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導演,也是演員。
很少人知道他是“不讓導則演”。
而Sir看未來的它,將會成為很多人服氣的“演而優則導”——
《樹王》
一張海報,兩個名字,滿心期待。
右下角,阿城原著。
右上角,田壯壯電影作品。
這行字,真是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演員”田壯壯。
這兩年他憑演技圈粉無數。
《相愛相親》中,他演駕校教練老尹,入圍去年金馬獎最佳男主。一首跑調的《花房姑娘》,唱進觀眾心里。
《后來的我們》中,他演林父,入圍今年金馬獎最佳男配。趴在桌上寫信那一幕,觀眾看著看著,都沒意識到眼淚已經落下。
但我們陌生的,是導演田壯壯。
真是有十年沒見了!
好多人都已經忘了,上一部田壯壯電影作品,還是2009年的《狼災記》。
好多人也已經忘了,田壯壯作為導演,曾站在“中國第五代”的山頭上,一點不比張、陳那兩位差。
“出了朱辛莊,我他媽只服田壯壯?!?/b>
今年6月,中國電影導演協會2017年度表彰大會開幕。
今年也正好是“中國第五代”40周年。
導演系的田壯壯,攝影系的張藝謀等一群北影78級上了臺。
主持人讓導演系代表先發言,張國立下意識喊出了張藝謀的名字。
張藝謀有分寸地擺擺手,不敢僭越。
在大眾眼里,78級的代表是張藝謀;但在78級,代表另有其人。
接著,拍過《三毛從軍記》《錢學森》的導演張建亞從后面把張藝謀身邊的田壯壯推了出去。
在上學那會,張建亞就特崇拜班長田壯壯。
他曾說:
“出了朱辛莊(北京電影學院原校址),我他媽只服田壯壯?!?/p>
“我還要等陳凱歌呢?!?/b>
1978年,全國恢復高考,北京電影學院重新招生。
這一天被《電影手冊》評為20世紀電影史上一百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之一。
田壯壯,是其中一位考生。
他一出現就自帶光環,結結實實的“星二代”。
父親田方,著名男演員,《英雄兒女》男主演,延安文藝座談會的時候,田方就坐毛主席旁邊。
母親于藍,著名女演員,《烈火中永生》中扮演江姐。
當時一起參加考試的李少紅,就特別留意了田壯壯。
看完真人后,她有點失望。
“印象中,他爸簡直帥呆了!所以一看見他長大……怎么長成這樣了?!?/p>
考試時,他又錦鯉附體。
考影片分析,題目就是他爸主演的《英雄兒女》。
田壯壯上小學時,正好聽過導演和劇組在他家開會。
兩小時的考試時間,田壯壯半小時就交了卷。
走出考場,他在樹下抽著煙、吃著冰棍兒,路過的老師問他怎么還不走,他說:
“我還要等陳凱歌呢?!?/p>
田壯壯和陳凱歌是發小。
兩人一塊上北影,一塊拍電影。
雖然若干年后陳更有名,但在學校,田才是78級的驕子。
上學期間,陳凱歌還在制片廠找實習,田壯壯已經拍上了短片。
畢業之前,田壯壯憑借父母的資源和自己的才華,總共拍攝了《我們的角落》《小院》《紅象》《九月》四部作品。
這個記錄,北影至今無人能破。
畢業后,兩人各自拍出了自己的長片處女作。陳凱歌拍了《黃土地》,田壯壯拍出了《獵場札撒》。
當時文化部藝術顧問,紀錄片大師尤里斯·尹文思看了兩部電影后,對《獵場札撒》贊不絕口:
“我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地方,這里的天、太陽、人、草原都是真實的,我第一次看到讓我覺得這么真切的人?!?/p>
當時有人想讓尹文思也評評《黃土地》,他說:
“那也是一個值得說的電影,但我現在不想說,現在我只想說這部電影?!?/p>
后來馬丁·斯科塞斯來北影,看了田壯壯的電影后曾預言:
“他會是中國最偉大的導演。”
這個預言最終,沒有實現。
準確地說,沒有以眾人期望的方式實現。
1992年,北影制片廠熱火朝天,一大片空地都被陳凱歌用了,用來拍《霸王別姬》,只剩下一小塊。
這一小塊也有用。
田壯壯用它搭了條老北京胡同,拍《藍風箏》。
上為《霸王別姬》片場照,下為《藍風箏》劇照
次年,陳凱歌憑《霸王別姬》摘得截至現在、中國唯一金棕櫚。
田壯壯因為《藍風箏》,被禁拍電影。
“不要否定十七年。”
“中國第五代”,與其說是個時間概念,倒不如說是個政治概念。
這批電影人在成長階段,都經歷過中國社會的大動蕩。?
