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荷
二、問題學生
如焱盯著屏幕,警惕地應對著這位號稱是“寂寞小伙”朋友的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你是誰?”如焱嚴肅地問。
“您是老師,我信任您。”對方有些答非所問,如焱抬起上顎,正做不可思議狀時,那邊又加了一句:“我的手機是136xxxxxxxx,電話說,或者見面詳談。”
“我不會打電話給你。”如焱這次毫無猶疑,迅速在鍵盤上敲打著,“更不必見面。這會兒在上班,下了。”最后補充一句:“要是真有誠意,該用你自己的號!”隨即,他抄下那個電話號碼,以防萬一,然后便刪除了“寂寞小伙”。
白如焱并沒有刻意等著那個“寂寞小伙的朋友”用自己的號加他,他只是在晚上打開電腦后就習慣性地掛上了Q。因此,到他準備關機下線時,才發現屏幕右下角的消息喇叭已經跳動了好半天了。
“您好,我是下午用阿誠號的網友。”
如焱戳開這個Q號的資料。網名“銘石”,頭像很大眾,個人信息只填了性別和所在城市,號碼是個八位數的。看來既不是菜鳥,也不是什么神人。隱隱地,如焱覺得這大概也是一個同齡人,至少年齡相差不會太多。
他此時的心情倒是比白天時平靜了不少。白如焱或許就是這樣一個人,仿佛一入夜,就能無端卸去不少情緒,甚至也包括警戒心。
“你好。”在對方的語氣影響下,如焱打出的字詞也呈現了正常人際交往的禮貌。
“是這樣”,對方開始敲出文字,“今天說到的阿誠本姓趙,是貴校某系的。您大概教過他們的課。”
如焱仍有些許猶豫。他本不欲承認自己的X大學教師身份,然而對方自始至終那么平靜的語氣卻令他多少有些無所遁形。
“我記不清了。”他答道。
對方打了個呵呵,隨即加上一句:“老師可能記不清學生。學生卻認得老師。”
如焱微微一愣,隨即恍然。看來自己所猜測的不差,那孩子恐怕真是認出了自己,所以便當場放了鴿子。
他沒答話。對方的窗口停了幾秒,出來一行字:
“冒昧問一句。您是gay嗎?”
……??
如焱對著這行字睜大了眼睛。他倒不是覺得對方冒昧,而是他原本以為自己這個“受害者”的糗事已經路人皆知,卻沒想別人還在向他確認這個最原始的問題。
是同志嗎?他左手的無名指無意識地在“s”鍵上按下,一愣神間,右手食指卻也按向了“b”鍵。在是與不是之間,驚覺自己兩種回答都可能造成負面影響,如焱冒出幾滴冷汗,看著屏幕上漢字輸入法界面上同時出現的“sb”和“失敗”字樣,忽然覺得一股悶氣堵在心頭,與多年來藏于心底的悶氣混作一處,憋出了令人難堪的自我。
“你到底想說什么?”最終,他頗有些不耐地敲出這一行。
那邊卻也停了一下。不久,閃出來的字仍然令他意外:
“呵呵,我和趙誠都是。”
仿佛一拳打入棉花,力量都被卸去,那股悶氣竟也悄然遁去了。
“……那學生究竟遇到什么麻煩?”如焱鬼使神差地進入了正題。
“他打傷了P大的一名學生,現在學校正準備進行處分。”
“……”
“請您幫幫貴校的學生,他畢竟還只是學生。”見他不答,對方禮貌而又有技巧地進了一步。
職業的敏感使如焱意識到事件后面大概有什么故事。然而不論什么情由,打傷人就是不對的。學校要處分,他一個普通教師完全愛莫能助。
“抱歉,我們只教課,這方面實在是幫不上什么忙。”
“請您務必幫這個忙”,對方懇切地說道,“我也努力過,但是,P大那名受傷的學生和他父母都認得出我,實在是沒有轉圜的辦法。”
坐在電腦前的白老師神情不覺嚴肅起來。
“你……究竟是誰?”終于,白如焱一字一頓地敲打出這幾個字。
……
一天后,如焱去拜訪了自己的一位網球球友——學校團委副書記付云。
