你的課吧,只要你能待我好,我就不死,也不愿死。這樣他才放心了。但一下課就跑回家里,幫四嬸弄這做那,有時還輔導一下大平二平,要么就逗小兒子玩耍。那年豐登的成績也格外好,有人說縣報都要下來采訪呢。卞超凡辦啥事都變得樂呵呵的。一切都好像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不料卻了生了一場意料不到的變故。


? ?鎮教辦室下發了通知,說是為了使基礎教育更上新臺階,也方便學生的統一管理和享受更優越的教學資源,特規定全鎮小學無論大小,一律撤銷,鎮政府將在鎮開發規劃600畝地,建一所大型中心小學。實行寄宿教學,封閉管理。卞超凡聽到這個東西就破口大罵,罵那群狗娘養的亂彈琴。但他還是連三趕四去了鎮里一趟,在鎮政府前他攔住了一個代表,那代表態度很好,說我們有監督權沒有執行權,你去找找教辦室劉主任,這議案是他提的,具體事宜也應該由他給你解決。卞超凡在偌大一個鎮政府里轉了半天,碰到的姓劉的倒是不少,可沒有一個是主任。最后總算找到一處宅子掛了“教辦室”的牌子,才看到了端坐在黑皮沙發上的劉主任。那人抬起頭,卞超凡傻了,原來劉主任是劉英明。卞超凡強壓怒火說明來意,哪知劉英明一副官腔說:卞老師我這可不是存心想毀母校,可我總得為全鎮十八萬父老鄉親著想吧,再說你免費辦學又圖個啥?咱得符合國家政策。我也知道你日子不好過,這一百塊錢,權當是當學生的孝敬你的一點心意,往后,為這事你就別再鬧了。卞超凡接過那一百塊錢,當著他的面撕成一片片,然后用力砸在劉英明臉上,轉身氣呼呼走了。


? ?卞超凡回家喝了斤半酒,又變成了瘋子,還沒等四嬸緩過神來,就抓起四嬸痛打了一頓,就像是狠命抓把掃帚掃地一樣。


? ?這次是絕望了,無可救藥的絕望。

? ?四嬸打定主意離家出走,她就跟一個剛從外地打工回來的年輕人打聽。那人說你去河南吧,河南那邊煤多,錢好掙,你到那邊找個對你好點的,別窩在這兒遭罪了,四嬸問咋去,那人說見了煤車就扒,看見大煤礦就到了。


? ?四嬸就帶上幾天的干糧,連件換洗的衣裳都沒拿就出發了。他以為河南很近,只是扒幾個煤車而已。結果她連扒了六個煤車都沒能到河南。中間還碰上了人販子。算了,四嬸吃得苦夠多了,人販子這段我就不寫了,但必須叫你知道,不然顯得我不夠尊重客觀事實。反正是有好人幫助把四嬸救了出來,然后給她指了一條正北的大路,她看到一輛煤車就扒了上去,沒多久就餓暈在煤堆里,那是俺許昌的一輛煤車,司機把車開到俺村公路邊上撒尿時,發現了四嬸,他就上去摸了摸,手腳冰涼,以為死了,就把四嬸抬下來扔到路邊。于是俺四叔便半路上拾了個媳婦。當然,有關司機的描寫,也是我的猜想,我這樣做是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你看出來了,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已經窮盡了我有限的想象力,不過,后來真有個放羊的在那個傍晚四嬸躺過不遠的地方,聞到一股尿臊味呢,我是沒這個機會了,因為我聽到四嬸陳述這一節時,那泡尿已經被白白的蒸發掉了,我去時只看到一棵在風中搖擺的野菊花,小得很,白色的。


? ? ? ? ? ? ? ? ? ? ? ? ? ?7


? ?至此,我的敘述完趁了一次匯合,就像當年紅二和紅四會師一樣,當然兩者的意義不可能同日而語,四嬸的意義也不能上升到國家民族的高度。只是四嬸的過去與現在重合了,成了一個完整的人或者說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我覺得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甚至覺得有必要請自個兒吃頓飯。因為敘述四嬸讓我花去了好多個晚上,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四嬸的臉變成好多張臉,我伸伸手卻抓不住她們,甚至連我最初想表達的那個四嬸也不知跑哪去了。現在我的敘述快要終結了,我覺得我有權獲得幾分鐘嘮叨,反正你也不止一次昏昏欲睡了。好了,你要阻止我閑扯淡了,你想要我說出這故事的結局,或是說說四嬸的將來。


