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玉汝于成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伯樂主題寫作之【紀念】

那是一段和現在比起來相對動蕩的時代:同樣膚色的人種攜著不同文化的語言,大批大批地涌進來,他們要求這里的百姓改變自己的國語和姓名,要將原本的臺灣島嶼徹底覆蓋。

我們出生后就無父無母的主人翁玉子原本就沒有姓名,也還不到會說話的年紀,所以關于這點她倒是很幸運。至于她真正的血統是來自于哪一對夫妻,她從來也說不清。在玉子有限的記憶當中,最先談起的是生母本是一名小有名氣的藝旦,與當時的校書先生暗通款曲將她偷生下來,后來校書先生不幸染上瘧疾離世,生母整整12天粥米不進,最終于昆山樓中悲痛自縊,被留下的玉子則由幾名藝旦輪流撫養;她還說自己是一名被人從日本帶到臺灣的私生女,將她留在這后便獨自回去,至于為什么來,又為什么在留下她后選擇離開,這點玉子自然是說不清也道不明。姑且不論玉子的哪一種回憶更具有真實性,她都不愿意相信卡桑(母親)對她說的,她只是卡桑與日本多桑(父親)在一家雜貨店前撿到的女嬰,卡桑每每說起這件事總是憐惜地將玉子抱緊,她說玉子當時就被裹在店前的石墩上嚎啕哭泣,眼淚鼻水自小臉蛋牽絲到地上,匯聚成攤。無論如何,玉子更愿意相信她的第一種記憶,這讓她的故事變得更加離奇,同時也奠定了她能歌擅舞的天賦異稟。

能夠肯定的是玉子是從10歲開始便渴望要成為一名戲子的,在女性意識抬頭后,因貧寒而被家人賣至酒樓的藝旦們,逐漸登上歌仔戲的舞臺,與原本只有男性才能演出的旦角做競爭。卡桑偶爾趁著多桑應酬的間隙,偷偷帶著玉子去到巷弄中不易被查獲的野臺,觀看那些被日本人禁止的男生女旦,不論是《山伯英臺》還是《陳三五娘》,幾次之后玉子無可自拔地陷入他們在臺上唱演的愛欲情歡。玉子在臺下模仿他們的唱曲和身段,以手式配合腰部、腳步全身環節來傳達劇情:臺上唱一句,她在臺下轉個身,將頭微低后踏出小碎步,細柳腰微幅度扭擺,最后下巴抬起時,她的一對媚眼便與蘭花指環同時勾了出來,綽約的身姿渾然天成、有模有樣,每回都能引來周圍觀眾的格外注意。要說玉子最擅長的,還是以極悲愴的哭調來詮釋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即使這種哭曲在當時被日本人冠上了亡國的罪名,她還是會著力各種哭調轉音,好似要從中尋得自己被遺棄的原因。曾有幾團班主都愿意出高價錢請她賣藝加入戲班,無奈別說是賣藝,要是被多桑知道她們來看戲,回去都會受到很嚴重的責罰;于是當玉子的歌聲越發張揚后,卡桑便不再帶她來了。對于玉子來說,唱戲是她人生的第一個夢,她并不在乎唱的是生角還是旦角,甚至是反派的丑角她也能甘之如飴。沒有人知道玉子的這場夢持續了多久,也沒有人知道玉子除了這場夢以外,還有沒有其它的夢;但是據玉子本人說過,在她與旦那桑(當家的)一開始的那幾年,已是她與這場夢最近的時候。

戰爭開啟第二年,玉子與她今生唯一的丈夫在臺北碼頭邂逅。當時的旦那是第一批受命前往海南島支援的本島人(日治時期日本對臺灣的稱呼),也是第一批逃回來的本島人。原本還算富裕的他在海上被洗劫了全部家當,家族的房產也盡數被充公用作戰時資源;出發前他本是風度翩翩的富足書生,遇見玉子時他已是一貧如洗的狼狽逃兵;然而這并不影響玉子與他的一見鐘情,旦那愛上玉子被多桑培養出來的氣質風范,對當時玉子在一涼亭中恣意哼曲的妖嬈身段,更是有驚為天人之感,“真是一位妖嬌的水姑娘啊。”玉子的印象中,那是旦那桑在她身后說的第一句話。那一年的玉子17歲,他被這個男人牽起手走進巷中為逃避日警而秘密搭建的戲臺,用一張戰友施舍他的銀券買下兩張門票,也買下玉子往后的全部人生。

