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
二、慟哭秋原何處村
李冰沉入夢鄉,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霧,看不前方的路。忽而,一束金光穿透濃霧,慢慢地顯現出一圈淡金的影子。李冰凝神,仔細辨認,依稀看出那是個少年,便問:“你是何人?”
少年溫雅清秀,恬然而笑,輕聲說:“我是你祖父樂澤?!崩畋q疑不信,正待再問,卻聽少年繼續說道:“我前來,是要贈你一物。你此來蜀國治水,必為妖孽所阻,以后,若有難處,盡可用它來化解。但你要謹記,這只能用一次。蜀國百姓的希望,系于你身,你凡事自當謹慎,不可松懈。”
少年手中,捧著一方小小的玉盒,那盒子通體瑩白,做工精致,除此之外,并無奇特之處。李冰欲辭,卻見少年倏忽化為白煙,冉冉逝去。而那玉盒,竟自動飛至他的手中。
手心有涼涼的觸感,李冰睜眼一看,果然有一方玉盒握在手里。他鄭重地將玉盒收入行囊,此時,他對夢中少年的話雖未全信,卻也不敢怠慢。
“二郎,三娘!”李冰不見兒女,出言輕喚。二郎迅速從洞外進來,垂首肅立:“父親有何吩咐?”李冰有些奇怪,盯著二郎端看良久,才問:“沒什么意外吧?”二郎搖頭,臉上全無笑容,幽深的眼珠透出幾許不可捉摸的暗光。李冰再問:“三娘呢?”二郎波瀾不驚,答道:“就在洞外?!薄敖兴M來!”李冰不自覺提高了音量,他有些不詳的預感。
二郎并不出洞,手上突然就多了一把短劍,直刺李冰。那劍的來勢迅捷無比,仿佛是預先演練過無數次,不偏不倚刺向李冰的心臟。李冰早有防備,在劍刺下的瞬間借力向后一躍,堪堪避過二郎的突襲。“你不是二郎,究竟是什么妖怪?”李冰喝問假二郎,他的身上,有一股不同尋常的力量。
“我是妖怪?你仔細看清楚,我是誰!”假二郎憤怒地笑,那張臉突然就換了一個模樣——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沒有一點人的生氣。李冰劇烈地顫抖,他是那么震驚,那么激動,竟讓他不顧一切就要過去,將眼前的人擁進懷中。那是他的兒子,他的大郎!
大郎憤憤道:“站??!如今你還有什么資格接近我?我不是你兒子,你最好記得,你口中的大郎早在十年前,渾身濺滿娘親鮮血之時,就死了!我不過是一只游魂野鬼,前來找你算帳!”
李冰只覺一股錐心之痛在體內泛濫,心上那道一直未曾愈合的傷,又一次鮮血淋漓?!澳悴荒茉俚鹊葐幔任抑卫砗檬窨?,我欠你的,就還給你。在你死的那天,我就下了這樣的決定?!崩畋鶟坏?,“大郎,我求你,求你等一等。”
大郎冷笑,那笑容如利刃,一點點割著李冰的心:“當年,娘是怎么求你的?你答應了嗎,父親大人?”大郎一聲“父親”,更將李冰的心撕成碎片,從他做出那個選擇開始,他早已沒資格做大郎的父親。李冰只能重復當年那句一樣的話:“大郎,二郎必須活著,他必須活著。”
“他必須活著!”大郎陰沉又惡毒地反問,“那娘就該死,我就該死嗎?因為什么,那個荒誕無稽的夢和那江湖術士的胡言亂語?”
