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恐同家長
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屋子里三個人靜默著沒有說話,樓上關著門的一間屋子卻悄悄露出一條縫,等待客廳的對話溜進去。
“咳咳,”一個低沉的男聲首先打破了寂靜,“白老師,你說了那么多,但事情的主線已經很清楚。那個男生把我兒子打斷一根肋骨,追究刑事責任也夠了。我們不正是知道事出有因,他又是學生,才沒有起訴?你這口舌之能也不必再逞了吧!”
旁邊的婦人抱著手臂,沒好氣地來了一句:“一個當老師的,你也好意思替那幫變態說話?!?/p>
白如焱強壓住心中不平,把頭微微一側,禮貌地笑了笑,眼神卻微帶冷意:“法律老師?!?/p>
女人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聲音卻也小了很多。
“任何一個學生出事,我們心里都不好受。這是來向您賠禮的動機。我不是替什么變態說話,是替學生說話。您收下錢,彼此心安?!?/p>
“學生就可以無法無天了?”男主人拉著一張臉說。
“問題的關鍵是,他沒到無法無天的程度?!卑兹珈褪掌鹦θ?,“二位也不是法盲,不論是希望得到更多賠償還是心理慰藉,就你們對趙誠的敵意,能起訴早起訴了,可你們卻選擇通過學校私了。”
片刻安靜之后,女主人“呼”地站了起來,“我兒子也是學生,又在養傷中,我不想走那些麻煩的法律程序。”
“是的,”白如焱接話道,“您也不想和‘變態’打交道?!闭f到這里時,他心里微微發窒,于是語氣更加堅定起來,“可您找學校鬧,不也一樣麻煩嗎?為什么會覺得還兒子一個‘公正’是件麻煩事呢?當時在場的人雖然不多,卻都看到您兒子醉酒后手持利器謾罵比劃的樣子。真要攪合起來,十成中有九成算個防衛過當?!?/p>
“就周圍那些‘變態’,蛇鼠一窩的,他們也能做證?”男人口氣加重。
“法律沒說他們不能?!?/p>
看到男主人表情僵了一下,白如焱輕輕抬眉:“如果我們學校從重處理,您兒子不但沒有任何好處,所做所說一樣會被添油加醋,在坊間和網絡上流傳。”
……
教師的形象沒了。可是從小姜家出來,白如焱第一次覺得自己在工作之外像個老師。
這周五,當他從學?;氐阶约旱淖√帟r,天已經全黑。樓道里的聲控燈似乎壞了,他也沒管,徑直上了三樓,卻被臺階上坐著的一個身影嚇了一跳。
“白老師,是我……”
有些怯怯的男聲。
“你是……趙誠?”
男生站起來,側過身,面對樓道,對面樓房里的光亮透過水泥格窗照在他的面孔上。白如焱仔細打量了一番,隱隱辨認出當日網上照片中的模樣。虛擬的曖昧卻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學生氣的淳樸。
“我聽銘石哥說了,您為我的事操了不少心……”
聲音散落在樓道中,悄然無波。一陣尷尬的沉寂。
確實,對白如焱來說,這個男生帶來的不適,絕不僅僅是時間和地點上的意外。
還好,窘態只是很短的時間。主人很快恢復了自制,一邊掏出鑰匙,打開房門,一邊用平和的聲音說:“進來聊吧,外面冷?!?/p>
男生跟他進了屋。
“外套放這里就好……坐。你等多久了?怎么找到這兒的?”
男生打量著白如焱的房間。這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單身公寓,家具很簡單,一些必需品而已。
“嗯——”他小心地思量著措辭,“付云老師說,白老師住在梨華園一居室。我反正離得近,打聽著就找到了?!?/p>
“哦。”主人稍稍放了心。
“其實我今天來,主要是想謝謝您。”趙誠露出了與網聊時截然不同的一份誠懇,看著白如焱的眼睛說,“這事兒如果讓我父母知道,肯定很糟糕?!?/p>
“我沒做什么,別放在心上?!卑兹珈拖肓讼耄值溃骸笆虑檫€沒完,罰與不罰,還得看學校。”
“是?!壁w誠很乖順地點點頭,“銘石哥也告誡我,但盡人事而已。如果最終還是記過,就當是給自己一個教訓,今后要更加振作,活得更好更快樂?!?/p>
在轉述銘石的話時,趙誠明顯變得精神起來。白如焱看到他瘦削的面孔泛出光彩。
“你銘石哥對你很好吧?!币粋€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他對誰都很好!”趙誠露出笑容,“銘石哥是難得的好人,我感激他?!?/p>
“可是他給我的印象很不好?!笨吹节w誠不解的神色,他故作不滿地搖頭道,“神秘兮兮,能裝,會算,一副狗頭軍師的嘴臉……”說著,連自己都意識不到地皺了鼻子,嘴角微撇:“還挺能搞陰謀。”
“啊?!”面前的男生顯然吃了一驚,無措起來。
看到他為銘石緊張的模樣,白如焱也微微一頓,隨即便笑開了,拍著他的肩:“我開玩笑呢。你別介意。好好珍惜吶,小子?!?/p>
趙誠呆了一剎之后,支支吾吾地似乎想解釋什么,白如焱的手機忽然響了。
“喂,小白嗎?”聽筒里傳來付云的聲音。
趙誠在旁邊看著,看白如焱的表情從淡然到興奮,再到欣喜,道謝后愉快地掛斷了電話,轉頭對他說道:“趙誠,學校決定暫緩對你的處理。你該好好表現表現,再別犯錯誤了。”
男生聽聞后,也喜不自禁,站起來給白如焱鞠了個躬,連連表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白如焱打心眼兒里感到高興。送走學生后,他關上門,悠哉悠哉吹著口哨,到后來,干脆吼起歌來,竟然還是老掉牙的《北京一夜》:“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