田壯壯亦如此——
“你就覺得一天之中吧,突然間就好像天地調了一個個兒。”
文革期間,田壯壯的父母一下子從名演員變成反革命分子。
田壯壯母親于藍接受采訪笑談過去
田壯壯只能跟著大伙批斗父親,但嘴里怎么也喊不出“打倒田方”四個字。
他們院里,還有個跟田壯壯關系特好的編劇海默。
頭一天晚上,海默告訴田壯壯要多讀點書。第二天就被抓走,四五天后就傳來了他被紅衛兵打死的消息。
田壯壯說,那是他第一次這么近接觸死亡。
再后來,17歲的田壯壯去插隊,出發前一天,他特意去看正在勞動改造的老爹。
田方沒什么話,兩人就隔著大鐵門,對視。
“你走吧?!碧锓秸f。
“你先走吧?!碧飰褖汛?。
田方背著個鐵鍬走了。
可田壯壯沒走,一個人在門外抽了1小時的煙,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大了。
有親人的生離,有朋友的死別。
這段歷史,就這么滲進田壯壯的生命,成為他之后很多年的一種創作動力。
我開始拍片以后常想,有機會的話一定要拍這十七年(1949—1966)的戲。我總認為這十七年很重要。
阻力,也隨之產生。
拍《九月》的時候,他把劇本后半段歌頌、肉麻的部分改了,希望從人性上反映那十七年。
改完后,審查沒過,有三場戲全被拿掉。
時任電影局局長的陳荒煤語重心長地告誡田壯壯,“不要否定十七年?!?/p>
這句話,田壯壯聽了,但還是手癢。
他又拍了《藍風箏》,透過小孩鐵頭的視角,講述了媽媽和爸爸、叔叔、繼父的三段故事。
分別對應三場運動——
第一段是反右。
鐵頭爸爸(濮存昕 飾)工作的圖書館響應號召,要在職工當中討論個右派出來。
討論中,爸爸去上了趟廁所,回來就被打成了右派。
鐵頭爸爸被派去勞動改造,在大興安嶺砍樹,被樹給砸死了。
第二段是大躍進。
鐵頭爸爸的好朋友李叔叔(李雪健 飾)走進了鐵頭的家庭。
因長期勞動中累積的勞累和營養不良,死于肝病。
最后一段是文革。
李叔叔死后,鐵頭媽媽嫁了個大官(郭寶昌 飾)。
文革爆發,繼父早上還沒睡醒,就被一群紅衛兵拽了起來,心臟病突發。
鐵頭母親沒忍住,上前阻攔,也被抓了起來。
鐵頭沒忍住,上前阻攔,被揍到昏迷。
故事結尾,鐵頭用平靜的畫外音告訴觀眾:
一九六八年十月七日
繼父死了,死于心臟病
媽媽也成了反革命分子
《藍風箏》獲得了東京電影節的最佳影片,卻因未經批準參加國際影展,遭到中國官方代表團抵制。
此事發生后不久,電影局發出通告:吊銷田壯壯、張元、王小帥、吳文光、何建軍、寧岱、王光利7人導演資格,所有影視單位不得為其拍攝提供場地、人員、設備等。
史稱“七君子事件”。
田壯壯沒拍片的十年,也是電影審查越來越嚴格的十年。
《十七歲的單車》“反映了北京部分雜亂無章的胡同,將影響我國申奧”;《愛情麻辣燙》按照有關部門意見刪掉兩個高中生站在自行車棚的鏡頭;《鬼子來了》歷史立場不正 ……
十年后,田壯壯再執導筒,也變謹慎了。
他小心翼翼地繞開部分歷史,拍舊的,拍遠的。
但仍然拍冷的。
《小城之春》翻拍自費穆經典,《吳清源》是克制而優美的傳記片。
《狼災記》因為原著中“七天七夜的情愛”被預期為另一部《色,戒》,但田壯壯卻拍得蜻蜓點水,并不張揚。
我覺得通過審查是沒有任何問題的,電影實際上是一個符號,兩個人在一起了,有一個狀態,誰都知道他們倆干嘛了。
《狼災記》由小田切讓和Maggie Q主演