李冰徹底被擊潰了,他無法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大郎。那個溫順的、乖巧的大郎,在很多年前,就被他逼死了。
大郎冷冷地宣判:“既然知道對不起我,那你還不自行了斷!我的靈魂充滿怨憤,閻王不準我投胎,生前,你讓我不得超生,到如今,該還給我了?!崩畋裆悦?,似在夢中,心底有濃重的悲哀滑過。他原本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做出決定,可以承受一切,殊不知真正與大郎面對,他才知道,他只是一個愧疚的父親。李冰接過大郎遞來的短劍,橫架在脖子上,只稍稍用力,就要血濺當場。
“父親,父親……”三娘的聲音從不遠處飄來,李冰驀地驚醒,手中短劍頹然墜地。他是怎么了?李冰四下張望,竟無人在,大郎仿佛只是一個幻夢,被三娘的語音驚得了無痕跡。然而,那把短劍就墜在李冰腳下,閃著冰冷的寒光,似乎是在提醒李冰,方才的一切,不是夢。
三娘牽著雙兒,由洞外飛跑進來,還未跑到李冰跟前,就連珠炮似的說了一氣:“父親,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又沒有親人照顧她,我們收留她好不好?你看她多可憐……對了,她叫雙兒,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李冰神智已復清明,揮手打斷三娘的話,皺著眉,十分嚴厲地責問尾隨進洞的二郎:“這么晚,你帶著三娘去了哪里?”二郎啞口,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只低著頭,一臉懊惱,他肯定會受到父親的責罰。三娘用力搖著李冰的衣袖,慢慢說:“父親,二哥沒錯,他是在外面聽到雙兒呼救,才叫我一道去看看?!?/p>
“是這樣?”李冰有些不相信,“你沒有幫二郎掩飾?”三娘連連搖頭,保證:“父親不相信可以問雙兒嘛。”李冰轉向雙兒,仔細打量她,放低聲音問:“三娘是不是在說謊?”雙兒似一頭受了驚的小鹿,一雙眼盛滿驚惶,臉也慢慢漲紅了。三娘躲在李冰身后,拼命對雙兒眨眼,沖她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希望她能看明白,幫著把謊言圓過去。雙兒愣了一會兒,才如夢初醒:“是的,公子和小姐是趕去救我……”
李冰不再多問,吩咐二郎收拾行裝,準備趕路。他面上嚴厲的神情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疲倦,不管那個大郎是他的幻夢,還是魂魄顯靈,都給了他太大的沖擊。他甚至開始胡亂猜想,也許他已時日無多,來不及治理好江水就會死去。
猛烈地搖頭,李冰將這荒謬的想法驅除,如今,他不需要去計算還剩下多少日子,而是將時間牢牢攥在手心。
晨曦的微光穿透黑沉天幕,于陰翳的林中灑下一絲微弱的亮光,李冰策馬疾行,將二郎三人遠遠甩在身后。李冰知道,他必須用最短的時間趕到蜀郡。
七天之后,當天空被太陽的霞光映照出滟漣的緋紅,李冰終于遙遙望見郫邑城的城郭??諝夥路鸲奸_始不一樣,帶著香甜醉人的味道,直熏到李冰心底最深最柔軟的地方。這里是他的根,他的故鄉,他的祖父樂澤生活過的地方!然而此刻,他放眼所看到的,就只是滿目瘡痍的殘跡。
沒有黃澄澄的谷穗,沒有慶祝豐收的人群,廣袤大地猶有水淹過的痕跡,有些地方甚至還殘留著一洼洼的積水……二郎三娘默不做聲,顯然是被眼前凄慘的景象震懾了。雙兒與三娘共乘一騎,一見此景,就不住悲嘆落淚,三娘細細勸慰,方才止住。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悲涼的嚎呼,李冰一行尋聲而去,只見一耄耋老者,坐于道旁,傷心痛哭。
“老人家,你為何事傷心?”李冰下馬,攙起老者,和顏問道。老者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多少年了!多少年了?!蜀國還要遭受多少次的水患,蜀國百姓還要承受多少次這樣的痛苦!有幾個人,能像我這般幸運,逃過無數次水患,以及因水患引起的饑荒!還有那一出現就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的干旱!一到春末,我就見左鄰右舍舉家外逃,有的,一去就再不回來。聽說,外面的國家,常年與其他國家打仗,我甚至想,也許戰亂也比天災要好一些,怪不得他們去了就不想回家。”
“干旱!蜀郡不是連年水災,怎么還會干旱?”二郎三娘很詫異,異口同聲問道。老者擦擦臉上的淚水,喃喃道:“誰知道,也許是老天爺要蜀國的百姓這樣受苦。”
李冰聽得酸楚,這時候,他才深深體會到,肩上的擔子有多么沉重。他不僅僅要解決水患,還要解決干旱!所以,他不能,也不可以軟弱,他必須為這一方百姓,活得更久一些,直至為他們消除這些災難。李冰握住老者的手,堅定不移、充滿希望地說:“老人家,我是蜀郡新到任的郡守,您放心,有我李冰在一天,就治理江水一天,總會有好日子等著我們。”
老者激動不已,幾乎哽咽:“只要能讓我們過上安定日子,我這把老骨頭就任大人差遣了?!崩畋Ψ隼险呱像R,自己卻牽馬而行:“老人家,您領我四處轉轉,可好?”老者唏噓不已:“大人啊,這里四處都荒無人煙,哪里還有什么可看的?!?/p>
“那敢問老人家,這里離江水有多遠?”李冰當即決定,先去江水查看地形,再到錦城就任。老者指著西北方道:“騎馬的話,大約有兩個時辰路程。”“此去該來不及在今天轉回吧?”李冰詳加詢問。老者答道:“回得來,大人不如進城稍作休息,養足精神,過得片刻再出發也不遲。”
“父親,不如就依老人家所言,休息之后,二郎陪你去?!倍尚闹杏行├⒕?,本是他貪玩調皮,卻要三娘合著雙兒一起為他遮瞞,若被父親知曉,定會雷霆大怒。
李冰略微頷首,在老者的指引下,向郫邑城而去。
一路上,他們途徑好幾個村落,都只見頹墻殘垣,衰瓦斷梁,幾乎無人居住。間或有一兩個人走過,面上也都籠罩著凄苦的神情。
李冰不禁沉沉嘆氣,暖洋洋的陽光,驅不走盤旋在他心底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