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9年(唐天寶八載),49歲的李白聽說自己的好朋友,時任江寧縣丞的王昌齡又倒了霉,再次被遠貶龍標縣(湖南黔陽),深表同情之余,揮筆寫下《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楊花落盡子規啼”:這是說李白聽聞此訊并寫作本詩的時間,是在暮春之時。當時,柳絮已經落盡,杜鵑鳥在不停地啼鳴。
這里的“子規”,又叫“子巂”,就是杜鵑。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說:“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慚,亡去,化為子巂鳥,故蜀人聞子巂鳴,皆起曰‘是望帝也’?!薄肚萁洝方榻B杜鵑說:“江左曰子規,蜀右曰杜宇,甌越曰怨鳥,一名杜鵑。”
“聞道龍標過五溪”:兩個地名要說一下。一個是龍標縣,隸屬于偏遠的下州——敘州潭陽郡。但是還好,龍標縣在唐縣中倒是屬于上縣,第五等的縣。王昌齡的職務,將是龍標縣尉,從九品上的官品。這官兒,已經小得無以復加,只比從九品下的官員和未入流的吏,強那么一點點。
另一個“五溪”,是指今天湖南省沅江五條較大的支流。因為溪名更改頻繁,叫法繁多或一溪多名,故五溪的說法至今不一。其一為:雄溪、蒲溪、酉溪、沅溪、辰溪;另一為:辰溪、酉溪、巫溪、武溪、沅溪。
李白此句是在慨嘆王昌齡被貶之地的遙遠,“我聽說你被貶龍標,路上將要路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這是千古名句,所以要放在一起理解?!拔乙堰@顆憂愁之心托付于天上的明月,讓它追隨你一直到夜郎以西的被貶之地?!?/p>
這位讓李白牽腸掛肚的好朋友王昌齡,大家也熟悉,“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等名句的作者,人稱“七絕圣手”“詩家天子”。可見其詩壇地位。
但這位詩才出眾的大詩人,卻一生坎坷,長期屈處丞、尉下僚,并最終在戰亂中被小人非法枉殺,死于非命,成為了安史之亂中第一位被殺的大詩人。
王昌齡(698—757),字少伯,長安(陜西西安)人。
王昌齡雖然在今天是大詩人,可在唐史上,他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小人物。《舊唐書》《新唐書》《唐才子傳》提及他,都沒有超過500字。記載簡略,就必然導致他的生平事跡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所以,他的生年、籍貫均有爭議,我以上列出的他生于公元698年,籍貫為長安人等,都是主流的說法。非主流的說法太多,就不一一列了,免得各位看得煩。
王昌齡25歲以前的生活狀況,目前找不到史料記載。他自己在留下的文章《上李侍郎書》中說:“久于貧賤,是以多知危苦之事”,“每思力養不給,則不覺獨坐流涕,啜菽負米?!笨梢姡谥心暌郧斑^著貧窮潦倒的困窘生活,甚至有可能自己種過地。至于他怎么受的基礎教育,如何有了這么出眾的詩才,更是個謎。
唐代文人為步入仕途,一般會選擇“漫游”“干謁”“隱居”等途徑,以提高自己名聲,從而得到朝廷任命。王昌齡最先選擇的是,“漫游”。公元723年(開元十一年)起,他決定漫游大唐的西北邊疆,也就是出塞,去了并州、潞州、涇州、河西、隴西等地。當然,少不了最著名的玉門關。
他的著名組詩《塞下曲四首》《從軍行七首》就是寫于此時。如果詩名不熟悉的話,那“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總有點耳熟了吧?