一邊模仿著女聲戲劇腔,一邊打開電腦上網,直接戳開“銘石”,站在屏幕前敲道:“喂,放心吧,你小情人沒事啦?!?/p>
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水,又躬下身,補上一句:“不得不說,適當威懾果然有用……誰也不愿做呂麗萍第二。”
……
2011年,天東市第一場雪來得很早。
校園里,到處都是打著傘欣賞雪景和嬉戲拍照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當然最壯大的隊伍還是學生。
雪對浪漫的人或許是件禮物,但是對奔波在現實中的人,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件麻煩事。上下班時間,交通擁堵,很多老師選擇錯開高峰期出行。大多數人都爭取早回家,當然也有少數工作狂在實驗室里呆得上癮,索性晚些。
辦公室對老師們的吸引力往往不及實驗室,于是第二辦公樓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四樓西面的一間還亮著。
屋內電腦前坐著的,正是發呆的白如焱。
此刻的白如焱,正將電腦中的所有文檔、圖片、影音資料進行大清理??粗聊蛔笊辖恰拔募痹凇拔募A”之間機械飛動著的形象出神,腦子早已空了半晌。
大學老師也有呆滯期。眼睛盯屏幕盯得酸了,可就是不愿動。
一個人的時候就容易想事兒。小白老師忽然發現前幾日的那些成就感消散得無影無蹤了。不經意地,他瞅向右下角毫無生氣的企鵝圖像。
——那個銘石,從事情解決那日之后,就再也沒回過話。
沒有回復留言,連句謝謝都沒有。
最后一次把剛下載的資料拷回移動硬盤中,白如焱霍地立起身來,嘁嘁喳喳地收拾東西,響動很大。
路上仍然有些堵。人們呼出的熱氣在公交車窗內膨脹,催人欲睡。
上了地鐵,地鐵里也是人滿為患。白如焱把包背好,在人群中干脆甩手一站,閉了眼。扶也不扶,居然昏昏沉沉挨到家,還差點坐過站。
倒在床上的白如焱想:該買車啦。
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這一夜無夢,竟然睡到早上八點。微微睜眼,有些不真實。熱烘烘的被子裹在身上,仿佛仍在地鐵的人群中擠擠挨挨的,竟有一種隨遇而安的幸福感。
買車?沒必要,非必需品,不環保。
他閉上眼,手無意識地撫向下身悄然昂起的某處,幾下動作,舒服地釋放了。
起來磨磨蹭蹭吃點東西打開電腦,剛連上線,就聽見悅耳的滴滴聲。
是“銘石”。
有些迷茫地順手點開右下角,帶著一絲期待。
——我去!白如焱怨道。原來,聊天窗口里就三個字:
“謝謝你!”
連上標點符號也才四個字!
他輕罵一聲,在鍵盤上敲出:“不必!”發送前,手一轉,又回過去把驚嘆號給刪了。
……算是,投桃報李,以牙還牙,從此陌路。
剛關閉窗口,卻不料滴滴聲又響,點開一看——
“你在?。俊?/p>
——頓時氣結。
雖然不爽,可是手卻快過頭腦,敲擊在鍵盤上,竟然是一句傻傻的“你也在啊?!?/p>
“是,”對方的回復卻很及時,“我該早些來謝你的,這幾天排練太忙了,剛空下來。”
“排練?”
“嗯?!?/p>
白如焱想發問,卻又覺得沒有理由。轉念一想,敲道:“早知你忘恩負義,我應該把匯來的錢都收入腰包?!?/p>
等著屏幕的反應,沒想到出來一行字:“O(∩_∩)O哈哈~”
……白如焱瞬時瞪大眼:
“喂,你個大老爺們怎么用女孩子的表情啊?!?/p>
“有什么關系,我是gay。”
這家伙……白如焱不禁側目,心想,看來他活得比我瀟灑。
“小情人安全了,你心情也舒坦了吧。”
隔了幾秒,對方才給出回復,語氣忽然嚴肅起來:
“關于趙誠……小白老師,你覺得這孩子如何?”
“挺好的啊。”打完這句,忽覺不妥,忙加上一句,“安啦,不會挖你墻腳?!?/p>
銘石也頓了一下,忽然答道:“其實他是個孤獨的孩子。”
“不太了解。不過看得出來,他屬于內向的。”雖然在同志聊天室顯得很猴急。當然,最后這句,白如焱可沒說出來。
“你們學校類似他這樣的學生,我認識好幾個?!?/p>
?!
“當然……生活狀態各有不同。趙誠并不是他們中最開放的。雖然有沖動的時候,但他真正搬出來住的原因,仍是想嘗試獨立。P大小姜為之吃醋的那個女生,追趙誠追得很緊,天天粘著他一起上自習,趙誠愈發不舒服,才下定決心遠離學校?!?/p>
“……”白如焱一時無語。
“那個小姜第一次來我這里玩時,還不知道這是一間gay吧。他玩得蠻愉快的。但是大概回去之后被同學說了些什么,就不來了。再來時,就是知道情敵趙誠常去,所以特意挑了日子來醉酒砸場子?!?/p>
“嚯!”白如焱也有些意外,“今天你說的可比原來嚴重啊。要真是這樣,原告被告本該顛倒過來才是。”
對方默然。稍后答道,“都過去了。”
“等等,”白如焱忽然想起什么,“你說小姜最初不知道是gay吧……是說直男也能進?”
“何止直男,直女都沒問題,”銘石說,“straight-friendly”。
呃……白如焱反應了幾秒。他原本以為能夠有幾個正大光明“gay-friendly”的地方就挺好了,沒想到銘石的酒吧竟然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哈哈”,于是大言不慚地打上一句,“我呢?friendly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