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嬸的故事
? ?四叔是個駝背,一個我不喜歡的駝背。
? ?我從沒吃過他一個白面蒸饃,盡管每次磨面他都叫上我抽車。有一天晌午卻破了天荒,他竟然叫奶奶捎上我去他家吃飯。那時奶奶正戴著老花鏡給我縫扣子,接到邀請后她愣愣地看了我胸前的“雷鋒紀念章”半天。
? ? 四叔家從前的院子跟豬圈沒啥兩樣:啥酒瓶子(四叔不喝酒)、破罐子、廢針頭、破棉絮、碎瓦塊扔得到處都是。只在院子西墻根下還算寬敞,四叔又匠心獨運地擺上四筐羊糞。這樣院子的地形便顯得很復雜。一不留神,腳就冒血了。四叔不怕,他的腳繭子厚。可自打四嬸來以后,這院子發生了史無前例的變化。先是把那些沒用的東西一股腦裝車拉走,接著又屋里屋外的收拾了個朗利(利索)。兩口子鼓足干勁兒,力爭上游,大干苦干了三天,總算有個家的樣子了,并且往后我每去他家一次,總會有些新發現,院子里不是多了一盆“噴噴草”,就是添了一棵美人蕉,后來還在迎壁墻邊弄了個矩形花池,種菊花呢。四叔像一個小孩兒似的,沒事時就拿把小鐵鋤圍著花池侍弄。春天一到,滿院的花引來可多蜜蜂,大門外的常春藤也綠油油的,好多街坊都坐在下面的青石板上吃飯聊天。那時四嬸的河南方言說的可好了。她也不再用微笑來掩飾自個兒在言語上的不通,而是哈哈大笑的跟一些大姑娘、小媳婦開玩笑哩。四叔呢,比以前干凈多了。從前他理發時才洗次頭,現在一周至少兩次;從前難得見他洗衣裳,還不用洗衣粉,現在是一月至少七八次,還得打堿;從前是不去地里澆菜就不洗腳,現在可得天天洗了,因為我四嬸說了,不洗腳就叫他睡到地上。這樣一整,我四叔便很有個人樣了,盡管骨子里我瞅他不順眼,可外表上我還是覺得他進步挺大的。可不連我們支書都說,小四呀小四,要是能叫你哩腰懟直,都能趕上鳳凰溝里林天義了(林天義,方圓十里公認的美男子)。
? ?四嬸不喜歡打扮,穿著素氣,她喜歡學這做那。我奶奶便是她最為崇拜的一個老師。我奶奶七十多歲年紀,舊社會給大戶人家小姐做過丫鬟,繡花繡得格外好,做衣服也精細,她還有一臺織布機哩,那是她的嫁妝,用了五十多年了,還很結實。四嬸農閑時便過來跟奶奶學手藝。她最喜歡學織布,她說她小時候沒穿過一件新衣裳。奶奶就手把手教,四嬸心靈手巧,沒多久就把臺織布機運用自如了。她也學會了套被子,選個好日子,就在當院里鋪上一張塑料布,備好兩層布,花的作面素的作里,中間夾上一層棉花,奶奶和四嬸便開始縫了。她倆一邊縫一邊閑聊,我就蹲在她們旁邊的空地上玩玻璃彈珠。我發現越是結了婚上了年紀的女人就越能聊,有幾次我都躺在地上睡著了,醒來后要么看到她們微笑的臉,要么看到在我的手臂上匆匆趕路的螞蟻。不過也聽到了不少東西,大多與四嬸的身世有關。也有小部分是奶奶給我們重復了多遍的陳芝麻爛谷子。
? ?那時琢磨住時間走哩可慢,連風都是緩緩地拂到我臉上,陽光像是空氣的骨架,蝸牛趴在豎直的墻上睡著,雞在院兒哩悠閑地找食兒,電視天線孤零零在站在平房上。先是桐花開了,后是槐花,滿院都是淡淡的香味,也是懷舊的氛圍。我的思緒滯留于一個未知而又遙遠的地方。
? ?那是四嬸的故鄉,四川一個叫豐登的小村寨。名字是民國時一個過路秀才取的,取自“五谷豐登”之“豐登”二字,當年正值四川大旱,讀書人想以此給村民一個好兆頭。事實上,窮山惡水是它的通行證(通行于歷史的證明),世代相窮是它的墓志銘。它位于三縣交界,屬“三不管”地區,政策不到,知識不到,女人不到,方圓三十里沒有一條公路。人們管村長不叫村長,還叫生產隊長,全村二千號人會寫個自個兒名字的人不超過三十個,就是這懂點文化有限的幾個人中,還時常鬧出“二百乘以二百等于四百”的笑話。為了省布,小孩子大多不穿衣裳,只要天不冷。嫁出個閨女往往被看作是特大新聞。