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米燕的成長軌跡為主線，寫在大山里長大的60后、70后女孩的命運。

“你這死丫頭，又考得比我高。”米軍嗔怪地對米燕說。

雖然家里窮，姐妹倆上學(xué)也跟大姐二姐一樣，都是班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尤其是米燕，平時光顧著玩，學(xué)習(xí)完全不上心，可這丫頭特別會考試，經(jīng)常超過米軍的分?jǐn)?shù)，成為班里第一。

米燕娘特別喜歡這個幺女兒，可是，米會計照樣沒有好臉色對米燕。他很少跟米燕說話，偶爾說個什么，也是訓(xùn)斥的口氣。米燕也不在意：誰讓自己又是個丫頭呢？出生沒被送給別人養(yǎng)就萬幸了。她從姐姐們的口里知道，她出生六個月，她爹才正眼看她一次，從小到大，爹爹從來沒有抱過她。

米燕心寬，她想：等我長大了，掙錢孝順?biāo)屗蠡谧约寒?dāng)初的偏見。她每天都喊爹吃飯，給爹送茶。晚上吃過晚飯，她給爹捶背；夏天的中午。爹把兩根長板凳一拼，打算午睡，米燕就拿來一把芭蕉扇，給爹扇扇子。

家里來客人了，米燕機靈，她端茶倒水，嬸子叔叔的把人叫得心里甜蜜蜜的。大家都說米燕懂事，可是米會計總是鼻子里哼一聲，他從來沒有夸過米燕，相反總是厭煩米燕話多，有時候當(dāng)著客人的面，“啪”就打了過來。他習(xí)慣用右手四個指關(guān)節(jié)釘頭，迅速而生疼。米燕常常噙滿淚水，跑到母親身邊哽咽。母親也沒辦法，只好勸米燕離她爹遠一點。

三年級升四年級考試，米燕又考了第一名。她拿著成績單，想給父親看，讓父親高興高興，剛走到父親跟前，就被父親打了腦瓜崩。母親看見了，趕緊拉開米燕：“你爹今天正生氣呢，你別往他跟前去。”米燕委屈地抽噎著，問母親爹爹怎么了。

“你二姐說要去開縫紉店。你爹不想讓她出去，說她走了地里就荒了。可是，你二姐現(xiàn)在大了，親也定了。她現(xiàn)在有宋柱家給花銷，不吃你爹的閑飯了，他想不松手也不行了。”娘說。

米燕舍不得二姐，可是她卻支持二姐出去開縫紉店。在這大山腳下，面朝黃土背朝天，有什么意思！二姐技術(shù)好，出去開店肯定能賺點錢。不管怎么樣，也比在這村子里種地強。米燕沒說話，拿著成績單找二姐去了。

宋家灣有個跟米香同齡的女娃叫宋翠花，學(xué)了理發(fā)，想在鎮(zhèn)上開個理發(fā)店。米香跟她一商量，兩個人決定一起租個店面，彼此也好有個照應(yīng)。這個宋翠花長得不算漂亮，但是挺會打扮自己，學(xué)著城里人的樣子，燙了個大波浪。笑起來咯咯咯地，不斷拿一雙大眼睛去瞟別人，村里的年輕小伙經(jīng)常被她瞟得臉熱心跳。

宋柱娘是反對的，她拐彎抹角地提出這女娃名聲不好，喜歡跟男孩子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米香臉一冷：“她是她，我是我。”宋柱娘不敢吱聲了，她可不敢得罪了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

米香又去了鎮(zhèn)上。這次可不止是三個月了，家里的莊稼是完全指望不上她了。米會計天天拉著個臉，像是誰借了他米還了他糠似的。他每天早晚要伺候他那頭老黃牛，米英和米香都不在家，田里地里都靠他跟紹鴻了。爺爺原來還能偶爾幫著除除草，現(xiàn)在真的老了，天天咳咳嗽嗽的，除了帶著他養(yǎng)的那條大黑獅子狗曬太陽，什么也不能干了。

村里的小學(xué)搬了新校址，離家有6里路，米軍和米燕中午要在學(xué)校蒸飯吃了。學(xué)校里蒸飯要柴火，每個學(xué)生要交50斤柴，也可以折合交人民幣5塊錢。 米燕家里當(dāng)然沒有錢，柴倒是多得很。可是米會計說：“我田里活都做不完，哪有空給你們送柴火？一家六口子要吃飯，你們以為莊稼自個兒噌噌地長，自個兒爬回糧倉里的？”

米軍和米燕沒法，只好自己扛。米燕個子小，實在沒力氣。那天，姐妹倆遲到了快一個小時，一人一捆柴火扛到了學(xué)校。食堂的師傅一稱：米軍的35斤，米燕的27斤。

可憐米燕的右肩膀，磨破了好大一塊皮。晚上脫衣服的時候，疼得她齜牙咧嘴，還不敢出聲。這幾天父親心情不好，可不敢惹了他。

米燕忍著疼，鉆進了被窩里。一般人家，床單下面會墊一床毯子。米燕跟米軍的床單下面，直接就是稻草了——家里只有兩床毯子，爹娘一床，爺爺一床。米燕一翻身，稻草戳到肩膀上磨破的地方，鉆心地疼。

