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滿長天,晚風送紙錢。
又是清明雨上。
淅淅的雨飄飄灑落,他顫抖的伸出手,想摘下那朵路邊的白色小花。
花祭故人,故人已不在。
初春的風還透著涼意,他的視線已經漸漸被雨水模糊。
所以當他感到手上的溫柔的觸感吃驚的抬頭望去時,竟是一時看不清那人的樣子。
或許,不是看不清,而是不敢相信。
他用沒有伸出去的手抹了一把臉,然后再望。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都僵硬了。
這時他的手還在花上,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
她。
他的眼前,出現的是那個他朝思暮想卻本不會再出現的人。
清明煙雨中,眉清目秀的她。
“花開不易,還是珍惜的好。”
直到耳邊響起她清脆的聲音時,他才知道原來這不是幻覺。
他感到全身都顫抖起來,竟變得一句話也不會說。
“分別好久,你還好嗎。”
“好……好……”
眼前的女子看著他呆呆的樣子,忍不住輕聲一笑。
“你還是有些呆頭呆腦的啊。”
他是一個詩人,詩人總是會有些發呆的。
“啊……你……”他對著眼前真真的人,驚喜之下突然害怕這只是一場夢,所以他放下了花上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她。
“我是特地為你而來的。”
“……為我?”
“為你那半首沒寫完的詩啊。”她的手沒有絲毫反抗的偎在他的手里,她覺得有些心痛,那支本來慣于拿筆的手現在竟已是厚繭的粗糙感。
他那充滿驚喜的目光卻忽然黯淡了下去。
“我已……很久沒有寫了……”
自她離世后,他再也沒有動筆寫過詩,那的確已經很久了。
她沉默著,只是悄悄捏緊了他的手。
似是想起了經年往事。
他和她,本應是逍遙江湖的一對才子佳人,她援琴鳴弦,他吟詩作賦,他們和歌山水之間,那歌聲傳到很遠很遠。
他們的快活似乎引起了上天的嫉妒。
她染上了嚴重的風寒,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弱。
他本來要為她寫一首詩,可自她得病那天起,他就停下筆,只為照顧她。
可上天鐵了心要帶走這個女子。
他疲憊的從外面回來,望向床上。
手里的草藥悄然落地。
他瘋了似的沖上前去,大聲的呼喊。
卻再也喊不醒已經永遠睡去的她。
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寫過詩了嗎。
雨濃了些,她從短暫的記憶中回到現實,才發現他也剛剛從恍惚中醒來。
他本想問她為什么還能出現。
可他不敢,他怕一旦開口就像向水面扔下石子,打破那美好的水中月。
所以他只是深情地注視著她。
忽然他彎下腰,痛苦的咳嗽起來。
她急忙俯下身去,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后背。
可他卻仍然攥著她的手,不肯放下。
他的臉不只是因為興奮還是咳嗽變得有些潮紅,她感到他的手在她手中稍稍頓住一下,然后慢慢地抽了出去。
他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紙,那上面有著兩行詩句。
雨下,這張紙很快就被打的有些濕了。
他卻很高興。
那兩句詩他早已爛熟于心,那是她走前他為她寫下的最后兩句,他高興的是現在終于有機會把它補全了。
他在心里快速而又謹慎的思索著語句,他能感到她輕輕地走過來依偎著他。
他的頭腦似乎變得越來越清晰,他的身體似乎越發有了活力,他甚至忍不住想要大聲的把剛剛想好的兩句詩念出來。
而他也真的念了出來,那聲音竟清脆之極,渾然沒有了剛才的嘶啞。
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而她默默地聽完了之后,悄悄地直起身子,微笑著說道:“真是很好的詩,能不能給我看看呢。”
“嘿嘿,還沒寫完,只有這兩句。”他羞澀的笑著,把那張紙遞給了她。
她接過,臉上掛著笑意。
只是那笑意里竟然有些傷感。
她的雙手捧著那張紙,可她卻根本沒有去看那上面的句子,因為雨水早已模糊了她的雙眼。
雨下得大了,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她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個佝僂著身體頭發灰白一片,瘦弱不堪的他的樣子。
分別之后,你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嗎。
你的才情仍在,可老天怎會如此不公,竟讓你也染上了那嚴重的病。
他咳嗽時候痛苦的樣子讓她心痛。
我不能眼看著你走向死亡,所以就讓我這個死過一次的人再得一次那種病吧。
她緊握著他的手,除了緬懷過去,更是在吸收他的病。
所以他現在驚奇的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輕盈了許多。
或許是因為她的出現吧,他想,再一次抬頭望向她。
雨中她的身影變得有些模糊。
那張紙已經被打濕了。
“這首詩寫的真好,我能收藏嗎。”
“當然,不過它已經濕了,我回頭重新給你寫一首。”
“不,來不及了,”她把那張紙珍重的收進懷里,“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現在我得走了,不要再為了我這個死去的人而傷心成那個樣子,山長水遠,總會有對的人在等著你,你要,好好的活。”
……
他目瞪口呆,看著她慢慢消失在雨中。
直到那張紙飄落下來,他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么。
她的確已經死去,而他也因為思念過度染上了重病,形體憔悴,眼看不久于人世。
所以她來,來吸走他的病,讓他好好活下去。
她終歸是那個死亡世界的人,所以她連這個世界里的一張紙都帶不走。
他仰天,苦澀的雨水流進他的嘴里。
……
雨漸漸停了。
晚霞甚濃。
忽而風起,漫天紙錢飛。
一個烏黑長發的男人在山間不知名的墳墓邊,默默地燒著一張紙。
那張紙上,寫著半首詩。
焚這半首詩,祭奠那個剛剛來過卻轉瞬又走,只為讓他在這渺渺塵世里好好活下去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