? ?四嬸的將來注定是在飛揚的塵土上,就像是一粒塵埃。可以說自從經歷了“養豬事件”之后,四嬸的生活陷入了平靜,她就是在這平靜中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博得了奶奶的同情,眼淚甚至偏愛(盡管她無此目的)。然后她又與奶奶合作套了好多床被子、衲了數不清的襯底、織了好多尺布,當然她也下了好多次地,洗了好多盆衣服、掰了好多車玉米。直到有一天大家驚奇地發現,他們己不把四嬸看成外鄉人了,也少有人再叫四嬸破鞋。四嬸安穩穩地在家里種菊花,領著賴賴串親戚,人們已經記不起四川與四嬸有啥關系。


? ?這種平衡直到后來被另一個外鄉人打破。


? ?那人是四嬸的老鄉,也是從豐登來村里出來的謀生的。他并不是專門來尋四嬸的,他是來專職挖煤的,這可能是因為我們村周圍的小煤礦太多。他認識好多我們村的村民,他們是工友,從他們口中他逐漸聽說四嬸的消息,便來村里打聽,并且和四嬸走了碰頭,四嬸剛開始還避開他,可又不能老躲著,最后只好將他讓到家里問問那邊的情況。


? ?那人說,四嬸走之后,卞超凡酒喝得更厲害了,只是他不再打孩子了。村子里的小學生也不知由于啥原因沒被撤銷,卞超凡卻再沒心思教學,他滿村子游蕩,走到誰家門前就進去吃飯。三個孩子出門撿破爛了,為的是混口飯吃。卞超凡的身子越來越弱,最后竟倒在街上,剛好那天劉英明開著面包車回家,就把他送到醫院里,檢查出來,醫生說了,酒喝得太多了,肝硬化。得了病的卞超凡反而看得開了,他不再喝酒,而是領著三個孩子上鎮子要飯。有人問他要不要幫忙找找四嬸,他連連擺手。四嬸聽到這兒已經哭成淚人了。(以上這些都是后來聽四叔說的)


?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四嬸梳洗了頭發,背了個旅行包,花三塊錢到縣城,再花五塊到許昌,最后轉坐火車到四川。四叔和賴賴都站在路邊朝四嬸揮手,這場面感動了在場的好多人。


? ?至于四嬸到那邊過的咋樣,我是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四叔過得不咋好,走起路來更羅鍋了,并且沒有以前那么那么自私和愛耍小聰明了,讓我很不習慣。但有一點我是曉得的,只要有人跟賴賴打架,四叔是不管對錯,都要將那人或打或數落一頓的,人都說他護短,他就雙手叉腰說,我他媽就護短,你能把老子咋著吧。


? ? ? ? ? ? ? ? ? ? ? ? ? ? 8

? ?尾聲——

? ?過年時,我在街上溜達,看到一群小孩子圍著圓桌推餅(一種農村新式賭博游戲),我叫過一個小孩兒問,想學點知識。他說你別問我,我正看呢,賴賴剛從他媽那兒回來,身上有錢,他們仨正積他呢。我看了一眼那仨小男孩兒,大約十一、二歲年紀,還正稚嫩地很哩,可表情上卻儼然是群老賭棍。那一副認真的神情不亞于“千王之王”中的“賭王”石志康。我仗著個子大強行把賴賴拽出來了幾十秒鐘,看他穿了身嶄新的名牌運動服,山寨的。


? ? “你見你媽了?她咋樣?”
?

? ? “沒以前齊整(美麗漂亮)了!”

? ? “你媽都給你說啥了?”

? ? “可多……”

? ? “你見你……”

? ? “你快別問了,我煩到死嘍,他媽的快輸光啦!”


? ? 賴賴打斷我的話,悻悻地轉身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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