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馬啡正年輕。差不多十七歲,十六歲太早,十八歲太晚,十七歲是離家出走的黃金時代。
少年馬啡策劃著一切。他有效地積累起自己的財產,臨走的前一天向最鐵的哥們兒借了兩百塊并深情承諾下禮拜還他二百五。他一直磨練著自己的技藝,讀足夠多的書,跑五公里,學會了游泳,騎摩托車甚至粵語。在他有限的人生經驗里,這些都沒什么屌用,但他不假思索地掌握了它們。誰知道呢,將來的事兒?
他不打算和任何人告別。他不是在追尋什么,而是奮力舍棄什麼。可是他必須必須跟徐小卉寫封長信。馬啡想象徐小卉是他這么多年來唯一深愛的姑娘,這種漂亮的遐思令馬啡激動不已,感到這是非常符合套路的,于是撫平信紙,一臉憂郁仿佛詩人。
徐小卉同學:
你好!
就在早已逝去的昨天,我們的語文老師講了一句詩,她說,我有天上的繁星,卻看不到屋內小燈的光明。我覺得很美,當我感到美的那瞬間眼睛立刻在尋找你,你好像困了,低著頭打盹兒。我的內心充滿了焦急的渴望,想大聲呼喊你的名字,想請你了解,請你發現,他媽的老班兒正站在外面呢!
這是我第一次給你寫信,也是第一次給任何人寫信。我想離開這個城市,看看外面的世界,覺得似乎有必要讓你知道。噓,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要逃走的人。不過好像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吧哈哈哈。
這里沒什么不好,事實上這里是我見過最好的地方。(馬啡躊躇了許久,還是把“因為有你”劃掉并寫了一句廢話。)因為我也沒見過別的地方。有天我坐在教室里想這么走了到底有什么意義,可是意義是個王八蛋,我想它的時候它不想我。我就決定,算了吧,其他的,路上再說。
再見徐小卉。我還要告訴你,張長生是坨屎,雖然他一個勁兒找你說話,但永遠別理他。
哦,李奇龍是另一坨屎。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你的男同學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馬啡
馬啡在第二天的午休離開,臨走前把信夾在徐小卉的筆記本里。他想,多好看的筆記本啊。
他最后瀏覽了一次這座城市,大煙囪持之以恒地染黑頭頂的云,馬啡習慣了這樣黑暗的天空,習慣了在黑暗下低頭行走的人群,他從沒意識到其中的危險,他不知道黑暗是壞的,不好的,當某天真正的光明降臨,他反而咒罵它刺痛了自己的眼睛。
馬啡一如既往地回到家中,試圖不動聲色地離開。當他打開門迎接他的卻是徐小卉。
馬啡驚訝極了,他手足無措,想把手自然地搭在門框上瀟灑地說嗨,卻只來得及雙手叉腰像個將軍,說你你你咋在這兒啊啊。
徐小卉低著頭,臉色緋紅。馬啡的父親大吼,屁娃娃你給老子過來!
于是馬啡躍過徐小卉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和被捏在父親手里而顯得格外痛苦的信。他好像明白了一切。
徐小卉抬頭看了馬啡一眼,說叔叔阿姨我先走了。飄然離去。
馬啡渾身冰冷。一言不發地關上門,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馬父窮追不舍,以“老家伙叫你過來”為開場白進行了一場生動的批斗會。馬啡坐在桌前悶悶不樂。
馬父推了他一把腦袋,說“你翅膀硬了不是?今兒把話撂這兒,你要不乖乖把這屌學上完打壞你零件兒!”
