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
一、故國秋露晚凄凄
夜慢慢降臨,峰巒疊嶂的群山在夜色中,顯出幾分異樣的猙獰。稀薄的霧氣悄悄彌散開,偶爾,有不肯歸巢的林鳥,發(fā)出短促的鳴叫,為密林掩映的山巒添加一股別樣的凄清。曲曲折折的險峻棧道若隱若現(xiàn),站在其中,絕看不到三丈以外,只聽得見馬鈴聲音,由遠(yuǎn)而近。這條棧道,乃是當(dāng)年蜀王遣使五丁壯士迎接秦國“便金石牛”所開,秦國滅蜀亦是經(jīng)由此道,因此,這棧道雖險,仍可以行馬。
不大一會,迎面行來三匹健馬,都是通體棗紅的異種良駒,為首的是一個十四、五的英武少年,劍眉軒目,神采斐然。中間的是個和少年差不多年紀(jì)的秀麗少女,眉目若畫,風(fēng)流婉約。她的馬脖子上掛了串鈴鐺,一路行來丁冬作響,煞是好聽。最后面的,是一個帶著點抑郁神情的中年男子,他一手抓著馬韁,一手緊緊拽著胸口的一冊絹軸,嘴角綻出一抹淡笑。
越過這座山,前方就是蜀地平原。中年男子壓抑住胸中噴薄涌出的激動,不敢再加快馬步。夜行山路,十分危險,他本該找個平坦的地方休息,待天亮再走,但他,已然忍耐不住十幾年的思念之情。
他叫李冰,生在秦國,長在秦國,做了秦國的官吏,娶了秦國女子為妻,原本該是個地地道道的秦國人,可是他知道,他不是!他的父親在去世前,將他們家族相傳三代的秘密告訴了他:他是蜀國人,他的祖父名叫樂澤,百余年前,由蜀國逃難至秦國,受到秦王禮遇,留置宮中。樂澤善音律,秦王慕其才華,將女兒下嫁于他,從此繁衍生根。
樂澤死后,留下遺訓(xùn),無論經(jīng)歷多少代,他的子孫都要返回蜀國,落葉歸根。
雖然,當(dāng)李冰知道這個秘密時,蜀國早已被秦國所滅,他的心還是被去國懷鄉(xiāng)的愁緒浸染,一日也不曾快樂。他是聽父親講述蜀國風(fēng)土人情長大的,他知道蜀國男子衣擺上都會繡有神鳥的圖案,那須是由最親近的人繡上;他也知道,蜀國幾乎年年都遭受水患,蜀國曾有位君王,想用擴張疆土的方式消除水患,最終卻沒成功……父親把祖父樂澤臨終前的話一句不漏地告訴他:要根除水患,必須興修水利,治理流經(jīng)蜀國的江水。
李冰一直把這番話牢牢記在心底,努力學(xué)習(xí)治水之道,只盼著有一天能用上。早在十年前,秦國滅蜀不久,他就想向秦王贏稷討個官職,放于蜀地,秦王就是不允。直至上一任郡守病逝,李冰又一次懇切上書,秦王終于應(yīng)允,封他為蜀郡郡守。
臨行之前,秦王殷切叮嚀:“卿當(dāng)謹(jǐn)記,先祖受秦之大恩,此去蜀郡應(yīng)勵精圖治,思報于秦。”秦王這番話,他能揣出其中意味。當(dāng)年秦王采用謀士計策滅蜀,便有借巴蜀之力,以爭天下的雄心。秦王知曉他的才能,若能派他為蜀郡郡守,治理蜀郡江水,進而攻下巴國,就能順江而下,南北夾擊楚國,統(tǒng)一天下。然而,秦王忌憚他的出身,因為他是蜀國人,怕他一去,在蜀郡治水成功,受到百姓擁戴,反而讓人心還未曾安定的蜀郡,在他的帶領(lǐng)下與秦國對抗,這才一拖拖了十年。
于是,他跪于秦王面前,頓首:“冰此去蜀郡,只為治水,別無它意。功成之后,便自戕于蜀,大王無須擔(dān)憂。”秦王愕然,問他原因,他卻沉默不答。這是他早已決定好的事,卻不需要向任何人說起。秦王亦不再言語,只將王令親自頒于他手。
次日,他便帶著一雙兒女,日夜兼程,趕往蜀地都城——錦城。
李冰從懷中摸出絹軸,臉上的笑意逐漸擴散,那絹軸就是秦王冊封他的王令,他這一來,定要大展宏圖,實現(xiàn)平生志愿,將這片從未曾踏足的故土,變成沃野千里的富饒之鄉(xiāng)。
“二哥,蜀地地處邊陲,水患頻繁,流寇四起,妖孽橫行,父親為何偏偏選這里做郡守。”少女名喚三娘,天真爛漫,不解李冰的做法,馭馬行到少年身旁,湊過身悄悄問道。少年名叫二郎,是李冰次子,生性頑皮活潑,當(dāng)即對著三娘扮了個鬼臉,笑道:“我怎會知道,你問父親好了。”三娘扁扁嘴,賭氣道:“你以為我不敢問,我偏問去。”說著,她便要調(diào)轉(zhuǎn)馬身,回頭詢問李冰。
李冰驟然醒覺,立即喝止三娘:“山道危險,不得胡鬧!快些放慢馬步,跟在你二哥身后!”三娘不敢違逆李冰,依言而行,又對著二郎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方才作罷。
山間霧氣越發(fā)濃重,把路面潤得濕滑起來,李冰望了望幽暗的前方,只見樹影重重,魅光綽綽,似有妖物穿行林間。“二郎三娘下馬,找一處干爽平坦之地,天亮再走。”李冰當(dāng)機立斷,他早年曾得仙人點化,辨妖識怪之能,非常人所及。
