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雨后輕陰的早晨到達西安。
從研三找工作開始,我從這里路過或者短暫的駐足,一共有九次。每一次看著漸漸消失在視線里的城墻,都覺得是最后的告別,可奇怪的是,沒過多久,我就再一次出現在城墻下。
我永遠忘不了初冬時分,西大校園里飄零的梧桐葉,我也清晰記得在石油大面試時的困窘和難堪,我更記得陜科大那次偏離主題的自我介紹。
那些夜晚,我拖著行李失魂落魄地從各個角落往車站狂奔的時候,街燈和嘈雜的人聲,淹沒了我最后的倔強,也淹沒了我滑落臉龐的淚滴。
多年前第一次邂逅這座城,就覺得像是前世有緣。彼時,我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打算背包闖世界的野丫頭。泡饃淡淡的腥膻味,和古城墻上邊明晃晃的滿月,鐫刻了我對這個城市最初的向往。
我避開出站口攬客的人群,徑直往對面走去。穿過城墻門洞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下晨靄中的西安站??赡苁莿傁逻^雨,它帶著點濕漉漉的灰色。天空格外安靜,站前廣場上卻是萬千生命熱望匯成的熱氣蒸騰。
那個被衣服、雜物撐得鼓鼓漲漲的行李箱和我,最終停留在一棟破敗的老樓前面。跟房東拿了鑰匙,她帶著被過早吵醒酣夢的微微慍怒,連連打著哈欠,跟我說了房號之后,便消失了。
我的房子就在一樓,向南。很多人大概都還在睡著,我小心翼翼地拖著箱子,樓道里是我高跟鞋發出的空空蕩蕩的腳步聲。
推開房門的一瞬間,我驚愕地有點站立不穩,突然懷疑自己穿越到了“知青年代”。房子里面晦暗潮濕,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淡淡的霉味。我摸索著拉開燈閘,那個被低劣電線連接的鎢絲燈泡,沉沉地看了我一眼之后,便暗淡下去了。
客廳里有一張床,床上鋪滿了兩年前的報紙,報紙下面是光禿禿的床板。旁邊有一張掉了漆的桌子和一個分辨不清顏色的衣柜。廚房更是寒磣,只有一張沾滿油污的方桌。衛生間的暗紅色馬桶破了一個碩大無比的洞,我按了一下,竟然不能出水。
在屋子里來回轉了幾圈之后,我終于確信這就是我的棲身之所——讓我背上巨額債務的新家。
水泥地板上的小蟲子因為新主人的到來,張牙舞爪有些亢奮。我卻沒工夫搭理它們,一種悲壯的氣氛裹挾著我,引得我幾乎要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然而我終究還是沒哭出來。日子并不會體諒我的軟弱,矯情和詩意都是鬼扯淡,唯有咬緊牙關堅持下去。
我默默地從行李箱中拿出一件不打算穿的衣服當了抹布,收拾起房間來。一邊打掃一邊安慰自己,這比睡辦公室的沙發,比大學剛畢業那會兒睡的地下室要好多了,更比膠囊公寓的方寸之地要闊氣多了。
或是精神勝利法起了作用,亦或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先哲們為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我用一個上午的時間說服了自己,把那個關于“一室一廳一廚一衛”的美好幻想,降低到“一室一廳一衛”。
這樣看來,損失似乎也不是很大。
我用刷子把墻壁從上到下清洗了兩遍,墻縫里、玻璃上、床底下,所有的犄角旮旯,都被我謹慎小心地掃蕩了一遍。忙活了四五個小時之后,終于能夠看到屋子明凈的底色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在西安的第一個夜晚,我是在堅硬如鐵的床板上湊合過去的。收拾東西的乏累并不能讓我輕松進入夢鄉,身體下面只有幾張報紙和一片薄薄的床單,我保持著一個姿勢幾乎整夜沒動,眼睛圓瞪瞪地一直看著天色從濃墨到微藍。
第二天下午回去,發現燈泡竟然壞了。我沒法在漆黑的房間里挨過一夜,也等不到一個可以幫我換燈泡的人。
