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荷
十二、久別重逢
接下來的幾天,如焱總覺得十分難捱,時而盼著時間過快些,時而又怕周六來得太早。夜晚睡夢中,每每閃現當年同窗之事,清早醒來,又覺惝恍。
這意義重大的重逢,似乎也該有一件意義重大的見面禮才好。
周四下班,他便徘徊于購物街,將手表、錢包、美酒、CD……挨家看過,卻又一一否決。
藍昭電話中那句“我不是你所認識的小貓了”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站在天東市購物街的人行天橋上,看著腳下人群如潮,涌動不息,似乎每一個浪花都充滿了變數。有一瞬,如焱覺得,若地球就此停止轉動,是不是也可以借機逃出人海,避免下一個隨波逐流?
短短兩三天,他已設想了上百次,見到藍昭后,開場白應該如何,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竟會是最簡單的一句“怎么回事”。
事情要從周五說起。上午下課后,他便收到短信通知:明天院系大會,議程整整一天。當時如焱就頗覺掃興,卻又有三分僥幸——先忙上一天,再去見他,倒也免了七八個鐘頭的忐忑煎熬。
坐進車里,打開音響,讓輕快的節奏揚起來——是Groove Coverage的《She》。
如焱仔細聽著,心緒漸漸平靜,隨即微笑了——該來的總會來。他忽然想,這歌如果有個男版,應該也會很好聽。
第二天下午三點,單位的事兒了了。如焱回到辦公室,正準備寫點東西,藍昭突然打來電話,問他現在是否有空。如焱怎能料到“重大約會”的突然提前,琢磨著小貓的用意,依照他的請求,乘地鐵到市中心。
帶著薄汗在堵得水泄不通的車叢中找到那個車牌時,狀態竟出乎意外的放松。他信步上前,敲了敲車窗。
玻璃輕輕搖下來。那人的面龐就這樣無可遁形地展現在小白眼前——
清風朗月般的眉眼,富有棱角的面龐,因側過臉而顯出堅毅線條的脖頸和肩部。
只見他抬頭打量著如焱,眼睛仍像從前一般明亮。輕輕揚起的唇角,富有人情味的溫和的聲音:
“……不好意思,我實在是找不到別人了。”
白如焱微笑地看著他。
他并未留給自己過多的恍惚時間——眼前的面孔與記憶中的小貓,要聯系在一起,竟然完全不似想象中那樣困難。
于是,便有了那句:“怎么回事。”
“瞧這堵的,破紀錄了。”藍昭示意道,“說是前面出了事故,至少還得一個多小時,偏這車上又是晚會必需的東西,如果等接人回來再去店里,肯定來不及。”
白如焱繞過擋風玻璃,走到車的另一側,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座,打量藍昭一刻,道:“銘石……小貓。”
十五年前,白如焱也是這樣并肩坐在藍昭的右側。他們一同聽講,寫作業時,手肘蹭著手肘。桌子下,抽箱中的隔板被白如焱打通,上不喜歡的課時,便可以用運動服做掩護,在抽箱里玩各種各樣有趣的游戲。藍昭有“左右開弓”的特長,有時候右手用累了,會用左手翻書、寫字,那時白如焱常會伸出左手,在抽箱里幫他松松關節。
藍昭看著他,臉上的神色漸漸變得柔和,微笑道:“白如焱……我發現,你似乎就是專門用來幫我救場的。”
“你還好意思說!”白如焱故意瞪大眼睛,卻掩不住眼角的笑意,“喂,你可欠我好多解釋!”
藍昭微微頷首,并不否認,卻也不著急解釋。
“……先說”,白如焱此時正覺興奮,不想與他計較,“今天怎么成晚會了?去接誰。”
“一對拉拉老外,快六十了。”藍昭有些猶豫,“……小白,這幾天發生不少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總之,Flame很快要轉讓了。”
如焱頗為吃驚。
這么多年了,他不了解現在的藍昭,但第一反應仍是:這人,定是善良過頭,不知上了誰的當!
藍昭一看他的表情,連忙解釋道:“頂讓方是一個NGO——天東市還沒有特別理想的公益性同志活動場所,以Flame從前的基礎,他們可以沿用這個酒吧,用較為先進的理念成立一個氛圍輕松的文藝沙龍。”
他說罷,面對如焱的疑色,碰了碰他的手肘,顯出輕松地笑道:“我也可以趁機圓大學夢。”
文藝沙龍……如焱雖然對這些事物比較陌生,卻懂得基本的道理。酒吧自身的商業性質,能夠為在國內不便注冊的NGO減少很多麻煩;而同時,非盈利性的組織能夠下決心接管一個店面,也表示他們確實準備辦一個出色的場所。
或許,這也說明了Flame在這個圈子里不可替代的號召力。
可是……“銘石”呢?
