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推開門，摁開燈。太亮。刺眼。
你快速地伸出手撳滅，隨手又按下另一個小開關。
是壁燈。藍色的。湖藍。
像等待。也像希望。
如你的眼睛。
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睛，我便傾墜進那抹藍色里無法自拔。
我不會游泳，所以沒有徒勞地掙扎。
只有心甘情愿被你淹沒。
心甘情愿。
就像跳進了一個做了無數次久違的夢里。
夢里有藍色的海洋。廣闊，安詳，但也神秘，憂郁。
我知道，這是錯誤的開始。
就像知道，與你相遇，終究要離開。
藍色，是你我的緣，更是你我的劫。
人的一生不能只生活在夢里。所以，海洋會干涸，藍色會消失。
天亮的時候，我必須離開。
已經買好了火車票。票根上的歸程無法更改。
就像無法更改與你的告別。
車輪的咔咔聲已在行駛的路上，由遠而近。
就像心臟的跳動。
只是，車輪聲有規律。心跳，卻雜亂無章，錯亂不堪。
02
你拉開了寬大的窗簾，拉開了獨幕劇的序曲。
窗簾是孔雀藍。湖水在蕩漾，故事在開屏。
忘記了房間是酒店的第幾層。也許是第13層，也許是第14層。
13或者14，又有什么分別？
一生一世不是靠承諾說的。誓言往往貶值，經不起世俗的風吹日曬，風吹雨打，風言風語。
房間很小，小得僅能容得下兩個人。房間很大，大得容不下兩顆心。
你在窗前看風景。我在房間看你。你成了我眼中另一道風景。
你的背影被鑲嵌在窗格，在湖藍色的燈光下氤氳，朦朧，凄離。定格成米芾筆下迷醉的宋家山水。
你的眼睛是藍色的。眼中的風景也應是藍色。
藍色的星星，藍色的月亮。藍色的夜幕，藍色的未來。
我縮在搖椅里搖晃。仿佛只有搖晃才能讓我心安。
我抽出一根煙，點燃。深吸一口，嘴角泛起一圈淡藍的煙霧，繚繞著向上飄散，漸漸消盡，如人死后漸飄漸遠的靈魂。
能聽到窗外急速刮過的風聲，孤獨的飛鳥離巢的悲鳴聲，時光嘀嗒悄然而過的流逝聲。
我知道，酒店窗外有條河，河上有座橋，橋下有塊石。
就在剛才，我們還在河邊橋下的青石上坐著。
此刻，握忽然聽到你幽幽的低語。
你說，那橋。
我說，奈何橋。
你說，那石。
我說，三生石。
你說，那水。
我說，忘情水。
03
其實。
橋叫解放橋。
石叫鵝卵石。
水叫濱河水。
五月初的夜晚，小城欲睡還醒，半睡半醒。
就像我和你，欲近卻遠，想拒還迎。
我喜歡春天的含苞待放。
不知道花開有多久，花香有多濃，遇到了便滿含期待，滿心歡喜。
煙雨的迷離升華了相交的沉醉。不問來處，不約歸期。
可是，我害怕夏天。
夏天是個裸露而充滿欲望的季節，灼熱而滾燙。
我怕把持不住。
我會找許多把持不住的借口，水漫金山。
潘多拉魔盒是個罪惡的盒子。
有些放縱會一發不可收拾，殘局慘烈。
漁網一旦撒開，撈起的可能有魚，但也有可能是污泥、朽木、垃圾和尸骨。
我害怕，所以，必須離開。
春已深暮，夏至未至。
我還來得及和你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
04
天色從寶石藍到湖藍，再到紫藍。夜幕已深。
我們坐在河邊橋下的鵝卵石上，不說話。
任風從耳邊呼呼吹過。
空氣中有潮濕的水草的呢喃。
我抽著煙。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一個男人抽煙并不是因為寂寞。
吐出的淡藍煙霧中有話語，千句萬句，不必細說，你也懂。
你在聽歌。王菲的歌。單曲循環：
愛或情借來填一晚
終須都歸還 無謂多貪
猶疑在似即若離之間
望不穿這曖昧的眼
似是濃卻仍然很淡。
耳機的一個麥在你右耳，一個麥在我左耳。
一個右聲道，一個左聲道。
一個主樂，一個配音。