有人翻了一堆山到了長江邊邊的一個城市里,生平第一次看到了高樓,他蹲在路邊看了半天汽車,好些人都往他那臟兮兮的手里扔錢,有些鋼崩砸到他的頭上。但他不覺出疼,他只覺得頭木肚餓。接下來他所做的便是在城里要了三天飯,隨后便倉皇地逃回村子里。當人們把他當奇人看時,他卻滿腔憤怒地向人們詛咒起那個城市。城市里有啥子好呢噢。我們一年到頭累死累活只為混口飯吃,他們卻住在比山尖尖還高的房子里,喂狗的飯都比我們吃的飯強百倍,路修得比我們的床鋪都平展,香噴噴的糧食扔得到處都是,女人一個比一個穿得少,年輕人一個比一個嘴臟,穿制服的公安就知道欺負咱窮苦人,斷去雙腿的殘廢坐在大街上用雙手走路竟沒有人攙,有錢人卻坐在電臥車里聽收音機。這究竟咋回事哩,世道變地像她娘的一泡糞……人們聽得胸口起伏,那人喝口涼水轉身回屋了。第二天人們還想聽他講時,發現他已經躺在床上氣死了。從此,村里人很少有去看城市的念頭,他們對城市怕得要死。
? ?四嬸姓韓,小名三月,沒大名。她娘生來身子就弱,生下四嬸不久便去了。四嬸是由她父親一手拉扯大的。她父親原不是豐登人,他是個石匠,年經時去過幾個地方,他曾不止一次對四嬸說起他去看樂山大佛的情景,可大多數時間他都游走于各個石料廠里。他為人善良老實,而又固執,所以老吃虧,最后一氣之下就跑到深山老林里,想與這世界老死不相往來,卻竟外地發現了一個世外桃園。人窮心卻明凈,也就安心住了下來,討了老婆生下四嬸。因為四嬸是三月出生,就叫她三月。石匠還特地為村里做了一塊石標,上面刻下“豐登”二字。
? ?四嬸的童年與勞動有關,與知識絕緣。石匠只教會她寫自個兒名字和一些簡單的算術。這樣她在村里便算得上很有文化的了。
? ?豐登自建村以來沒出過一個秀才,也沒出過一個當官的。全村最有文化的要數卞超凡,也就是豐登村從城里歸來氣絕身亡的那個男人的兒子。他從小就在一個遠房表叔所在的鎮上讀書,每年寒假才回家一次,年紀跟四嬸相仿。他爹死的時候他正讀高二,接到信兒他便輟學回家了,給父親料理完喪事。他便跟自己叔伯商量,想在村子里建所學校。那年他18歲。長得很瘦。
? ?豐登村的小學就這樣建立起來了,沒有教室,課桌。僅有的粉筆還是卞超凡特意從學校帶回來的。只有他一個老師,稀稀拉拉三十來個學生。他就在河灘上圍了一塊空地,找來一塊床板當黑板。一天只上半天課,因為學生們上午還要下地干活。習題都是在沙地上做的,用的工具是樹枝。半天下來,卞超凡累得像打擺子似的。看得在河邊洗衣裳的女人們都覺得心疼,這其中就有我四嬸。
? ?卞超凡是村里最不壯的男子,個頭一般,瘦得出奇,雖然濃眉大眼,終究與“帥”絕緣。只有一雙眼睛很讓人們驚異,那眼眶里經常噙著些晶瑩的閃光,即便笑的時候也如此,他的笑又好像很少。他只是悶著頭給那群學生講課,可老講不生動,學生們一個個困得要死。有些孩子干脆光著腳丫去河里捉魚了。他就大聲吆喝,其他孩子也跟著吵吵,整個河灘便亂糟糟的了。卞超凡孤立無援的站在孩子堆里。像只風雨夜里找不到家的小兔子,他抖動著身子,目光直視高遠的天空,高仰的臉仿佛只是不讓眼淚掉下來。他看到了好多山,好多樹,還看到了一條小河和一張女人的臉,那女人正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望他,右手邊的棒槌已經半浸泡在水里。我猜想兩人目光交接只是短短的幾秒鐘,然后兩人便尷尬一轉過頭換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四嬸一棒槌砸到了水上,老師拉住身邊的一個學生叫他坐好。我也猜想四嬸在那一剎間對那瘦男子的情感已經超越了憐憫之心,升華為異性之間的一種奇妙的友情。當然這都是我的憑空想象,只是為了讓四嬸的經歷更有一些傳奇或浪漫色彩,也可能兩人也就是看了那么一眼,就像看一塊會說話的石頭,再沒別的。