只得靠自己。
我把凳子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然后試探著在凳子上把身子立起來,戰戰兢兢地擰下壞掉的燈泡,老舊的電線有點接觸不良,在我換新燈泡的時候“茲拉”地響了一聲,我以為是觸了電,還沒弄清楚便從凳子上跌了下來。幸好只是倒在了床上,只有腳踝蹭破了了一層皮。
我揉著酸痛的膝蓋,終于忍不住在空曠的房間里哭出聲來,委屈,難過,疼痛,我也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么。
那枚十五大洋的白熾燈到底發揮了作用,房間里的光線變得柔和起來,我也慢慢地停止了抽泣。忽然又為自己的矯情,有些慚愧。一個人的日子大概就是這樣吧,換燈泡,修馬桶,充煤氣,在與生活短兵相接的一次次戰斗中,切膚體驗它所能給予的一切。
所有并不甘心情愿的女漢子,也許都是這樣煉成的。
來到西安的第三天,我開始噤聲,停止了電話粥里的抱怨。每天下午下班之后,拿著列出的清單,根據緊急程度一樣一樣地把東西搬回住處。
我用刀片細心地刮干凈了墻上的污穢,貼上了我喜歡的格子壁紙。衣柜里外換上了粉色的Hello?Kitty。廚房的桌子上鋪了塑料桌布。我特意選了花開富貴的圖案,蟈丫頭嘟著嘴嫌棄我的惡劣品味,怎么跟個歐巴桑一樣。我執意沒有換成“小清新”,廚房本就是煙火之地,越世俗越好。如果在一片清麗的百合花海中,擼著圍裙煎、炸、烹、煮,才更滑稽吧。
窗外有一株年代久遠的石榴樹,有兩層樓那么高。火紅的石榴花雖已露出頹敗的樣子,卻還沒有凋謝,我能想象得出她在五月里曾有過怎樣的驚心動魄。每次出去的時候,我總會不自覺地抬頭看一看石榴樹背后滿盈的天空。
我喜歡夜晚的校園,比白天更讓人振奮,田徑場、籃球場、乒乓球場上,擠滿了人,好不熱鬧。路燈穿過密密的枝葉落下一層斑駁,有種夏風吹徹全身的清涼和愉悅。
我換了手機,說好的“蘋果”因為巨額的房租變成了“小米”。我下載了“微信”,像每一個現代人一樣,靠著社交工具體現存在感。
一切都在向正常的軌道上行走。我換了公交卡、銀行卡、借書卡,坐在603路的雙層巴士上,我似乎跟任何一個土生土長的西安人都沒有什么兩樣。但我知道自己想要在這座城市扎下根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比如,我先得擁有一盞只為自己亮起的燈,我還得有一雙在我無助的時候,可以從背后抱起我的大手。
我還是睡不著,失眠的痼疾似乎又一次復發了。凌晨兩三點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沉睡了,只有我睜眼醒著。有時候,我會半夜撥通個電話,希望有和我一樣睡不著的人。有時候,我會爬起來拖地,洗衣服,刷馬桶,機械而重復的活計讓我抑制住傾訴的熱望。
我告訴自己,總得要一個人面對。日子就是乏味,庸常,永遠不缺那種啃噬的小煩惱。
我想,總有一天,會睡著的。反正生活就是一部一部的書稿和一個又一個的清晨與日暮。
離開蘭州的時候,朋友跟我說,過日子需要平靜的勇氣,有很多關節,愿你能夠走過去,并始終保留心中美好一段,不至于怨憤,也不至于低迷。
我還沒有找到生活的長遠節奏,我還不能夠跟自己好好相處。我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在午夜的時候,如瘋子一般撥打讓人嫌惡的電話。我只是期待自己,能撿回一點自尊,不再承受那些“幸福的人兒”劈頭蓋臉的羞辱。我只是要求自己,再不生活在靠誰誰誰編織的五彩童話里,在沒有盡頭的回憶中淪陷。
沒有憂懼,沒有遲疑,相信等待和希望的力量。平靜地生活在這須臾變幻的人世里,守得住自己。守得住我曾為之努力的所有。哪怕有一天,橫亙在我面前的,是更高更大更兇猛的世界,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