當玉子帶著旦那桑回家拜別時,多桑對準婿的本島人身份十分不認可,畢竟他離開家鄉來到臺灣的本意,是響應祖國要將純正的日本文化開散出去,若是玉子又嫁給本島人,他便相當于白費了苦心;但姑且不論目的性,多桑對玉子的幫助也是最多的:重視學識的多桑讓原本一無所有的她恢復學籍,在小學校(僅供日本人就讀的學校)里能以日本人自居,還能免于受到日本里鄰的嘲笑或暴力攻擊;在日軍廣搜全島潔凈的少婦少女、要于各縣市成立軍人慰安所時,是多桑替她斡旋好良民證明,讓玉子避開受苦的命運;最諷刺的也是如此,能夠幫助你最多的人,也是前來侵占你的人。其實多桑并不是狠心人:他與日本家鄉告別后孤身來臺,在這里遇見了臺灣妻子,在妻子的懇求下收留玉子作養女;此刻的妻子還尚未為他生有一兒半女,他又聽從祖國指令,要去打一場櫻花綻放似的仗,目的是與櫻花一樣死于美麗的盛落之下,就因為這樣,他對玉子與旦那桑的結合就算反對卻也無睱顧及;于是玉子便與認識九天的旦那桑連夜南下,從臺北來到員林,旦那桑的家鄉。

玉子沒有見過臺北以外的地方,但還是能夠感受這片島嶼變得很不一樣。從臺北到員林的路上偶爾能撿到空投下來、尚未被集中發配的物資,許多正飄在連續下了七天大雨的市區積水上;兩人經過多間舊廟改建成的神社但無人朝圣,帶著黑色防空帽的本島孩子在慰安街上列隊,搖首高唱《愛國の花》,遠處看去像一團正在半空打轉的烏鴉;沿途較為破舊的房子許多已是廢墟,較為高級的透天別墅都成了日軍的聚集地,門口懸掛大大的海報要求本島人持續投入戰場。當時的老家已經不能算是家,旦那桑家里僅剩的三兄妹在開戰后就已分散各地:小妹因身處南洋學習做護理士,聽說去年已被送往印度的集中營,生死未知;弟弟仍在從軍,為的是回國后能夠領到專屬一等公民的證明。市區到處是被空襲后的殘景,路上的人即使帶著防空帽,還是需要將耳朵捂得緊緊,以防突然的彈爆或空襲。

幾番打聽下他們得以暫居到祖輩一間未被征用的小房,兩張都不能算作床的躺椅,和一張木桌便開始他們這一輩的家;這時候的玉子真的以為是這樣,她終于能有自己的根,從這座房子的大堂向下深長,穩穩扎下。她看見往后四十年、五十年的她,烽火已經過去,她在這里唱曲給兒孫聽,在這里與旦那桑共譜屬于她自己的戲。這個希望從玉子懷下第一胎的時候最為接近且真實,但也僅此而已。某日旦那桑在消失一天后拉著春娘的手站在玉子面前,第一次向她說起春娘的身世:春娘4歲時被家里賣入張氏,與張家大兒子,也就是玉子的旦那桑, 一同生活長大,10歲那年一場重病讓她再也不會開口說話,然而張家沒有選擇放棄她,直到三年前她正式過戶與張氏結親,成為張家人的媳婦仔。那天是玉子與春娘第一次見面,春娘手忙腳亂地掏著身軀,最后拔下腕上的玉鐲,顫抖地攤開玉子的手,把玉鐲輕放在她手心。玉子不知春娘對此知不知情,卻能從春娘浮腫的眼睛里看見與她同樣錯愕的心情,在兩人都以為終于能和她的男人穩定廝守時,男人卻以一紙契約協議了春娘與玉子日后的妻妾關系,將玉子心中即將要落地的根再度拔出,也將被賣給張氏二十余載的春娘命運又一次重重掀起。