? ?一個人的高尚之處往往可能是被愚弄的,但孩子終舊是孩子,他們喜歡凌亂。大人們卻是有愧的,他們各自叫回自個兒的孩子,或罵或揍了一頓。卞超凡一定是在接待了好幾十撥人的上門道歉后才重新上課的。豐登村的村民自發修葺了村里廢棄多年的糧倉,擺上幾十塊木板,儼然一個教室的模樣了。只下雨的時候,屋子里漏水,老鼠都躲進墻縫里避雨。年輕老師用古老的方言郎誦著課文,四嬸在屋子里來回試換著僅有的幾件衣裳。當然這也是想象。
? ?四嬸的講述是有條不紊的,就像她一針一針縫被子一樣沉著。她說到豐登村里的一口井。那口井后來成了韓三月和卞超凡的“媒人”。他倆每天早晨都去同一口井挑水。走過幾乎被雜草和野花遮避的小路,他們相遇了。最初是不打招呼的,一人挑,另一人就在旁邊等著。后來打招呼了,兩人就一塊兒挑。井口很大,兩人就站對面,放下水桶,眼瞅著水里面來回晃動的兩張年輕人的臉被擊碎了。再后來卞超凡就幫我四嬸拔水。時間長了,就算是很認識了,直到有一天,平白無故冒出一群小孩兒,他們嘰嘰嚓嚓管我四嬸叫師娘,平靜被打破了。卞超凡就托人去四嬸家提親,卻被石匠拒絕了。石匠認為卞超凡一個窮教書的,上無父母兄弟,手上又沒幾斤力氣,種地外行,女兒嫁過去肯定受苦。四嬸卻一根筋的認定“人窮志不窮”就是好,牛的力氣再大畢竟還是牲口。卞超凡認為這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他把對石匠的不滿遷怒到我四嬸身上,一連十幾天都不搭理我四嬸。四嬸苦惱透了,辦事也丟三落四的,石匠就沖四嬸發脾氣,本來挺好的父女相依為命的關系一下變得很僵。四嬸有心找卞超凡訴訴委屈,可那小子的臉卻繃得像涂滿黑漆似的。四嬸就把滿腹怨言發泄到家務上,她把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把衣服洗得掉色,把水缸挑滿,把豬和雞喂得不叫喚,總之是不叫自個兒閑下來,一閑下來就覺得空蕩蕩的。這一切在石匠看來是四嬸改好的表現。與卞超凡動不動就在班里沖學生發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 ?那時天不是打雷就是下下雨,剛開始是淅淅瀝瀝的下,后來就是瓢潑大雨,滿世界都濕淋淋的,地上的水洼里爬滿了出來透氣的蚯蚓,雞子成群的往房檐下避雨,豬臥在水圈里望著自己的被淹沒的肚皮直哼哼。地里的秧苗都溺死了,豐登村沒有一個人出門,他們躲在屋子里眼瞅著糧食受潮,發霉,同時還要抵防屋的老鼠偷吃糧食,蝙蝠在屋子里到處亂飛。雨小些時,村子里就到處是青蛙,蛤蟆“呱呱呱呱”的叫聲。有人就捉些青蛙燒著吃。他們巴望著天快些放晴,好過河瞅瞅橋那邊地里的蔬菜還有沒有。不料一場大風夾著猛雨過后,竹橋被洪水沖跨了,谷倉改成的教室也被風吹趴下了。
? ?這真是老天給豐登人開的一個玩笑,第二天竟晴了。日頭曬得畜牲滿街跑,曬得活人不敢用眼皮去夾陽光,到了下午,地下便一片濕熱了。照例還是生產隊長帶頭敲了鑼,招集村民修谷倉和竹橋,卞超凡也跟在隊長后頭吆喝,再窮不能窮孩子,再苦不能苦教育。他的喉結突得厲害,人比以前更瘦了。四嬸打開窗子看他,他裝作沒看見。
? ?新教室被一群衣衫襤縷的村民建起來了,他們每天都累得滿頭大汗,有幾個人還中了暑。石匠沒來也不讓四嬸去,不過做竹橋時他倒異樣積極,干得很賣命,四嬸就在家里熬些粥,抽空給他提去,閑時就挖些野菜,收拾下狼藉的院子,更多的時候是將缸里那些發霉的糧食攤在院子里曬掉上面的綠毛。傍晚時還得去野地里給豬打草。