米燕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要睡著了，突然聽到堂屋里爹和娘的叫嚷聲，哥哥紹鴻大聲地喊著爺爺。米燕心里一驚，難道是爹娘吵架了？雖然日子困難，爹娘卻很少吵架。爹脾氣暴躁，可是娘總是四兩拔千斤，以柔克剛，不跟他正面交鋒。

米燕爬起來，揉著惺忪的睡眼，跑去堂屋一看，嚇了她一大跳：爺爺躺在地上，嘴里吐著白沫，看樣子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父親吩咐紹鴻去淠河大隊部附近的診所叫赤腳醫(yī)生，他跟娘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把爺爺弄到床上躺著。

米軍也爬起來了。一家人圍在爺爺?shù)拇睬埃恢搿敔敽艉舻卮罂诔鲋鴼狻Ｒ粋€小時后，醫(yī)生氣喘吁吁地跟著紹鴻小跑著進屋來，可是太遲了，醫(yī)生也無回天之術(shù)。據(jù)他判斷，爺爺是高血壓引起的腦溢血。

高血壓、腦溢血這些詞，米燕一家人都是第一次聽到。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父親母親、米軍紹鴻都只顧哭，沒空管別的。醫(yī)生嘆息著，默默地走了。

米燕卻沒流淚。她傻傻地站著，看看父母又看看哥姐，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哭的：親人去世了，哭是悼念的一種方式。但是，眼淚就是不下來。

米燕慢慢回憶起跟爺爺相處的時光來。五六歲的時候，自己經(jīng)常生病，一生病就發(fā)高燒，一發(fā)高燒就夢見鬼啊神啊的，經(jīng)常夢魘醒不過來。那時候，母親還在生產(chǎn)隊掙公分，爺爺就抱著一個搪瓷缸子，坐在米燕床邊陪著她。他一會兒伸出他干癟的手，在米燕額頭試試溫度。他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冰糖拿給米燕，讓她含在嘴里，聽他給她講那些久遠的故事。

米燕還記得，天氣晴好的日子，爺爺拉著米燕，帶上他那條大黑獅子狗，去樹林里抓兔子。有一次，還真抓到一只好肥的兔子。一家人歡歡喜喜地打了牙祭。

米燕知道，爺爺多么希望自己是個男娃！但是，爺爺跟爹不一樣。爺爺沒有嫌棄這個孫女，爹爹卻毫不避諱地嫌棄她這個幺女兒！

想到爹對自己的嫌棄，米燕“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這么多年，不管爹怎么對她，她都表現(xiàn)得無所謂，她相信有一天，爹會重視起她來。可是，在米燕的心底，還是有一股委屈。13年來，爹從來沒有沒有抱過自己，除了打自己腦瓜崩，爹跟自己從來沒有肢體接觸。

米燕這一哭，就停不下來了。她不是哭爺爺，她是哭自己的命運。她哭得嗚嗚咽咽，像風(fēng)吹過松林的聲音。紹鴻和米軍都趕緊過來安慰她。

第二天一早，米會計家里就用白紙寫了對聯(lián)，貼在門上。生產(chǎn)隊里每一戶的男人都來了，幫助料理喪事。米燕爹是爺爺唯一的孩子，因而他們夫妻倆要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面，給每一個來祭奠的人磕頭。其他人事方面的安排，就由小爺爺和小奶奶張羅。

小爺爺請了村里的屠戶，把米燕她娘養(yǎng)的那頭300多斤的大肥豬給宰了，因而這酒席倒是沒有問題。只是這十幾桌的酒都是從村里的代銷店里賒來的。廚房里，小奶奶帶著隊里的婦女們，燒了十幾桌“十大碗”。

“十大碗”是皖西待客的最高規(guī)格，一般有雞、海帶燉肉、香干炒肉、糯米團子、酥魚等十樣菜，用大碗裝著，一碗碗地上菜。爺爺是有威望的人，又是壽終正寢，因而酒席要比著喜事的規(guī)格。可是，讓米燕心生厭惡的是，明明是喪事，還有幾個男賓客劃拳行令吆五喝六地，真不像話。

雖然雞魚肉蛋只是鋪在碗面上，碗底都是農(nóng)村自家種的蔬菜，但是每碗都吃的光光的。農(nóng)村人本來飯量就大，何況酒席上的菜，油水重，吃起來香。在缺油少鹽的日子里，只要有肉星子就好吃，做飯根本不需要技術(shù)。

晌午的時候，親戚們都陸陸續(xù)續(xù)來吊唁了，米香也從鎮(zhèn)上趕回來了。下午，在縣城工作的叔叔嬸嬸帶著兩歲多的兒子米紹東，回來祭奠去世的大伯。跟他們一起的，還有米英和叔叔的司機。氣派的吉普車就停在山腳下宋柱家門口，米燕真想去看看，可是，米香告訴她，她頭上頂著孝布方巾，戴孝期間，是不能到處亂跑的。

喪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道士唱了兩天，芝麻桿子扎的房子也都妥當(dāng)了，一溜兒排開，煞是好看。第二天早上，出棺燒靈、落土下葬，喪事就算辦完了。

爺爺養(yǎng)的那只大黑獅子狗，從爺爺過世那天，就不吃不喝，趴在老屋東頭不挪窩。在爺爺落土安葬那天，大黑獅子狗終于也去了。米會計沒忍心吃它的肉，在菜園旁邊挖了個坑，把大黑給埋了。

寫一篇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是我的夙愿。沐兒感謝您的閱讀和喜歡。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