可人生這種東西就是。
你就是惦記那些人、那件東西,越沒有你越惦記。
《樹王》,就是田壯壯時隔20多年后,再次拾起的“十七年”題材。
故事發生在文革時期,“樹王”肖疙瘩為了保護樹,而與以李立為代表的知青進行斗爭。
書中有段內容——
肖疙瘩說:“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說不來有什么用。可它長成這么大,不容易。它要是個娃兒,養它的人不能砍它?!?/p>
知青李立說:“這種野樹,是障礙,要砍掉,這是革命,根本不是養什么小孩。”
李立說到做到,一刀刀砍樹。
樹倒了,肖疙瘩一病不起。
這段情節,讓Sir想起田壯壯的一段過往——
《盜馬賊》送審的時候,讓剪掉片中有關天葬的片段。
田壯壯解釋說,這段戲是電影的靈魂。
對方不管,剪。
田壯壯很氣,撂下一句:“我覺得你跟天葬臺似的?!?/p>
肖疙瘩的樹,像不像田壯壯的電影?
這可能是田壯壯選擇《樹王》的原因,情節和經歷在某種程度重合,合二為一。
小時候,田壯壯在自家院子種過一棵拇指粗的棗樹。
后來人是搬走了,但樹卻一直長在心里。
有個作家對田壯壯特別感興趣,田就帶他去院子里看那顆棗樹。
回家后,壯壯告訴母親于藍:
“那樹被砍得亂七八糟的?!?/p>
于藍說:
“你看,難怪你在電影界里這么不如意,就是因為這棵樹都給你毀了?!?/p>
“我的電影是拍給下個世紀的觀眾看的?!?/b>
還在上學時,田壯壯拍的《九月》在北影舉行看片會。
結束放映,全場近百人,鴉雀無聲。
電影《邊城》導演,演員凌瀟肅的爺爺凌子風第一個打破沉默:
“壯壯,等你下一部片子我再表態吧,這部我實在看不懂。”
下一部,《獵場扎撒》。
文化部門領導看后說:“你拍這電影給誰看,誰又能看得懂?”
再下一部,《盜馬賊》。
著名電影評論家李陀看后謙虛地問:“壯壯,你能告訴我這片子是說的什么嗎?”
壯壯回答:“你覺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就連曾因為《獵場扎撒》盛贊田壯壯的尹文思,看完《盜馬賊》也困惑了,讓田壯壯安排他再看一場。
王朔也曾在書里寫:
田壯壯的《盜馬賊》《獵場扎撒》猶如大耳貼子似的貼在中國觀眾的臉上,扇暈一個算一個。
于是面對媒體,田壯壯說了那句引起軒然大波的氣話:
“《盜馬賊》是拍給下個世紀的觀眾看的?!?/b>
可到了下個世紀,觀眾依然看不懂田壯壯。
電影《吳清源》,豆瓣6.8。
網友期待看到一部關于圍棋大師叱咤棋盤的傳記電影,可結果——
又是個淡出鳥來的片兒
電影《狼災記》,豆瓣4.3。
集合了明星、魔幻、戰爭、動作、情色等商業元素,可結果——
我智商不差,但沒看懂
田壯壯也越來越看不懂觀眾。
前段時間他出演《后來的我們》,被網友指責“三觀不正”。
田壯壯在發布會上回應:
我真不知道什么叫“三觀”,我覺得這個詞兒挺怪的。這個電影寫的就是一個成長,我覺得沒有任何問題。聽到“三觀”這詞兒挺可笑的,有點像國家政策似的,不太舒服反正。
田壯壯的電影,始終與大眾的理解和期待保持了一段不小的距離。
他的電影排斥對白,排斥故事,排斥提示性的內容,追求純粹電影語言營造出暗流涌動的意境。
翻拍《小城之春》,他最大的改動就是去掉了原版展現女主心理活動的獨白,畫外音。
《狼災記》的制片人江志強看過樣片后給的意見是——“能多說兩句話嗎”?