? ?眼瞅著竹橋就在完工了。有天下午四嬸去井邊挑水,剛走到半路就被人一把抓住了,那人是四嬸的隔墻鄰居的媳婦。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四嬸說,三妹子,快去喲,你阿爹要把人家凡娃子打死了噻。四嬸一聽扔下扁擔就跑,兩個木桶“咕嚕咕嚕”滾到草叢里。等她跑到河邊時,架已經打完了,石匠臉上胸前掛了彩,被幾個人攔著,他暴跳如雷像頭困在籠子里的老虎,卞超凡卻是連站都站不穩了。他流了一頭血,那血流到他臉上,紅得讓人恐懼,嘴角也滲出了幾縷。腿上好像也挨得不輕。只嘴上還是不依不饒的罵,他一張嘴儼然成了血口。他吼出的每一個詛咒都像尖刀一樣插在四嬸心上。四嬸硬著頭皮拽走石匠。石匠臨走時還重重地威脅了卞超凡一句。
? ?這次的暴力事件換來的是石匠和四嬸好幾天沒說話,卞超凡的本家也沒來尋釁,不過再見面時自是比從前冷淡多了。石匠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用暴力能否讓卞超凡知難而退。而在我看來,他這樣做是為了同另一個男人來奪自己的女兒。因為她是他這近二十年來的精神依托,他不想輕易讓她歸屬于某個男子,特別是那種在他看來非常軟蛋的男子,除非那個男人的自信足以讓他無地自容。但也許僅僅是出于他想給女兒找個好婆家,不讓她吃太多苦。我沒有見過石匠,所以猜想未免失真,你別太放在心上。
? ?一天,石匠告訴四嬸,他要上山砍幾根竹子作雞柵欄。然后腰里別上一把砍刀就出門了,那時人們正滿頭大汗地躺在床上打呼嚕。
? ?他再次出現在村子里是在兩個多鐘頭后,地點是卞超凡的窗子下。他一臉厭惡與憤怒地站著身后是一片深綠的竹林,透過窗子間隙,他看到一床鮮艷的紅單子,單子下面躺著四嬸和卞超凡。他們剛才還是赤裸裸地抱在一塊兒,現在卻慌亂的不知所措。這當口石匠一腳踹開了房門,顫抖的手里還攥著那把砍刀。四嬸幾乎要哭出聲來。卞超凡也是呆若木雞。誰知石匠只是長嘆口氣,重重跺下腳轉身走了。等到四嬸和卞超凡追出門外,他已遠遠的消失在林子里了。
? ?四嬸說她把她爹弄丟了,而且丟得很徹底,全村沒有一個人見他去那兒。她和卞超凡找了好多地方,甚至都在濃密的林子里迷了路,都沒能發現石匠,只見來回飛舞的蛾子和落荒而逃的兔子。他們沒頭腦的找了一個月,最終還是無奈的放棄。這段時間四嬸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她說要不是卞超凡待她好,她就想綁根繩子上吊算了。誰知三個月后,石匠回來了,像個野人,胡子拉茬,衣裳破爛得像個叫化子,他將肩上的一捆竹子卸在當院里,然后對我四嬸和卞超凡說,再添上幾根,可以給你們打個竹床了。
? ?四嬸的故事講到這兒時,奶奶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她隨便找了個借口支走了正在幫她套被子的四嬸。然后便當著我的面罵起我四嬸,說她浪,恁不要臉的事兒也虧得她說得出口,還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也罵她不孝順,不心疼她爹;甚至連卞超凡都罵了,罵他是小白臉,光知道勾引人家好閨女。
? ? 天涼了,套好的被子都鎖在箱子里,等到上冬用。四嬸先還來過幾次,叫奶奶教她衲襯底,后來竟不上門了。奶奶說八成是小四媳婦有喜了,我們還將信將疑。果然,過了沒兩天,四叔就高一腳低一腳來我家借雞蛋了。奶奶笑盈盈地捧出一個瓦罐說,早給你這龜孫預備好了,小四兒好福氣呀。
? ?過罷五月五,四嬸生了個大胖小子,用秤稱了稱六斤四兩,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家人皆大歡喜。還沒滿月,四叔便抱著上門來求奶奶給取個名字。奶奶也高興啊,把小孩子摟在懷里愛不釋手,時不時撥拉一下那小孩兒的茶壺把。一邊問四叔小孩的生辰八字,哪知道這肥小子將小雞雞一挺,硬生生的尿了奶奶一脖子,周圍人一陣慌亂旋即哈哈大笑起來。奶奶也顧不上擦拭,對四叔說,這小王八羔子到底是你弄出來的,跟你小時候一個德性。然后假裝要撕小孩兒的臉,小孩也瞪圓了眼睛,奶奶說,你這小破孩兒還怪賴呵,干脆叫你賴賴妥了。從此,這個叫賴賴的小胖孩兒便經常或尿或拉到我奶奶身上,一直等到他穿上剎襠褲為止。