馬啡站起來運了運氣,一拳砸坍了小書架,心平氣和地望著父親。
馬父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馬啡,嘟嘟囔囔地走回客廳,放棄了和兒子武斗的打算。
馬啡的媽媽是個天生的女演員,當她知道馬啡要走時充分發掘了自我,主演了一場又一場哭訴。馬啡不討厭情感豐富的人,卻把這看作是廉價的煽情。他還是太失望了。他懷念深夜里那個抓著手電筒一筆一劃寫信的少年。
當馬啡走下火車他發覺自己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非常奇怪。
可這一切都無所謂,馬啡不在乎旅程和目的地,他急切想要實現的是“離開”這一事件本身。
馬啡坐在地上給吉他調弦。他想我也可以是流浪詩人。
沒有好的設備,沒有好的聽眾,歌手馬啡放肆地唱著民謠。
當他唱到“愛情不過是生活的屁”時一個路過的男人停下了,他怔怔地盯著馬啡,說,你就沒有別的歌嗎,周杰倫的也行啊。
馬啡不理他,唱港島妹妹!
男人說,我要扔皮鞋了。
馬啡唱港島妹妹!
男人立刻丟了一只。不過癮,又丟了一只。男人踩著白襪子站在地上,看見馬啡堅定不移地繼續唱著,于是走過去把皮鞋撿起來,退后幾步,再丟一次。
當男人扔到第四十九次時路過的人們發現了他們,他們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這一切,發現了其中蘊含著的源自遠古時代的趣味,那時他們的祖先利用長矛和標槍使一切倒下。他們感受到了呼喚,躍躍欲試。
于是歌手馬啡看見鋪天蓋地的投射物,裹挾著摧毀一切的偏見奔向自己。他看到風暴后的人群,他們的臉上滾動著欲望和荷爾蒙,因為身處集體而壯大了勇氣,確切無疑地相信自己所代表的是公正無私。
馬啡感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這樣下去也許我會成立一家廢品公司。
夜幕降臨時另一個男子走向馬啡,他好像一直站在不遠處觀望。他的衣著令人想到偵探,此刻他穿越重重貨色來到馬啡身邊,他說你的彈奏爛透了。讓我們試試你能否成名。
馬啡一邊整理服裝一邊用一種“你是傻逼”的表情瞪著他。眼前的男子五官非常的淡,笑容生動得像只致命的狐貍。
男子伸出手去,說,我是杜冷丁。交個朋友吧伙計。
馬啡繼續瞪了他兩秒,故意伸出擦拭垃圾的手去和他相握,男子微微笑著毫不在意。
我是馬啡。
男子杜冷丁告訴馬啡他掌握著令一個人成名的所有力量,甚至裝逼到連續用了富可敵國、只手遮天倆成語。
馬啡冷冷地問,既然你這么屌,這條街上至少有100個流浪漢,為什么是我。
杜冷丁扶住他的肩膀,說,他們沒有想象力。
想象力?
他們即使做流浪漢也要范本,然后才去做一個規規矩矩的流浪漢。這些人習慣了被條框圈住,甚至要用這些條框抹殺別人,要用自己的麻木繼續麻木這個世界。我生平最憎恨這群人。
馬啡環顧四周,不遠處因為堆積物而堵車的道路充斥著司機的罵罵咧咧,更多的人還在回味剛才那場絕妙慶典,環衛叔叔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仇恨,把掃把想象成霰彈槍。
杜冷丁攤手大笑,而你伙計,你多棒?。∧銊撛炝诉@一切!
無論如何馬啡不會拒絕一個人請他吃飯的美意。席間,杜冷丁告訴他明天繼續守在這里。唱相似的歌。
馬啡不顧一切地啃著雞腿。
杜冷丁說,改變的不是你,是他們。我會暗中搞定這些麻煩事兒。我發誓你會看到一場革命。由人民領導的革命。
馬啡丟掉骨頭,說那今晚......
杜冷丁說你肯定是要睡大街的。
馬啡說這就是一個超級明星的待遇?我跟那些人也沒差?。?/p>
杜冷丁吐出一個完整的煙圈,說,他們是被大街睡的。
翌日,馬啡從一夜寒風中爬起來,他撕扯著被晨露浸泡的喉嚨,唱螞蟻螞蟻螞蟻螞蟻螞蟻沒問題!