二郎和三娘聽出李冰語氣凝重,側(cè)身下馬,在山壁間找了個寬敞的洞穴,迅速安頓下來。二郎恭身立于李冰身側(cè),極其端肅地說:“父親,一路勞頓,你且休息,讓我和三妹輪流守夜。”李冰不疑有他,將懷中絹軸細(xì)細(xì)收好,合衣睡去。三娘笑嘻嘻地看著二郎,果然見他向她眨眨眼,示意她到洞口,以免驚動李冰。
出了洞,三娘壓低聲音,卻難掩語氣中的興奮問二郎:“二哥,現(xiàn)在就要去么?”二郎瞪一眼三娘,指指洞內(nèi):“你想讓父親發(fā)現(xiàn)嗎?笨哦!當(dāng)然是要等父親睡熟再去。”若在平時,三娘被二郎說笨,一定要反駁回去,但此時她的心,全然被即將到來的探險占據(jù),對二郎的話也毫不在意起來。入蜀以前,她和二郎遇到了一個游歷九州的方士,他告訴他們,蜀地山間,有一種鸞鳥,形狀如同野雞,有五彩斑斕的羽毛,是蜀人所奉神鳥。神鳥一旦現(xiàn)世,則可天下安寧。二郎聽得入迷,當(dāng)即決定要趁李冰上任之際,去山間尋找神鳥。
不一會兒,李冰已酣然入夢,二郎見時機成熟,搖醒一旁瞌睡的三娘,兩人躡手躡腳離開山洞。
夜闌山寂,秋蟲的鳴叫逐漸低下去,變成柔而軟的呢喃。隱而未出的月亮,終于穿透云層,灑下清亮皎潔的光輝,驅(qū)散了濃重的霧氣。霧氣化為晶瑩的露珠,在草葉上流動,被月光映照得熠熠生輝。三娘驚叫出聲,掬一捧露水在手中,贊嘆:“二哥,你看這多漂亮!”
二郎無心欣賞景致,一心只想尋出神鳥,便敷衍三娘:“是很漂亮,三妹,你也幫忙找神鳥啊。”三娘心不在焉,左右看了看:“哪里有鳥嘛!二哥,我們肯定來晚啦,鳥兒都回巢睡覺了。”二郎敲了敲三娘的頭,說:“笨!那鳥是神鳥,當(dāng)然不可能輕易找到,我們進那片林子看看。”
三娘隨著二郎說的方向看去,只見那里枝繁林茂,雜錯盤虬的藤蔓遮天閉月,黝黑深幽望不到頭,好似隨時會吞噬走進去的人。“二哥,不要去好不好,那林子古怪得很。”三娘心生懼意,周圍美麗的景色突然就陰暗凄冷起來,她也不愿再找什么神鳥,只想趕緊回山洞。二郎嘲笑她,邁開步子就向林子走:“姑娘家就是膽小,不過是片密林,還能有什么妖怪出來?”三娘緊緊拽著二郎的衣角,也跟著進去,此刻,要她一個人走回山洞,她卻是萬萬不敢了。
二郎反手握住三娘,將掌心的溫度傳到她手上,他要讓三娘明白,有他一道,她永遠(yuǎn)不必感到害怕。三娘涌起一陣溫暖,二郎與她從小吵到大,但在危急的時刻,他總是會挺身站在她前面。
“二哥,你看那是什么!”三娘指著前方一團不停蠕動的模糊黑影,語音瑟瑟發(fā)抖。二郎擋在三娘身前,慢慢靠近黑影,想要看清那是什么。待二郎看清那東西,不禁“咦”了一聲,那東西竟因此受到驚嚇,發(fā)出凄厲的叫聲,三娘冷不丁嚇了一跳,也隨著尖叫:“妖怪啊……”三娘進了林子,一直緊緊地貼在二郎身后,她這一聲叫喊,頓時震得二郎雙耳發(fā)麻。
二郎把三娘拉到身前,沒好氣地說:“大驚小怪,你看清楚,那是個人,不是妖怪。”雖是責(zé)怪的語氣,自二郎口中說出,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寵愛和關(guān)懷。三娘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人,臉上滿是同情:“你怎會半夜在山間?”
那人面有菜色,穿著一件極不合身的衣服,仰起臉可憐兮兮說道:“我叫雙兒,家住郫邑城,前些日子江水大水,沖毀房舍農(nóng)田無數(shù),我跟著大伙一路北上逃難,上山之后就再沒回去。”
“現(xiàn)在水退了嗎?為什么不回家呢?”三娘繼續(xù)問,“你父母不擔(dān)心你嗎?”
雙兒淚水漣漣:“我父母都去世了,只有我一個人……水大概退了吧,我和大伙走散了,自己又找不到路……”三娘難過不已,陪著雙兒掉淚,她自小沒了母親,只要一想起這事就心酸,何況雙兒父母俱亡。“二哥,她好可憐,我們還要去找神鳥嗎?”三娘望向二郎,二郎剎時明白了她的意思——三娘想收留雙兒。
“回山洞好了。”二郎有些不舍,但還是依了三娘,“要是問過父親,他不答應(yīng),你可不許不依。”三娘捂住耳朵,跟本不聽二郎說話,拉著雙兒的手就向前走:“父親的心最軟了,雙兒是可憐人,他一定會答應(yīng)。”
二郎望向雙兒,正巧雙兒也回頭看他,他便對上她那泓清澈明亮的眼波。他的心,突然多了些什么,柔柔軟軟的,輕輕一觸,就很疼很疼。二郎別過臉,不敢與雙兒對視,他無法說清楚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只覺得,若是往后再見不到這雙眼,他也許會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