“這幾天也有幾個老師和學生問起這件事,大約是因為比較典型吧。青少年多發問題之一了。”付云說著,嘆了一口氣。
如焱已經從那個名叫“銘石”的人那里知道了大概的情況。原來,趙誠的性取向并未在同窗中公開,他自己在遠離學校的地方租房,大概也有這方面的原因。想到這個“寂寞小伙”在網絡上表現出的種種躁動情緒,如焱莫名地感到一絲寒涼。
“付老師,”他說,“P大那孩子畢竟也沒缺胳膊斷腿,何況當時就是那姓姜的孩子侮辱人在先,還連帶咒罵咱們學校的男生,而且也有出手。一個巴掌拍不響,學校要是真記趙誠的過,整個事件的檔案就得跟這孩子一輩子。按照咱們學校那些案頭人員事無巨細的做事風格,肯定會把來龍去脈寫得一清二楚。光這個調查過程,趙誠這小子在學校里就肯定沒法混了。”
付云搖了搖頭:“學生處、團委和大學生心理輔導中心都發動起來了,就是想把這件事在學生之間的影響降到最低,也盡量不傷害趙誠。可這畢竟是跨校事件,而且據心理輔導中心今年的報告,咱們學校個別同性戀學生確實有行為上不檢點的狀況。那個小姜的家長摳住這一點來鬧,學校也很頭疼呢。”
白如焱有片刻語塞——他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人。但是,從自己同事口中親耳聽到來自身邊的“真實調查報告”,還是讓他有些無措。
不知怎地便溜出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學校總不能一味向外妥協。”
“學校根本就沒想妥協。”付云頗有些憤憤,“現在這幫‘同志’也不好惹。你沒見前陣子呂麗萍事件一出,網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如果這事兒不趕緊壓住,真鬧大了,沒準會引發連鎖反應。”
“那給趙誠匆匆記過就能壓住么?”
“壓不住。可趙誠畢竟是理虧的。”付老師露出無奈的神色,“不能因為對少數人群同情就去原諒他們的錯誤。性向特別也沒什么,為什么就非去酒吧瞎混呢?偏偏那個小姜還一直暗戀追求趙誠的女生……哎,亂套,真復雜。”說著搖搖頭,在白如焱的肩膀上拍了拍,“從前總說你們80后如何如何叛逆,和今天90后一比,真是小巫見大巫。小白,你說這些小子是不是挺難理解的?”
“……是啊。”白如焱順口答了句,只覺左右不是味兒。
當天晚上,他坐在電腦前,什么事情都做不進去。他打開qq,“銘石”的頭像是灰著的。發了好一會兒呆,正要打上“確實無能為力”幾個字,對方忽然主動問起話來。
“小白老師,”看得出,對方是在白如焱的網名后增加了“老師”稱謂,“去核實情況了?”
“核實了。”白如焱答道,“你沒說謊,不過,我確實愛莫能助。”別說我了,專門做學生工作的領導,包括校長,都愛莫能助!
“學校層面應該確是沒什么辦法的。”對方竟然平靜如初。
學校層面?那除了學校……忽然想到前日銘石曾提過“P大那名受傷的學生和他父母都認得出我”,莫非,他想讓我做的是……
“你說,你去找過那個小姜的家長?”白如焱猶豫地問。
“是的,我去找過他們。”
他眉心微蹙。潛意識地,白如焱不想涉入此事過深。但是今日與付云老師一番對話之后,面對這位“銘石”的執著,直接的拒絕總是難以出口。
“你一個同志酒吧的老板……我能想象人家兩口子是怎么排斥你的。”
“呵呵。”對方先敲上這兩個字。
“何止是排斥呢。”這是第二行字。
白如焱正想打上“我能做什么”的時候,又冒出第三行字:
“其實,在人家心中,像我們這種‘純同性戀’永遠是罪惡的源頭。”
“純同性戀?這是什么定義?”……莫非還有“不夠純粹”的同性戀?像我這樣的?