? ?四叔高興得像只麥堆上的麻雀,連走路都是一蹦一蹦的,說話嗓門大得像吵架。走到小賣鋪里就大吼一聲,“兩斤紅糖”,把正在記賬的六妮嚇得猛一哆嗦。其實四嬸早就不吃紅糖了,她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便背上鋤頭下地鋤地了。四叔苦勸不住,只好讓她多吃些糖水荷包蛋補補身子。
? ?兩口子決定上西地鋤草。“西地”是村西二百六十畝荒地的簡稱,后來被村里的富戶承包了,種植中藥材,農忙時找人幫工。男勞力一天15,女勞力一天10塊。上工時間是早上七點到下午六點半,晌午一個半小時吃飯。好多人嫌累,不愿來。四叔和四嬸可是鐵了心來了,還跟人簽了合同。人家老板卻嫌四叔羅鍋,干活不麻利,最多只給十二。這樣兩口子一天也就是22塊錢,飯還得自己做,工具也是自備。
? ?活很苦,因為雜草下全是碎山石,叮叮鐺鐺一天,就把鋤懟卷刃了。四嬸先是背著賴賴一塊兒鋤草,可天兒熱,怕把他曬壞了,就寄到奶奶這兒照看著,中午四嬸會來我家一次,喂賴賴吃奶,晚上再接回去。因為正是伏里天,特別是午后兩點熱得像下火,百八十畝地的荒地連樹毛兒都沒有,頭上的草帽燙得像包子鍋似的,兩口子硬是佝僂著身子吭哧吭哧鋤地,一鋤就是幾個鐘頭。把四嬸白生生的臉曬得通紅,四叔的臉本與炭黑無甚區別,自與四嬸無法比。村里人看得都直咂舌頭,走到路上,好多人都端出茶水讓四嬸喝。
? ?以上都是農忙時節的情形,農閑時,四叔就去小包工隊打小工,這次人沒少給,一天15就15,因為四叔和灰很有一套。四嬸就去村里木材廠給人擺木條,擺一方7塊錢,有時也能掙二十多塊。擺木條倒不怎么麻煩就是磨手指頭,累得腰疼,滿頭都是鋸沫。四嬸干活實性,又想多賺錢,累得夠嗆。四叔卻很精,很會偷懶,一天下來就像沒事似的,衣服都沒怎么臟。家里的晚飯他倒是全包下了,有時也給四嬸錘捶腿按按背。更多時候是兩口子一塊兒逗賴賴玩兒,看著他滿屋子爬來爬去嘰哩呱啦,一天的勞累也跑沒影了。
? ?這日子像是《渴望》一樣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賴賴會叫爸媽,會叫奶,甚至會叫我“果果”了。四嬸和四叔合計,要把上房扒了重蓋,他倆可不是瞎折騰,存了五千多塊錢哩。
? ?房子蓋了三間平房,新式的,還吊了頂粉了四壁,安上玻璃窗,屋里頭亮堂堂的,我奶奶坐到里頭就不舍得出來呢,逢人便夸,小四媳婦就是中啊,小四活了半輩子都沒弄個像樣的窩,人家一來,房子就豎起來了,還生個虎生生的小子,嘖嘖……夸得村民心里都癢癢的,是呀!以前誰用眼皮夾過小四,看他還不是像看大糞勺一樣,可人家現在可不是抖了,半路里娶個好娘們,那日子便“滋溜”上去了,也不是光棍了,還有了掌門人,一陣羨慕后便各自回家罵自個媳婦不濟事。
? ?四嬸卻突然病了,病得頭重腳輕,走路搖晃,風大些就想把她吹趴倒在地上,臉也有些蠟黃色,四叔趕緊帶她去醫院檢查,做了血樣也過了鏡子,有位帶帶著潔白的口罩,卻說著滿口臟話的大夫告訴四叔說,求事沒有,就是有點貧血。
? ?這一年風平浪靜,按下不表。
? ?尾聲——
? ? “沒以前齊整(美麗漂亮)了!”
? ? “你媽都給你說啥了?”
? ? “可多……”
? ? “你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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