那一天旦那桑將家中掌事的資格全權交給春娘,從此之后春娘就成了玉子的內桑(姐姐),兩人初期為旦那桑先后生下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姑且不論來自誰的肚子,都是喊玉子為姨、喊春娘為母。旦那桑自有彌補玉子的方式,他到處打聽各地的戲班子,并租下一個合適地點搭建內臺請他們來演戲,由玉子負責管理戲臺里的大小事宜。除了收取門票之外,玉子大多數的時間都需要在售票處把風,一旦遠處有單車上插有旭日旗的巡警靠近,她便要迅速將正在演繹的歌仔戲曲替換成日本愛國歌或是傳統京劇,舞臺上的警示燈泡由綠轉紅,同時臺上的演員也立刻脫下外身戲服與頭花,露出里面另一身裝扮改唱忠孝節義。旦那桑在這段傳統文化被強烈打壓的時間,將玉子最喜歡的歌仔戲硬生生保存下來,讓一些原本快要失去工作的戲子也有得以續命的活計,對此玉子始終心懷感激。她從情感糾葛濃厚的歷史愛情劇《月夜情愁》中,聆聽出撕心裂肺與旦那桑的孽緣邂逅,又逐漸愛上苦旦改編戲唱的《牡丹亭》,以蕭瑟哭調傳達自己的坎坷身世,最終癡迷于《蝴蝶之戀》中因身份背景惡斗而無法保全的一雙熱戀兒女。這些戲劇使得玉子更惆悵于她措手不及的婚姻關系,另一方面卻也稀釋了她對現實生活的注意。

這些年靠著旦那桑與玉子的外出簽戲,加上春娘持家照顧姐妹倆的幾個孩子,即便在戰爭期間張家的生活仍然過得不算辛苦。卡桑一直待在原有的家等待多桑回來,偶以一個字兩角元錢的代價向她電報通信,信上不外乎“平安”,有時只得一“安”字,玉子則以“思念”“皆好”等給予回應;倆人對于時下戰爭的處境以及多桑的消息皆是只字未提。來年,一次空襲炸毀了玉子的家鄉,她一度與卡桑失去聯系,隔一周趕回臺北時,這里已經變成一個還來不及辦喪禮的墳地:地上散落許多事先就投下的警告宣傳單,幾片還燃燒到一半,如冥紙般跟著黑煙正在空中飄散,更多是飄在單子上沒有提到的地點。她來到與卡桑一同居住過的艋舺,挖掘工作還在進行,到處都是焦爛和腐敗的臭氣,昔日看劇的戲臺變成一塊塊深坑大洞,玉子只得到每一處避難所逐個打聽,五天后在醫院找到頭部被繃帶捆扎的卡桑;這是她離開臺北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與卡桑重逢。兩個月后日本無條件投降,切腹成為時下流行,包括本島人也不太能相信,就這樣身在島外的本島人成了戰犯,身在島內的日本人也要被迫清算。婚后歸戶日籍的卡桑便是這時被強迫遣返,離開了玉子,也離開她土生土長的家鄉;同時間迎來的還有多桑殉國的消息,據說他正是駕駛那臺名叫櫻花的戰斗機,最終與它一同墜落死亡。卡桑將夫妻倆在臺灣的資產留給玉子,自己只帶了一小部份離開,她對玉子說她一定會回來,回來看她的小玉子,回來看她的小外孫子。那么多年玉子都在想,卡桑一個人去到那么陌生的地方,她應該要怎么活下來;她小時候的命運疊加到了卡桑身上,但不一樣的是她至少是在這里發芽,而卡桑卻好似被她長大的土地給一腳踢開。