路過的一個戴鴨舌帽的青年吹了聲口哨,像看鴕鳥一樣看著馬啡,神采飛揚地喊嘿這孫子還在這兒呢!
人們歡呼著涌來。在如此喧囂的街市中,他們聽不到最猛烈的冰雪落在地上的聲音,卻聽到同類的召喚。人們興致勃勃地,背著形形色色的書包,滿載著各式各樣的產品沖向馬啡,他們預謀已久,盡情施展著自己的創意和作為投球手的才華。
馬啡閉著眼睛承受一切。他當然不會相信杜冷丁的一面之辭,他認為杜冷丁只是一個愛請陌生人吃雞的神經病。
他僅僅是遵循潛在的意志和他們斗爭。他不稀罕他們的寬容,他不需要他們的善意,他想殺死他們或被他們殺死。而一切無法殺死自己的是不是真的會使自己更強大他也渴望身體力行地證明。
人潮散去后馬啡沉默地整理自己,憑借著他良好的視力,他看到自己腳邊的農夫山泉里裝著的分明是一塊巧克力。
馬啡醒覺,杜冷丁真的行動了!
這時一個男子從陰影里閃出,笑得像只狐貍,說嘿,伙計,去吃雞吧。
十天后。
馬啡荒著嗓子唱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路口的群眾依然洶涌,只是很安靜,類似處于倦怠期的已婚婦女思考著什么小事。一個小伙子從四條街之外沖過來,高舉著一只電燈泡。忽然他感受到周圍人的視線,他茫然地四顧,眾人望著他以及他臉上跳躍的沖動。
他終于領悟了。他將燈泡甩出包圍圈,跪下泣不成聲,請求馬啡原諒他的過錯,原諒他的年少無知,原諒一個凡人對天才最原始的迫害。
眾人大夢初醒,紛紛懺悔,他們稱呼馬啡為上世紀末與本世紀初最偉大的藝術家,他們說馬啡在用別人的歌表達私人的靈魂,進而影響了世界,他們反反復復提及與馬啡并列的名字還有高更,卡夫卡,李斯特。他們說自己花費了無數光陰才理解了馬啡的偉大。如果可以,他們愿意立刻死去來替馬啡消解他這一生將會遭受的損壞。
馬啡放下了吉他,看著自己周圍來不及清掃的垃圾。那就是自己走過的路。骯臟的,不值一提的,帶著無數人指紋的道路。
他被眾人高高舉起,來到更高的半空,馬啡看見天空,看見潔白的云朵,陽光毫無保留地一瀉千里,刺痛了他的眼睛。
此時杜冷丁的臉出現在不遠處的窗臺。
馬啡忽然讀懂了他的唇語,卻懶得翻譯了。
肚子餓了。我合上《馬啡列傳》若有所思。他是百年前瘟疫般爆炸的超級巨星,如同彗星擊穿地球一樣驚醒了整個星球的夢,而現在我卻要在本市最大的圖書館里才能查到他的資料。最終我在一個破落的角落找到這本小冊子。只寫了一半。看樣子是在馬啡先生最著名的光景里著筆,忽然他身敗名裂,于是憤而棄筆。
這本書必定有著政治正確的宣傳效應,其間關于馬啡先生發跡的敘述恐怕當不得真。書上說馬啡一夜之間成為轟動全世界的人物,人們極度贊揚馬啡的卓爾不群。他并非需要媒體和公眾的關注才能保持自己的熱度,事實上,根據杜威爾公司的政策,他們將馬啡冷藏了三年。這三年里關于馬啡的傳說層出不窮。人民的好奇心稍稍衰減,杜冷丁先生(此人即使百年后的今天依舊是光輝燦爛的傳說)就會利用各種渠道釋放馬啡的新聞。那只是雞毛蒜皮的新聞,卻引領了全民高潮。
“在所有人都攻擊他,鄙視他,瞧不起他的時候,我遞給他的是巧克力?!币粋€少女如是幸福地說。
之后這個少女離奇死亡。本書作者認為她死得其所。因為像馬啡先生這樣偉大的人是不會受到任何迫害的。
“怎么,難道我們就是一群野蠻的混蛋嗎?”