主配樂音里的歌聲吸引糾纏又空靈澈透。
我看到大片的青苔在河水中蔓延。橋的倒影在燈光下波光粼粼。
我仍然吐著煙圈，淡藍色的，裊裊上升，然后飄散。
藍煙中的月亮大而圓，周邊渡上了一層藍暈，浸潤而模糊。
里面空蕩蕩的，沒有那個老人住在里面。月宮空曠而蒼白。
彼岸的高大酒店門口驀地燃起璀璨的煙花。
騰空而起，盡情地綻放，淋漓地消逝。
你猛然回轉身，端起手機，拍下了煙花盛開的剎那。
你說，這是明日結婚的煙花，提前開放。
我沉默，就像煙花消逝后的沉默。
有風吹過，你打了個寒噤。
我把外衣披到你身上。
左耳麥掉了，但我仍能聽到里面清晰的歌聲：
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
未留住你卻仍然溫暖……
05
張愛玲說：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李碧華說：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
——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余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
得到了青蛇，她反而是百子柜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而你，不是紅，不是白，不是青，你是藍。
天藍，瓦藍，湖藍，寶石藍，孔雀藍，紫藍……
美麗，冷靜，理智，安詳，廣闊，隱匿，神秘，憂郁……
一抹藍，描繪了春華秋實。
一雙眼，涵蓋了大千世界。
一泯笑，綻放了風情萬種。
一滴淚，嘗盡了悲歡離合。
因要強而努力，因努力而優秀，因優秀而高傲，因高傲而掩藏，因掩藏而孤單，因孤單而傷別離。
因善良而有愛，因有愛而多情，因多情而鐘情，因鐘情而癡情，因癡情而難忘，因難忘而不將就。
一個人，如果快樂和憂傷都只剩下微笑，那么，心已徹底淺笑安然。
06
房間很暖。
可你仍在抖，仿佛還是很冷。
你抱著雙肩，看窗外的風景。
你能感受到我的目光，把你看成另一道風景。
聽得到窗外海誓山盟被風吹散的聲音。
聽得到歸鳥盤旋在巢穴的鳴叫聲。
聽得見時間在你我之間靜靜流淌，伸出手挽留，卻從之間滑過。
我在搖椅里抽煙。
我的眼睛成了淡藍色的海。和你的眼睛一樣，
海水洶涌澎湃，拍打著礁石，拍打著靠不了的岸。
我無法停止搖晃。仿佛只有搖晃才能讓我心安。
今夜是一艘船，我必須搖晃著，掙扎著，用力劃槳。
岸離我很遠，可我必須劃向它。
也許只有岸能讓我停止搖晃。
船下的海面碧藍碧藍，天上的夜空碧藍碧藍。
被藍色浸潤著，今夜，仿佛應該發生些什么。
可是，究竟應該發生什么呢？我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你單曲循環的王菲的歌是否已經唱完。
你的手機應該早沒電了。可你固執地仍帶著耳機，一遍遍聽歌，聽時間嘀嗒下落。
第九顆煙就要抽完。
如果十代表完美，我決計不再抽煙。
因為我也聽到了時間的嘀嗒聲。
世界本來就不完美，缺憾才是最美。
我說過，我害怕夏天。
我怕夏天會毫無保留地不期而至，撲面而來。
我會被徹底淹沒在藍色海洋里。
我聽到了時間的催促聲。我聽到了車輪的咔咔聲。
我已買好了車票，凌晨就要離開。
我必須離開。歸程無法更改。
我掙扎著起身，來到窗前，想給你一個最后的擁抱。
然后，告別。
可是，順著你的眼睛向窗外望去，才發現：
天早灰藍，
想告別，
偏未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