“只是一種代稱吧,至少在很多父母心中是有這種劃分的。”
“哦?”
“有些人認為同性戀是可以通過心理干預而‘治愈’的。”
“那實際情況呢?有效果嗎?”
對方沒有答話。
白如焱有些踟躕,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他對自己的所謂“同類”一向較為陌生,網上那些花花綠綠的世界總讓他把gay的世界和現實分離得很遠。他對所謂圈子的感覺,是潛意識的向往和理智中的疏遠。
并沒有隔多長時間,對方回復了:“效果不好說,也許有,不過負作用也是巨大的。小白老師,那天我去拜訪小姜的父母,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需要得到某種心理平衡,比如錢。”
白如焱微感意外。
“其實我是帶著錢去的。但是他們幾乎不可能從我的手中接受任何東西。”
隱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白如焱答道:“然而學校也是做過表示的啊。”
“學校是學校吧。”銘石也很無奈,“他們給我的感覺是,人家壓根沒把錯算到學校頭上。之所以跟學校鬧,只是求得心理平衡的一種方式,只因為人家連鬧都不屑與跟我們鬧。”
我們……
白如焱咀嚼著這兩個字,心想,也許這個銘石,是趙誠真正的戀人吧!隨即便有些感慨:趙誠這小子面對這么癡情愛護他的人,居然還能上網瞎搞,還真是枉了銘石一片心。
于是自然而然便打出一句話:“這本來,不是你的責任吧。”
“人們關注的,不是‘本來’啊。”
……是呢,白如焱也即恍然。這個世界人們行為的標準,從來都是“我認為如何”,而非“本來”如何。盡管說話時不見得加“我認為”字樣。
“你直說吧,我還能幫上什么。”
“坦率地說,校方對趙誠的處分是合理的。”銘石說道,“可這種處分對一個straight和對一個gay的影響完全是不一樣的。趙誠可以不奢求‘特殊照顧’,但是處分一出,在他們這個年齡段的人看來,那就相當于宣判自己自始至終的罪惡。”
白如焱揚起頭,看向窗外的夜空,陷入了思索。他清楚對方的所指。年輕的學生是朝氣蓬勃的,卻未必能一分為二地看待問題。在意氣至盛時,他們關注的是常常只是“裁決者”的某種“態度”。
銘石的藍色字體繼續在屏幕上閃現:“何況,處分是會讓學生父母知道的……”
白如焱打出一個聆聽的表情,示意他繼續。
“我從一開始就沒把重點放在學校方面。可是小姜的家長很難溝通。學校不可能代表我們來說話,但是除了學校的人,他們現在又對所有賠禮道歉的都充滿敵意,似乎誰賠禮,誰就理虧,誰就是罪魁禍首。”
呆愣一刻的白如焱忽然在屏幕前笑出聲來。
“于是,你想請我充當一下罪魁禍首?”
對方立即打出一個“呃”字。似乎雖然不是這回子事,卻也沒法立即反駁的樣子。
隨即是一句略顯輕松的:“……罪魁禍首特邀發言人吧。如果你樂意。”
“你憑什么覺得我會樂意?”白如焱一反常態地刻薄起來。
其實他ctrl+enter(發出消息)之后便有些后悔,畢竟對方正處在為自己小情人的事情焦頭爛額的階段,自己這樣的態度實在是很不厚道。而且,那些出柜了的家伙,或許比自己這樣稀里糊涂狀態不清的人,要承受更大的壓力吧。
那邊卻沒冷場,只是打回一句“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