書上說馬啡先生的隱居引起了人類旅游的熱潮,人民不斷地猜想他躲在哪里,樂此不疲地開發一個又一個未知的洞穴。無論馬啡真正選擇了哪里,那里都會成為這個星球最富藝術氣息的圣地。然后順便成為吸引財富的黑洞。
人們渴望著馬啡出現,他們遺忘了自己之前的所有偶像,背叛了自己的所有信仰。沒有人覺得不可思議。
“馬啡先生以一種超自然的魅力征服了我們。他代表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崇高的追求和最詩意的表達。世界不能改變他,這是多么可貴。我們心里駐扎了一位魔鬼,他鞭笞著我們前進,前進,向馬啡先生的方向永遠地前進。不是我們所能選擇的,這是一種毀滅也是一種救贖?!?/p>
一百年后的我不理解這種狂熱。我不知道一個人在他所處的時代究竟多渺小,在浪潮來臨時,他所作的一切舉措,是不是都是一種犧牲。
馬啡先生的結局無人知曉。人民的熱情像是投入火山口的冰針以肉眼不可辨的速度消失。人們不再愛他,好在也不恨他。人們只是丟掉他,撓撓頭,衣冠楚楚地離開了。
馬啡去了哪里?
我問了我的曾祖父,馬啡時代終結于一百年前,相對現今人類的壽命來看,不值一提。
曾祖父茫然地說:馬啡?馬啡是個錘子玩意兒?
我說,就是那個藝術家啊。您年輕時候不還參加過世紀大遷徙嗎?
當三年后的馬啡出現在公眾視線,第一場見面會里,馬啡這兩個字造就了一座墓園。33%的人因腎上腺素分泌過多中毒而死,27%的人在大規模的踩踏事件里喪命,19%的人因為彼此攀比對馬啡的崇敬互毆而死,13%的人因為尖叫造成的高強度噪音而心跳過激致死。3%的人因為興奮刺激和身處尸體堆的恐懼選擇自殺。
這太扯淡了。
這是書上記載的,馬啡對著媒體所說的第一句話。
之后馬啡的行蹤引起了群眾的誓死相隨。在高度機械化的現代社會,人們無所事事,他們一邊接過機器人遞來的量產食品,一邊心無旁騖地追隨馬啡。
事實上這個世界的人口在最初有七成無動于衷??墒侨祟惖娜壕有哉孤稛o遺,他們稀里糊涂地就拉著同伴的手涌向擁擠的人潮。孩子們追隨父母,老人們緊抓著子女不放,高強度高密度的人類遷徙改變了地貌。
這種壯觀的景象被稱為世紀大遷徙,是繼第四紀的大冰川時代以來地球上最大的一次生命活動。至今尚不清楚對我們的星球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馬啡的世界巡回持續了十年,那是只屬于他的,黃金時代。
十年后,人們像當初陷入狂熱一般驀然覺醒,各自散去,回到地球的角角落落。
馬啡呢?
曾祖父好像想起來了點兒,他說,噢是他啊。不知道。
不知道?
唔......杜冷丁打造了無數和他一樣的人。如果說深刻,我也只記得杜冷丁。他們都沒有大的成就,他們出現,人們歡呼,歡呼聲還沒穩定,又有新的人出現。馬啡大概是杜威爾公司的第一批次產品,我們圖個新鮮,跟著人樂一樂。
您就壓根兒沒再關注過?