白如焱緊緊盯住藍昭,面露隱憂,緩緩道:“怎么會突然這樣的呢……不會只因為這個,對不對?小貓,十多年了,我不了解現在的你……”
藍昭聞言,深吸了一口氣。
十多年了,這次見面,雙方都覺得有些意外——意外于太過自然。但他們都知道,已經有太多情緒難于表達;卻又都迫不及待地想全部分享給對方。
他垂目琢磨著措辭:“……也沒打算瞞你的。上次你們學校BBS那事,那是有深刻的歷史淵源的。造謠者,大概和P大那個小姜有些關系。但小姜的反同心理是受人影響的,如果真是他發帖,也多半是被教唆。他的伯父是P大的后勤干部,那所大學十多年前就曾經出過一起嚴重的同性戀情殺案件,只不過那時,信息還不公開,知道的人很少。后來網絡發達了,相較于他們,你們X大的同志人群才慢慢出名。”
他說著抬起頭,“所以在P大的職工子弟中有一股恐同的思潮……有極個別的人,本來是同志,卻因為身邊輿論環境惡劣,轉而嫉妒、仇視寬容環境里的同類。”
看著白如焱詫異的神色,藍昭嘆道:“……至于,后來發‘支持’貼并頂貼的人,確實有熟人。當然還有不少腐女。然而后面跟風起哄的,就很復雜了。不排除有人混進來,表面上大叫支持,其實就是想讓點擊率高起來,等著看你和那個院長的笑話。”
白如焱聽得心驚,卻也終于明白,為什么一個毫無水平的八卦竟能被頂上十大熱帖。“怪不得,”他道,“那個對同志明顯有惡意的造謠者,看起來卻像是對這個圈子挺熟悉似的。”
藍昭續道:“你認識樊老師,應該知道,有一批學者,一直在為少數人群努力。NGO也是這樣。他們的觀點是——同志這個圈子,畢竟不能任其自由發展,一定要有好的引導。”
白如焱大概聽明白了。
尖銳的鳴笛驟然響起——是警察在遠處車叢中試圖解決擁堵。藍昭看看前方,笑道:“所以我說事情很多,一時說不清楚。小白,你今天可真得幫幫我,人必須接,東西也必須趕緊送過去。這很有可能是我在Flame最后一次和大家熱鬧了。”
白如焱指指后備箱,做詢問的表情,藍昭點頭示意。于是他便作勢打開車門,卻倏地一下轉回臉來,抓住藍昭的手肘,戲謔道:“遵命——女王陛下。”
換來的是一招久違的“貓爪式”。
兩個人對視一瞬,同時愉快地笑了。
……全身大包小包連背帶拎擠進地鐵的白如焱,還未能從剛才會面的愉悅中走出來。他樂呵呵地設想著,未來,藍昭重返校園的場景……
——天哪,我白如焱,真會沾上師生戀?
Flame,下午5點。
這是白如焱第一次走進這里。因為活動尚未正式開始,所以只開了虛掩的側門,燈光也都沒調好,夜場的感覺還沒出來。整個空間就跟網上博客里看到的一樣,玻璃馬賽克的吧臺,錯落有致的各式座椅,角落中的情侶沙發,整潔舒適,富于變化,私密性與開放性結合得很藝術。而整個場子的中心便是那大小適宜的半圓形表演臺,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后方有深色布藝隔斷,與吧臺后的辦公區域巧妙相連。
雖然很干凈,從臺基材料卻能看出已經有了一定年頭。它在第一時間吸引著剛進門的白如焱。那一瞬,少年藍昭站在臺上獻曲的畫面不由得在他腦海中呈現,心底泛起一絲波瀾。
除了店內幾個固定員工之外,打工的學生今天也都到了。趙誠見到白如焱,熱情地招待著。白如焱笑道:“我不是客人,我是苦力。”說著就把身上的大包小包卸了下來。大家打開一看,紛紛嘖了嘴:
燭臺、彩帶、氣球、噴花、響鈴、亮片、眼罩、假面、舞臺裝、泡泡機、冷焰火、金光四濺、香檳燈塔……
一位長年負責衛生的阿姨驚道:“這可是好幾年沒見的規格了……”
趙誠吐舌道:“還好我們人多,不然怎么對付得了。”
白如焱則是徹底投降:“你們老板瘋了……”
大家正準備嘁嘁喳喳動手布置,卻聽角落里一個聲音道:“瘋了?哼,他就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