玉子一家帶著卡桑留下的錢開始戰后重建的生活,旦那桑在知道他的弟弟妹妹已經過世后脾氣變得越發暴躁,捎上一家人離開員林來到更南邊一點的地方,接手日本人留下的小書店。書店的后方連通著足夠一家人居住的幾個房間與廚房,如此一來相繼出生的七個孩子有了更大的棲身之地。家變大了,玉子的心卻更空了。她的心力從戲臺回歸一夫二妻的家庭,只是這個家庭她卻一直沒有走進去;日本人走了,本島人意識從深埋土中逐漸破土抬頭,而她自認終究還是屋檐下的次等公民。她每天早晨看孩子們站在書店門口,跟著廣播里放的國語教本學習國語,這時候他們連共同的語言都沒有了,孩子們從日文的“阿姨”,變成國語的“阿姨”;并且家中還是不能夠出現旦那桑已經不喜歡的、哭哭啼啼的歌仔戲,經歷這一切之后他開始相信從前人家說的,這些曲子哭著哭著會把人都哭沒了,旦那桑還說,在這種時代下,誰的身世不坎苛,家里除了囡仔(孩子),又還有誰不是孤兒。玉子又將重心轉移,用與唱戲同樣的天賦煮飯給孩子吃,并且刻意將自己親生孩子的飯量減低。旦那桑又說了,現在不需要打仗,誰還需要餓著呢?無奈玉子總是在愧疚,孩子的飯給多了對春娘愧疚,飯給少了對孩子愧疚,要是給的一樣呢,她總覺得春娘的眼神里有一些什么。她幾十年都在想說這是不是幾個孩子特別矮小的原因,他們在有能力吃飽的時候卻吃得比其他的兄弟姐妹少,有時候連半顆蛋都沒有;她往往邊炒菜邊哭,從前那些哭調一流淚就上頭,一上頭她手上的火鏟便把菜炒得更勤,掩蓋她唱曲自憐的嗚嗚咽咽,順道用淚水取代那些被日本人刮走不少的鹽。那段日子對玉子來說稱不上幸福,但是也不算太苦。她時常念舊,等到孩子們陸續上學后,玉子會在家里穿戴起從前戲子們淘汰的頭花繡鞋,妝扮成各種生、旦、凈、末、丑,肆無忌憚地搔首擺弄婀娜身段,并幻想臺下只有旦那桑和卡桑兩個觀眾。只是當幾年后的玉子回想起來,會發現她竟又無比懷念現在這樣的時光。

卡桑離開的幾年中,他們一家的生活一直不冷不熱地進行,改變的開始也是遇到像這樣潮濕的梅雨夏季,昔日以閩南語為基礎的歌仔戲、布袋戲等逐漸被編改成為節日或儀式進行的喜慶京劇。玉子在猝不及防中似被剝了一層皮,她還沒能夠站上戲臺,沒能像小時一樣在眾人面前唱上一曲,除了閩南語,帶哭腔與悲慟的歌曲儼然成為時下的罪刑,而不再像從前只是被怒罵而已。就連兒子都舉著“我不說方言”的牌子向老師說他阿姨總在家里唱哭戲;被迫改變的自然不僅有她的興趣,這間一家子賴以為生的書店,初期更是經歷了天翻地覆的清洗:玉子自然不懂得為什么那些人要進來將好好的新書一頁頁撕毀,還要將書里的圖片用粗筆劃黑;她也不懂得這些她還不全了解的文字是犯了什么罪,讓每天的收益全上繳作罰金還不夠賠。幾個月下來書店變成廢紙場;旦那桑在那段時間四處奔走,久而久之身體越來越差,一有疼痛就將孩子叫過來打罵;春娘沒有受過教育,她連自己的名字都還寫得歪七扭八,除了護著幾個孩子扛住旦那桑的藤條外,她能做的也只是任由眼淚啪噠、啪噠;玉子負責做飯洗衣,這時候油鹽也已經不是廚房必備品項,褲子破了就剪剩下的米袋來縫補,讓她更加后悔最小的孩子甚至還沒嘗過蛋的滋味。