實際上,王昌齡此行,本有“干謁”邊境節度使以求進身之階的初衷,但是機會不好,沒有任何收獲。
那就回來“隱居”讀書吧。從公元725年(開元十三年),王昌齡隱居于陜西鳳翔的石門谷,同時潛心研讀詩書,準備參加進士考試。
在公元727年29歲時,王昌齡進士及第。這個成績在同齡人中算是優秀的,說明他有才還真不是吹的,很會考試。
進士及第后,王昌齡的第一個官職是秘書省校書郎,正九品上。別看級別低,但這個職務還真不壞。
秘書省是皇室的藏書庫,或者叫皇家圖書館。秘書省的長官叫秘書監,屬官有秘書少監、秘書丞、秘書郎、校書郎和正字。校書郎和正字,作為秘書省最低的兩種品官,正是一般讀書人釋褐做官的首選。
校書郎一職,極為清貴,“時輩皆以校書、正字為榮”。校書郎“掌讎校典籍,為文士起家之良選。其弘文、崇文館,著作、司經局,并有校書之官,皆為美職,而秘書省為最”。也就是說,王昌齡的第一個官職,為美職之最。
而且,這個職務雖為九品小官,但前程遠大,從校書郎起家后來官至宰相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張說、張九齡、元稹、李德裕等人。
還有,這個官職,還比較閑,工作任務不重。有一個說法,“流俗以監為丞相病坊,少監為給事、中書舍人病坊,丞及著作郎為尚書郎病坊,秘書郎及著作郎為監察御史病坊,言從職不任繁劇者,當改入此省。”
解釋一下就是“如果丞相病了,就進入秘書省當秘書監來養病;如果給事、中書舍人病了,就進入秘書省當秘書少監來養?。蝗绻袝±晒俨×?,就進入秘書省當秘書丞、秘書郎來養病;如果監察御史病了,就進入秘書省當秘書郎、著作郎來養病??傊绻賳T的身體不允許承擔繁劇的工作任務時,就到秘書省來養著。”
而且,即使王昌齡一直在秘書省混,也未必就沒有前途。著名的魏征,就是于公元629年(貞觀三年)在秘書監任上“參預朝政”,成為宰相之一的。
多好的位置,既是美職,又前程遠大,工作任務還不重。至少在此時,朝廷對王昌齡還是不錯的。
但是,王昌齡在校書郎任上一混就是七八年,沒有升遷之望。為了尋找機會,他于公元734年(開元二十二年)再考了一次博學宏詞科,考上之后,遷汜水縣尉,正九品下的官職。
有人要問了,校書郎是正九品上,汜水縣尉是正九品下,怎么王昌齡費了半天勁,官品反而下降了?
其實,王昌齡正沿著唐代官員的升官圖,在順利地走著。汜水縣屬于河南府,靠近東都洛陽,是畿縣,第二等縣。畿縣縣尉,亦為唐代基層文官的美職之一。
唐代官員升官圖,一般是這樣的:1進士、2校書郎(正九品上)、3畿尉(正九品下)、4監察御史(正八品上)、5拾遺(從八品上)、6員外郎(從六品上)、7中書舍人(正五品上)、8中書侍郎(正四品上),再往上就是尚書、宰相了。
可能不同的人,任職路徑不一樣,但一般路徑是這樣的??梢?,王昌齡雖然由京官任職汜水縣尉,官品也降了一階,但并非貶謫,而是正走在升官圖的第3步上。
校書郎和畿尉屬于基層文官,高一階低一階無所謂。重在第4、5、6步,這是中層文官職務。特別是監察御史、拾遺之類的清望言官,是非常關鍵的登堂入室的一步,能夠從此官職上路過,多半有宰相之望。
要知道,唐代文化人任官,都是從最基層做起,史料中幾乎沒有看到能夠一步登天的文化人。才高如張說,在洛陽武則天親自主持的殿試中高中第一,武則天還下令把他的考卷抄存在尚書省,“頒示朝集和蕃客等,以光大國得賢之美。”這么猛的人,狀元出身的牛人,仍然是先干相當于王昌齡校書郎職務的“太子校書”,再干相當于王昌齡汜水縣尉的“武攸宜討契丹總管府記室”,然后進入關鍵的第4步,擔任“右補闕”這樣的清望言官,一步一個腳印,最后干到宰相的。
但王昌齡倒霉,終其一生,他也未能走出升官圖的第4步。
因為受了政治斗爭的牽累。公元737年左右,大約在開元二十五年至二十六年之間,王昌齡突然被貶至嶺南。雖然史料并未記載王昌齡這次被突然貶謫的原因,但估計與朝廷政治斗爭有關。因為在開元二十五年,被稱為賢相的張九齡遭貶為荊州刺史,而著名奸相、人稱“口蜜腹劍”的李林甫上任。王昌齡應是受了張九齡的連累,至于此次他貶往嶺南何處、貶為何官,不知。
唉,漫漫人生路,誰不錯幾步?
