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 ? ? ? ? ? ? ? ——《古詩十九首》
“愛情意識的覺醒正是整個生命意識覺醒中的一個部分。”“詩人將對愛情的體驗直接升華為一種生命情緒”十九首中表現的最為大膽的是其二“青青河畔草”,然以最動人最有名則為其六“涉江采芙蓉”,深致婉轉,語淺情深。
隋樹森版《古詩十九首集釋》中言,“同心而離居”其中必有小人間之矣,“憂傷以終老”又即所謂憂饞邪不能通也。“思君令人老”老字言其難堪在前,“憂傷以終老”言其難耐在后。前句所言固有失偏頗,后句評析則確有道理。“思君令人老”一句在十九首中出現兩次,分別為其一“行行重行行”中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和其八“冉冉孤生竹”中的“思君令人老,軒車何來遲”,而隋樹森所評,稱“老”字在前,則必是指其一中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這里用一詞“難堪”,又以“難耐”形容后文“憂傷以終老”中的“老”字。不難理解,難堪,難耐實則同義,都有難以忍受的含義。聯系前文對“行行重行行”一篇的解讀,那么“思君令人老”的“君”和首句“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的“君”應是同指,或可指作者群心中的隱痛,與其邊緣性處境相關,那么“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也可與“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相聯系。所以,其“難堪”就應是指這批特殊的作者群面對此生碌碌而過,難以忍受自我的厭棄,有志而難堪于此志深陷渠溝,有心而難堪于此心白白蒙塵,類似后世南宋愛國詩人陸游在《訴衷情》一詞中言“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但“憂傷以終老”卻與前文不同,同是難以忍受,卻是情感的折磨,內心的難耐。前者是歲月忽晚的深重嘆息,悲哀和隱痛,后者是慘然面對同心離居的現狀的無限憂傷,未來的時光漫長,獨自一人,孤獨終老。前者是當下“已晚”的痛,后者是面臨無限未來獨自終老的哀思,不同于前者時間在此短暫停留的苦痛,后者的時間無限延展,或如李煜《清平樂》中的句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亦或如歐陽修《踏莎行》中的句子“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這種時間性延展的憂傷是詩人在時光沉淀下的生命意識的呈現,通過愛情表現一種生命意識,從而使得這種愛情在時光延展與生命意識呈現中顯得尤為婉致動人,語淺情深。芙蓉生水邊,需涉江而采,芳草處處有生,唯蘭澤處方為最佳。一“涉”一“采”一“多”,似不經意之舉,卻暗含深情。“采之欲遺誰”或是疑問,或是自答,點出心思。精心所采,非為自己,而為心底人。下句回答,“所思在遠道”。此四句言之,有情有色,有景有人,芙蓉,芳草,采蓮人,心懷青春心思,暗含著對未來的無限歡欣,最動人處,或不在此景,芙蓉出水,芳草成澤,妙齡之人,卻在這一點歡喜,試問哪個女子不多情?哪個少年不懷春?正是這一種期待、喜悅,最為動人。可惜的是,這一切,當我們隨詩人目光眺望時,都破滅了。“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環顧處,不是相逢之喜,而是一片茫然,失措之間,路遠而漫長,茫茫之際,獨我一人。“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你走了,再不回來,徒留我一人在原地苦苦等待,徒留我一人守著這破屋,然后孤單的老去了,至死憂傷。或許初時的描寫是寫實,亦或者是寫夢,前后的一個對比反差,以時間為橋梁,讓我們看到愛情中的時間是如此短暫,又是如此漫長,生命意識也在此得到了突出展現。
人為有情之人,非金石草木無感之物。湯顯祖在《牡丹亭》中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與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而人正是因為懷有這種至情方最為動人。而這種至情的生命意識,在時間面前也表現的更為貼切,大約對美好愛情的祝愿便是“白首不相離”“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此詩卻讓我們看到一種“難耐”:憂傷以終老,這種苦痛的折磨于任何人而言都難以忍受,畢竟是人是群體性生物的存在,于文中主人公而言更是巨大的折磨,故言此詩深致婉轉,語淺情深。所以,時間將感情中人的苦痛無限放大,人的這種至情的生命意識也在此得到了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