月娥是玉子生下的第三個女兒,出事那天旦那桑一早便去到外地,他們需要引進更多不會被禁止的文具,還有談下教科書的出售權才能保下書店的生機;晚餐仍不見月娥出來玉子才感覺到不對勁,從上午開始這三女兒似乎就變得力不從心,當她進入房間時就感受到女兒身上散發出的滾滾熱氣,皮膚紅得發紫、意識含糊,被拍醒后她也在呻吟,無法回答任何問題。春娘摘下幾片薄荷葉泡在桶里,毛巾泡水不斷將她翻身擦拭、濕敷、再擦拭,玉子以為只是一般的發炎感冒,明天也許就會好。午夜過后月娥的體溫不降反升,拍打失去作用,全然陷入昏迷,就這樣玉子抱著她還在哺乳期的孩子,春娘抱起月娥,兩個女人睡衣沒能來得及換,跑到大街上想要找到一臺路過的車子能送孩子去醫院,才發現深夜里的市區盡是空空如野,人和車的痕跡都沒有出現。玉子想起時間,她拉著春娘回到家,才看見凌晨一點半早已到了宵禁的時間,這時候別說出去,就算能通知到醫院也無法派人過來處理。玉子心急,望著被春娘抱著的月娥,她的嘴里還在呻吟,卻怎么也喚不醒,再看向佇在家門口不肯進來、滿身大汗的春娘,她兩邊的頭發全被汗水貼在臉頰,不到三十歲的她已經長出白發,單薄的身軀不斷拍打月娥的背部和臉蛋,她在門口來回踱步、左右張望,后又拿起家中雨傘拍打鐵門想要喚醒附近的鄰居,只是大街上除了鐵門發出來的偌大回響,還是一片安靜。

“明天再說吧內桑,家里已經繳不起錢了,這么晚出去被抓到可怎么辦喏。”玉子對著春娘喊,但是她蓋不住春娘敲擊的聲音。等春娘跑到馬路對面敲了幾下別人的家門,又跑回來對著玉子比手劃腳指著另一側的方向,再指指懷中的月娥,玉子懂得,春娘是想要帶月娥去醫院,但她話都來不及再出口,春娘又抱著孩子跑走了。玉子跑到家門口只見春娘正往大馬路的方向跑,經過每一戶住家或店面的門口都敲,沒有響應就再繼續跑。玉子著急看著懷中已經醒來、開始嚎啕大哭的小兒子,另外幾個孩子也陸續被吵醒,此刻她擔心的已經不是春娘可能要承受的罰金,而是沒有受過基本教育的春娘,怎么能夠找到醫院在哪里,萬一迷了路,她又能不能向人準確提供家里地址、平安回來都是問題。玉子來到孩子的房間安撫他們,才發現春娘為玉子的每個孩子都準備了獨屬的小棉被,由春娘生下的三個孩子則是共享一條薄薄的毯子,毯子看起來被縫補過多次,縫線在孩子的拉扯間裂縫已經加大,她回憶起春娘緊抱住月娥急得快哭出來的樣子,還有她跑著跑著把腳上的拖鞋落掉了又回頭來撿的樣子,這些年她始終提在心眼的委屈像一陣風似的一刮而過。玉子坐在孩子的房間,將薄毯一針一線補得密實,直到五點的鐘聲一響便吩咐最大的孩子看顧弟妹,自己抱著最小的孩子,另一手再拉著春娘年僅2歲的小兒,出門沿著大街小巷尋找春娘與月娥的身影,在距離衛生所不到兩百公尺的地方,見到春娘坐在里長的三輪車后座正往回家的路上趕,臉上掛著眼淚哭哭啼啼。那個時候的玉子才意識到,春娘看起來滄桑,但是比起她和旦那桑外出經歷過的一切,她出了家門不過也是個孩子而已。