從此以后,王昌齡就與上述升官圖沒有任何關系了。這次被貶,中斷了他正常升遷的仕途之路,導致他一生都只能在八九品官的職位上徘徊。
還好,王昌齡這次被貶時間不長,因為唐玄宗李隆基于開元二十七年二月大赦天下,王昌齡恰在被赦之列,于是經襄陽北返長安。
在襄陽,王昌齡見到了老朋友孟浩然。對,就是那位寫出“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孟浩然。
王昌齡與孟浩然結識于開元十七年的長安,有孟浩然《初出關旅亭坐懷王大校書》一詩為證??梢?,二人認識時,王昌齡的職務還是校書郎,所以孟稱其為“王大校書”。回憶這段時期的交誼,孟浩然曾說兩人“數年同筆硯”。可見彼此處得很好,往來密切。
王昌齡被貶嶺南時,曾從襄陽路過,孟浩然為此有《送王昌齡之嶺南》詩。這一次老朋友遇赦北歸,孟浩然自然高興,不顧自身疾病未愈,與王昌齡“相得甚歡,浪情宴謔”,結果王昌齡一走,孟浩然竟然病發去世了,終年52歲。
用生命在付出的好基友啊。
回到長安,王昌齡才知道,自己的事情并沒有一赦了之。嶺南是不用再去了,但他被量移至江寧縣,任江寧縣丞。江寧縣屬于望縣,縣丞為八品官員。
所謂“量移”,是指唐代獲罪之人,貶竄遠方后,遇赦則移到近地安置。江寧縣在江蘇南京,好歹比嶺南近。開元二十九年,江寧縣副縣長王昌齡到任了。
“一片冰心在玉壺”就是寫于王昌齡擔任江寧縣丞的任上。他在這個位置了干了七年,在公元747年(天寶六載)時,被最后一次貶謫,去擔任龍標縣(湖南黔陽)縣尉。
這次被貶謫的原因,史書說是他“不護細行”。
“不護細行”的意思是,生活中不注意小節。那么,王昌齡副縣長有哪些小節沒有注意,以致于讓政敵抓住了把柄,再次遭貶呢?
一可能是好酒貪杯。王昌齡的詩中,帶“酒”帶“醉”字兒的,不少??梢姶斯異劬?;二可能是消極怠工。上次的被貶,朝廷政治的黑暗,自然讓他心有不滿。表現到行動上,消極怠工只怕難免;三可能是私養歌伎,犯了作風錯誤。他在此期間的《重別李評事》詩中有“吳姬緩舞留君醉”,可見此公深知“吳姬”之妙,身邊只怕“吳姬”不少。
一點兒酒、一點兒色,甚至包括消極怠工,對于文人出身的唐朝基層官員來說,都不是很大的事,也就是小節、“細行”。但怕就怕有人盯著你,拿著放大鏡找你的缺點。放大鏡之下,還有什么錯不會被放大、被追究?此事,古今皆然。
公元748年(天寶七載)春天,王昌齡到達龍標縣貶所,在此一直待到公元755年(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安祿山發動了那場致他于死地的叛亂。
從常理來判斷,王昌齡不大可能在初聞叛亂消息時,即棄官北歸。唐朝對于官員擅離職守的處罰,也不是鬧著玩的。其最大的可能性,還是在公元756年(天寶十五載)六月,他聽聞長安陷落、玄宗西逃的壞消息后,因掛念家人而北歸的。當時豈止是他一個人,淪為戰區的地方,官員逃散的比比皆是。他所在的龍標,雖然未有戰火,但他的家鄉長安卻已在戰火之中。而身處戰區的家人,才是他所掛念的。于是,他決定棄官北歸。
然而,王昌齡在公元757年途經亳州時,竟然被刺史閭丘曉所殺!《唐才子傳》說他“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
這里要強調一下,唐朝的亳州在今天的河南省,可不在安徽省。
還要強調一下,這里的“閭丘”復姓。前幾年有位很火的“閭丘露薇”吧?也是此姓中人。
王昌齡被閭丘曉“忌”什么,為什么“忌”,不知道。反正事實是,閭丘曉輕而易舉地就把大詩人王昌齡給殺了。
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閭丘曉殺王昌齡,是因私,而不是因公。
因為如果“因公”,閭丘曉只能是代表朝廷追究王昌齡棄官北歸、擅離職守之罪。即使我們假設,閭丘曉這個河南省的刺史,有權力追究王昌齡這個湖南省的縣尉上述罪名的話,按照唐律,王昌齡也罪不至死。
因為,《唐律疏議》卷二八“捕亡律”規定,“諸在官無故亡者”,最重的處罰,是流放三千里。一句話,“因公”的話,閭丘曉他既管不著王昌齡,也量刑過重。
也是活該王昌齡倒霉,碰上閭丘曉這么個心胸狹窄、挾私報復的小人,以至死于非命。
好在人在做,天在看。閭丘曉也有報應的那一天。
公元757年(至德二年)十月,也就是王昌齡冤死的同一年,唐廷宰相張鎬兼任河南節度使,集結軍隊,討伐安史叛軍。閭丘曉延誤時限,張鎬大怒,要殺了他。閭丘曉求情道:“家中還有親人需要奉養,請饒我一命?!?/p>
張鎬反問:“那王昌齡的親人,誰來奉養?”史稱,閭丘曉“默然”。
時人聞之大快。
張鎬問完,比照閭丘曉杖殺王昌齡的搞法,也杖殺了閭丘曉。
這仇報得,一個字: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