馬啡這個人在發表了一通謬論之后銷聲匿跡,有人說他自殺了,開飛機沿赤道飛了幾圈然后降落在大洋,有人說他回家了,孤獨終老,還有人說他和化妝師一起去了個破破爛爛的地方,騎馬的時候不小心栽進驢屎蛋里,巨大的驢屎蛋,悶死了。
我對馬啡先生生出了一種衷心的同情。他曾經統治了這個世界,全世界的男人都愿意為他而戰,全世界的女人都愿意嫁給他。但最終荒誕的流言替他了結一生。也許我們評價一個人的時候不應根據他的結局,而應尋找他的傾向。人生是選擇。
那么馬啡先生曾經都做出了怎樣的選擇?
當世界巡回進行到第七年,馬啡毫不掩飾他的厭倦。他潦草地結束所有的活動,期待睡意像沉重的鐵門一樣壓倒他。
某天他回到房間,因為會場離奇的光線而暈頭暈腦,所以看到一個美女身穿睡衣側臥在床上他選擇無視這個幻覺。
美女忽然開口,馬啡先生。
馬啡愣了一下,說,你是誰?
美女嬌聲笑道,我是您的粉絲。
馬啡忽然警覺地環顧四周,他想到也許這是杜冷丁安排的特別節目,成千上萬的攝像頭正記錄著一切。
美女輕輕笑了一聲,說您實在是想多了。我還不愿意呢。
馬啡生硬地咳嗽了一聲,說,你在這里干什么。其實他應該問的是你怎么會在這里或者你他媽的是不是把我鑰匙順走了??墒菍Ψ教懒?,況且燈光曖昧。
美女說我就是想見見您。
馬啡說你叫什么名字。
美女說,我是卡因。大家叫我可可。
馬啡撓了撓頭,因為包裝過度他的頭皮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瘙癢。他說,你看也沒什么事兒就走吧。
可可忽然風情萬種地鉆進被子里。
馬啡說哎哎姑娘。然后再也不能控制嘴的閉合,因為當可可從被子里鉆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切。
可可忽閃著眼睛說我洗過澡了。
黃河在馬啡的體內咆哮,本質上他始終是個兇猛的少年。眼前的姑娘演變成一場戰爭,在她裸露的身軀上布滿著人類進化的旗幟。
馬啡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結撞擊發出巨大的聲響,在這空曠的房間引起震撼的回音。他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腳步虛浮如同云端。他終于摸索著抵達了床沿,一陣濃郁的香氣令他閉上雙眼。溫度和鮮嫩近在咫尺,在黑暗中馬啡也覺察到它們的分量。那是能擊潰最偉大的英雄的神力。
我需要她。馬啡對自己說,我需要它。他睜開眼睛。
他睜開眼睛,看見可可的眼睛,那里面仿佛囊括了宇宙,是神諭,是歷史,是色彩。
可是他竟然看不見自己。
少年馬啡忽然回想起多年前的暮色昏沉,他站在自己的家門外,徐小卉低著頭站在門內,和自己隔著一道未曾出現的墻。因為憤怒和失望他盡了最大努力不去看她。她沉默地抬起頭,那雙眼在此刻如同驚雷照亮了他的記憶,他在里面看到了關懷。是的,關懷。
一別十年,他終于明白了,自己離開家太遠了。
他閃身而退,冷眼旁觀,他理解了面前這具大海般波濤洶涌的皮肉下其實是空空如也的荒原。
他對可可說,你走吧。
可可可不理解在一個瞬間內發生的距離,她還固執地以為是馬啡顧慮過多,于是請他放心,“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
馬啡重復了一句,你走吧。
可可傻吧了眼,然后滿懷羞愧地穿上衣服,臨走前依依不舍地看了馬啡一眼,說我還是您的粉絲。不會改變。永遠不改變。
馬啡關上門的那刻她還是忍受不了這等委屈,小聲地描述馬啡為某種裹著硬殼的動物的卵。
馬啡悵然地在屋內徘徊,尚未散去的氣息令他不能安眠。他開始伏在桌前給徐小卉寫沒有地址的無效信。
親愛的徐小卉,
你好嗎?