里長說若不是清晨遇見春娘的巡警是個良善的人,她和孩子不可能會被送至衛生所,而是應該要送進警察局。春娘見到玉子趕忙跳下車拉過她與孩子,連斷斷續續的氣聲都喊得不清。是腦炎。里長說。玉子沒有對腦炎的常識與記憶,她請里長帶著春娘與孩子回去,獨自走到衛生所,可是到了那里醫生說什么她也聽不懂,一個勁地用拗口的國語問要多少錢,醫生搖搖頭,得去大醫院,玉子一聽大醫院就得花更多的錢,至少孩子的體溫暫時沒有再升高。她奔跑回兩里外的家,未進門便聽見孩子的哭聲和旦那桑的怒罵。兩個女人,顧個孩子都沒顧好。玉子聽見了,他是這么說的吧。那天玉子挨的拳頭也不少,只是大多數還是落在春娘和大兒子身上,她第一次替春娘上藥,第一次這么近看她頭上冒出的白發,也是第一次握著春娘的手和她說話。春娘撫摸玉子腕上的玉鐲,也許她沒有想過玉子會戴著那么久,連玉子都沒有想過,明知道這一套下去她將永遠這樣了,卻從來也沒有將它拔下來的念頭,畢竟除了他們,她又還能擁有什么。月娥的病留下的種種后遺癥,無疑讓一家人再度陷入困境,她的行動遲緩,智力一度停止發展,需要漫長的陪伴與復健期。玉子每一回都在想,還有什么比現在更糟的呢。

旦那桑靠著重新積累起來的人脈,引進文具和教科書在業界重新打下奠基,幾年之后比起周圍人的日子,至少家里的孩子已經能夠讀上書、吃上蛋;而不用再縫補米袋作衣褲、與兄弟姐妹同蓋一條被子了。三個孤兒養出來的九個孩子也許不是都聰明,至少全是善解人意。爭氣的孩子做了醫生與老師,較愛玩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行當能自立,他們會反過來教導春娘寫國字,也教玉子讀國語,就連月娥經過長年的復健,外表上也與正常人無異,她在20歲時談上戀愛,同年就結婚,并為張家生下第一個外孫女;于是這一切也才有了所謂的慶幸,慶幸當玉子接過春娘抓在手里的病例單時,孩子們都已具備獨立的能力。玉子不認得多少字,旦那桑的名字是整張單子上她最熟悉的字,也是她在學習國字時第一個練習的名字。光是這三個字她抄寫了一個多月,想要將旦那桑的名字練得好看些,為的正是她的字跡能更配得上丈夫的名字,那陣子玉子就連做夢都在練習,所以她才能第一眼就看見單子上那三個字。接著她看懂了日期,在跳讀幾個筆劃復雜的內容后,她又讀懂了“癌”,那個字在做醫生的兒子書柜上不止出現過一次,玉子當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和春娘解釋。

做為張家唯一留下的后人,旦那桑用了幾十年將種子埋入張家土壤,帶著他的兩個女人在暴風雨接連來襲的氣候下努力灌溉;而最后的這條路他卻用不到90天的時間就將它走完了。同年全島宣布解嚴,臺灣和旦那桑一樣松了口氣,結束近40年戰戰兢兢的日子。大兒子接手書店,國外的圖書大量被引進,書量多到他將隔壁的店面也并下來,一間賣文具,一間賣各類書籍,當年每日被人搜刮翻查的廢書店,三年內便成為當地一間小有名氣的大書局;閩南、客家語恢復盛行,后來更被放上教育課堂,孫子孫女不再尊稱外婆奶奶,而是一同親喚阿嬤;電視臺、廣播電臺的頻道增加,閑待下來的春娘能看到更廣的世界了,她坐在搖椅上抱著孫女看卡通,聽著兒女閑聊她聽不懂的政事,不用擔心他們是不是會說什么不該說的話,引來隔墻耳朵上報檢舉;玉子被恢復能夠聽喜愛戲曲的權利,此時她已經六十多歲,被限制大半輩子的歌仔戲她并沒有忘記,但是夢想和生活,總會有區別,當年的她只能選擇生活,問她難受嗎,看見樂呵呵的春娘和滿堂的子孫,原來生活也可以變成夢想的。

