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
二十世紀,是埋葬巨大悲傷的世紀。生者不言,死者默默,中國人自這個世紀開始便苦難交纏,《巨流河》描寫的就是這樣一個從未遠去的時代,關于兩代人從巨流河流落到啞口海的故事。
《巨流河》是一本惆悵的書。惆悵,與其說是齊先生的個人感懷,倒不如說是她與她那個時代總體情緒的折射。人的一生就像一條大河,開始是涓涓細流,被狹窄的河岸所束縛,然后,它激烈的越過巨石,沖越瀑布。漸漸的,河流變寬了,兩邊的堤岸也遠去,河水流動得更加平靜。最后,它自然地融入了大海,并毫無痛苦得消失了自我。在這本二十五萬字的自傳里,齊邦媛先生從東北流亡到關內、西南,又從大陸流亡到臺灣,她個人的成長與國家的喪亂如影隨形,放逐流亡,不能還鄉。齊先生的語言是溫和潔凈的,用樸實的語言將歷史與文學綿密誠懇的交會。
我反復讀了兩遍,第一遍看見人事浮沉,第二遍細品齊的人生。《巨流河》三分之一的篇幅是寫自己的流亡生活,從遼河到長江,溯岷江到大渡河,抗戰八年,齊說她的故鄉任在歌聲里,從東、西、南、北各省戰區來的人,奔往戰時首都重慶,顛沛流離咋泥濘道上,炮火炸彈之下,都在唱:“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江水每夜嗚咽的流過,都好像流在我的心上”。齊先生用極大的謙抑與低回回應了時代的暴虐和歷史的無常。齊不諱言自己是在哭泣中長大的孩子,自出生起就體弱多病,在那個嬰兒存活率只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年代,她的生命就像一盞在風中搖晃的小油燈,多虧了一位醫生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午夜,撿回了她的小命,并送給她一個名字——齊邦媛。“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在往后的生活中,她也一直沒有辜負醫生在那個命如草芥的年代所給予的慷慨祝福。
本是國仇家恨,在作者筆下卻顯得稀疏平常,這種內斂的深情,讓我每讀一遍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想哭。在全家撤離南京,從宜昌再到漢口時,齊寫到她第一次看見爸爸哭,“他環顧滿臉惶恐的大大小小的孩子,淚流滿面,那一條潔白的手帕上都是灰黃的塵土,如今被眼淚濕得透透地。他說:‘我們真是國破家亡了!’”從大陸到臺灣,一直堅信“中國不亡,有我”的齊世英先生(齊邦媛的父親),挫敗、頹廢,一直在眾人眼中穩若泰山的的巨石,終于坍塌,墜落,漂流,他們的余生都從“巨流河”沖到了“啞口海”。
書中最讓我感動的是齊先生對于文學的虔誠。齊先生何其幸運的是有一個溫和潔凈的父親,在她的心中一身傲骨,卻從未躋身權力中心。在齊先生還是高二時,曾贏過一個辯題,題目是“美國會不會參戰”,這在當時是很嚴肅重大的問題,齊世英事后在飯桌上靜靜地對女兒說:“你贏了辯論賽真不容易,可見讀書已經知道重點。但是最重要的不是能說什么,而是能想什么。”父親一生常在齊先生頗為自滿的時刻說:“真不容易啊,但是……”引領齊先生進入更深一層的思考。我想齊先生在一生處逆境時,總能靜靜檢討,實得于父親的開導。
九一八事變后,大批東北青年流亡關內,中山中學因為戰爭而建立,一路炮火威脅不斷,死傷隨時發生,但學生們猶能弦歌不輟。齊先生曾就讀于南開中學、武漢大學,都曾因為戰爭的緣故有所遷移。在南開時,老師們除了注重知識的教學,還非常看重體育,每天下午三點半,所有教師上鎖,每個人必須到操場參加一種球隊。南開的臭蟲也很出名,每晚睡覺齊先生都可以看到臭蟲在腳邊爬來爬去,那些年艱苦的生活全靠年輕的血肉之軀抵抗。在武漢大學,齊先生更是有幸得到名師的指導,朱光潛的英美文學,袁昌英的莎士比亞,孟志蓀的中文,都較齊先生如沐春風,一生受用不盡。在千百萬人流離失所,中國文化基礎傷痕累累的年月里,齊先生以親身經驗見證知識之重要,教育之重要。國共內戰的威脅將她送到了臺灣,從此為人妻,為人母,但齊先生從未放棄追求學問的腳步,在菜場、煤爐、奶瓶、尿布中總能偷得幾個小時,重談自己所愛的知識。在臺大任教,一手帶起外文系,在國文編譯館翻譯文學作品,出國求學,重編中小學生讀本……竟一刻也不曾停歇,這是我尤其欽佩,也是我尤其慚愧的地方,思慮到自己,我是連她十分之一的努力及熱情都沒有。
再一便是齊先生的愛情,清談如水,卻沁人心脾。七十五歲的齊先生曾訪問南京陣亡將士紀念碑,在千百犧牲者的名字里有一個張大飛。多少年里,齊先生無論到往何處,總記得這位少年在山風里的隘口回頭看她。塵歸塵,土歸土,他們的感情已經不容輕易歸類,我更認為那是兩個在困難歲月里相互告慰,相互依靠的肩膀。生命是死亡唇邊的笑,有一個許我郵寄家書的地方便是最大的安慰了。在溽熱潮濕的云南邊陲,一個身經百戰的二十五歲少年,安慰一個十九歲想家的女孩,告訴她不要哭哭啼啼,在今日烽火連天的中國,能讀大學,是前途光明的開始。張大飛沒有活到戰爭勝利,日本投降時重慶街頭的狂歡讓齊先生難以忍受,在昏天黑地的慟哭中,她度過了勝利夜。在今后的求學生涯中也有人向齊先生表達愛意,但終究是沒有什么結果了,最終齊先生選擇了同在臺灣的羅裕昌。吃夠了“多愁善感”的哭,處在困境中的齊先生,既選擇了理智,又忠于情感了吧。
啞口海位于臺灣南端,據說洶涌的海浪沖擊于次,聲消音滅。巨流河浩浩湯湯,嗚咽著那刻滿彈痕的歲月,那鐵石芍藥的故鄉,那流亡的關東子弟,那弦歌不輟的求學之士,那母親的稻草堆父親的慟哭,那淺藍色的航空信筏,那三江匯流之處,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