田壯壯問什么意思,他說“觀眾想多聽點”。
田壯壯:“好吧好吧,給您加兩句(臺詞)。”
拍《盜馬賊》,故事讓位于視覺。
用100多尺長的鏡頭,疊化出春夏秋冬主人公磕長頭的畫面,中間穿插著各種宗教儀式和符號。
拍《吳清源》,他刻意淡化沖突。
片中有場戲,是吳清源和日本頂尖高手的重要棋局,田壯壯卻只拍一個落子,就結束了。
信仰,禪道,內心的平靜,是看不懂的田壯壯電影,始終貫穿的主題。
他好像從不想試圖拉攏跑得慢的觀眾。
他更喜歡觀眾跟得上趟,領會得了他的默契,隨他一起抵達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精神境界。
別怪他對觀眾要求太高。
很多時候,他連自己都看不上。
田壯壯、陳凱歌、姜文這些北京大院出身的導演,某種程度是共通的。
他們各有各的表達欲望,但他們的表達都在某幾個時段遭遇過困境。
陳凱歌的《無極》,曾遭群嘲。
他氣忿忿地說:“五年之內無人能看懂《無極》?!?/p>
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一步之遙》《邪不壓正》也都被大眾吐槽過看不懂。
他大咧咧地說:“十幾年后您再看,就知道老姜沒忽悠你。”
公平一點說,即使他們的表達指向了某種未來。
但視角確實體現了一些背離時代熱詞的過時。
其中,又摻了大院子弟、知識階層、電影學院派雜糅的一份“講究”。
這不是Sir在蓋帽子。
就像姜文評價《小城之春》時說,“它是一個很有做派的一個電影”。
就像姜文自己在拍《邪不壓正》一直掛嘴邊的,“講究才是根本”。
相信他們幾位也不會反對:講究是講分寸的。
講究到了,就是好東西。
講究過了,說不定就比不好的東西還不好,就會成為田壯壯說的那個“最痛的地方”。
中國電影不僅需要“三觀”,也需要這份“講究”。
只是現狀在無奈地說,用“三觀”看電影的觀眾,越來越欣賞不動他們的“講究”。
“唉……”
最后,讓我們回到開頭那場中國電影導演協會2017年度表彰大會。
張藝謀退了,田壯壯上了。
但再細看——
張藝謀的退,自若;田壯壯的上,卻有點硬上的虛弱。
“嗨!讓我說什么呢?”
田壯壯撓撓頭站在話筒前,沒啥準備,都是真情流露。
其實我們就是起承轉合的一代,但我們在這個社會里,見到了人,見到了天,見到了地,知道什么叫愛,什么叫責任,什么叫給予,我們后來把這些都放到我們的電影里了,用自己的命來做電影,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們這代人的一種態度吧。
唉……
我希望以后的電影人也這樣,把我們中國電影人的那種骨氣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田壯壯語氣還是很平、很淡。
臺下田壯壯的學生趙薇流了淚。
在當晚憑《芳華》獲得最佳電影的馮小剛瞇起了眼。
但最擊中Sir的,是田壯壯在發言中間的一聲短嘆。
過去,已經走得太遠了。
未來,好像又有點時不我予、失之把握。
有點傷感,有點頹。
導演的腰,就是他的作品。
希望《樹王》開始,他能挺起老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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