春娘老了,玉子能看得出,她的白發稀疏,要扶著家俱才能走路,時常看的相片里都是孩子與丈夫。玉子懷疑她甚至沒有見過年輕時的自己:那年臉蛋白皙,菱角般嘴唇的女孩,將玉鐲放到她手心的皮膚卻已長出繭子,眼神也散發著與她同樣的委屈。那兩雙同樣皺癟的手后來時常會握在一起,玉子能感受到春娘的脈膊跳得越來越輕,而她也早就不在乎自己是阿母還是阿姨,每次一到家宴她都會在主位鋪上春娘習慣的軟墊,把春娘愛吃的蝦剝好放到她面前。兒女們以為這是她們被父親保留下來的尊長觀念,一直到玉子在春娘的告別式上那么癱軟且克制不住的哭泣,才了解她是真的將春娘當姐姐。玉子從那天開始正式坐上張家的主位,那個她爬了幾十年都坐不到的位子,在春娘的閉眼之后變成了自然而為。即便如此,姐姐還是那個姐姐,“你們每一個人都是她養大的,每一根打下來的棍子都是她給你們受的,她才是你們真正的母親,實實在在的母親。”

那天的陽光很早就從窗外透至床邊,甚至都還不到五點。玉子抬起三天都沒張開的眼皮,和之前不同,她沒有費多少力氣,雙手精準地握住了兩側的防護桿,撐起身體的動作也異常麻利;這可能是因為她變得很輕,輕到她一起身就感受到黎明撲到臉頰的重量,她別過頭想避開撞過來的光,才看見卡桑正坐在房門外的長凳上。卡桑的周身也是光,烏亮亮的發髻盤在頭上,將她眼尾的那顆淚痣襯托得特別清晰。她已經七十八個年頭沒有見到卡桑,離開時的卡桑穿的是究竟哪一件合身的衣裙,是她最喜歡的那件,還是她最嫌棄的那件呢?在后來不斷搬遷的日子里,卡桑是否尋回了她在臺灣的戶籍,離開那個不是她該處的地方呢?玉子搜羅著記憶還是沒有找到答案,后來的她全心都在兒女身上,甚至想都沒有想過有天還能見到撫養過她的卡桑,一時間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話。

卡桑的皮膚光滑,滑得和她能擠出墨似的長發一樣,黃楊木做的小梳隨意安在頭上,一秒就能溜到玉子在發梢處等著接住的手掌,就憑這一點,當玉子也長到那個年紀的時候,常常這樣想:她和卡桑真的不一樣。卡桑也是下過地的女人,與多桑結合后能擁有教育機會的她才補足了基本的學識文化,加上多桑長年的高規格要求,她也能表現出從容自若的尊貴教養,并且讓唇邊的梨渦與后天發散出的氣質始終相得益彰;面對儀態依舊的卡桑,年歲已然過百的玉子無地自容地想要整理自己,她從肩側摸到耳上,才碰到被兒女剪得齊短的頭發,盛接尿液的水袋掛在床邊,管線的根源就與大腿相連,這些以外除了一碰就碎的身骨與包住它的皮,幾乎什么也沒剩下。她害怕的是卡桑會責怪她,怎么那么多年過去,她活成了這樣;可是卡桑沒有怪她,她用當年一出口就會被喝止的閩南話說,玉子,我回來接你了啊。

玉子起身時,躺了半個月的床甚至沒有發出一點彈簧的動靜,腿上的管線在她向前一步時很自然地脫離身體,她背向窗外的陽光,朝著房門外卡桑那道光走過去,越走她也變得越年輕。被剪去的頭發一縷一縷生長,膝蓋也終于能夠支撐住她的身體,那種關節每一步都在擠壓變形的疼痛已經消失殆盡;那同樣也是因為她變得很輕,輕到她隨時能夠跳起來、飛起來,什么膝蓋、什么關節,好似都可以不再與她有關。玉子伸出和卡桑一樣白皙纖細的手指,鋁制的門把手映出她此生無福畫上的伶人妝容,身著女帔粉裙、腳踩彩綠繡鞋,她仿若置身戲臺之上,不用守在戲院門口通風報信日警的突然查訪,再趕到音箱旁將悲泣離別的薛平貴與王寶釧,切換成手持武士刀的桃太郎;她在聚光燈影下變成最迷人的花旦,一步一步隨卡桑踏云而上,離開了長年絆住她翩翩起舞的老家。




謹獻此文致敬我親愛的阿嬤——張黃才玉女士(1922-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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