我很想念你。好久不見。我離開家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好奇怪。我見過了全世界的人,全世界的風景。我的視力一直很好,能在飛機上穿透云層看到腳下匍匐的大地,能在山巔穿越高樓看到不遠萬里的潮汐。
可是看不見你。
這么多年浮萍無根,我都不知道今天幾月幾號,如果是你的生日,生日快樂。如果不是,明天快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男同學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馬啡
第十年如期緩慢抵達。依照安排馬啡終于得以結束他的世界巡回,他繞了個圈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那一天,杜冷丁迎接他,他一直守在此處,和馬啡初次相遇的路口,笑容滿面。
在盛大的典禮開啟之前,杜冷丁問他十年來的感悟。
馬啡嘆了口氣,我累了,我想回家。我想我媽。
杜冷丁說,你回不去了,你早就回不去了。你看這些人,他們都在等你。你怎么退?
在馬啡成名的路口,人們自發地建造了一座驚艷絕世的城堡,他們說,城堡的主人只能是馬啡先生。這座城堡等了馬啡十年,它不停地擴建自己,直到最后吞沒了一座城市。
現在,滿城的人駐扎在城堡外圍,高聲呼喚馬啡的姓名,無數的人駕駛著飛行器停在百米的低空,全世界的權貴和人民都在等待接受馬啡的檢閱。
杜冷丁手握酒杯,眼神中滿懷悲憫,他說,馬啡你看看他們。你覺得他們辛苦嗎?我覺得很辛苦。你或許不需要人民,可是人民需要偶像。這十年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令世人相信你是一位天才藝術家,我認為讓他們團結一致地熱愛某個特定的活生生的人是有益的。當然當然,十年前你已經指責我欺騙了他們,或者是令真正的藝術家寒心,今天我們不再討論這個。真正的藝術家,哈哈,他們追求的可不是這個。他們追求的是藝術對吧?那我們來收取金錢和獎杯,各取所需嘛。
馬啡沉默。就在杜冷丁以為馬啡不再發作的當口,馬啡緩緩吐出一句他想了十年的話:
豎子成名,英雄白骨。
杜冷丁忽然面容冰冷,繼而展眉一笑,說,無論如何,豎子是你,英雄也是你。
馬啡從城堡的頂端俯視眾生,他忽然想起了年幼時的夢想,那時他希望站在故鄉的大煙囪上看得遠一點??墒撬伦约罕蝗竞?,始終沒有拿出勇氣。現在他想,這里沒有黑煙。沒有什么能弄臟我。多好。
杜冷丁扶住他的肩膀,說等會兒你去領個獎,跟他們打個招呼吧。
馬啡說,原來還有人能給我頒獎?
杜冷丁哈哈大笑,說,我,當然是我,我配得上吧伙計?
馬啡麻木地掙開杜冷丁的手,說,我去準備一下。
馬啡的化妝師早已準備就緒,是個普通姑娘,卻從不因能在馬啡身邊工作而激動。她帶著職業化的微笑說,來,馬啡,坐這邊兒。
馬啡疲憊地閉上眼睛,他說,海洛,我好累。
海洛一邊細致地檢查馬啡的面容一邊說,是嗎?孤軍奮戰很辛苦吧。畢竟你面對的是全世界啊。
馬啡側過頭看自己的化妝師,他說,其實你是杜冷丁安排在我身邊的對么?
海洛的手細微地顫抖,她不言語。
馬啡說,杜冷丁習慣掌控著一切。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身在一個精心布置的世界里。從下火車的那一刻我就感受到這個世界對我的刻意。
海洛笑了笑,楚門的世界?嗯?
馬啡說,可是這個世界的人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演員,他們無知無覺地行使了演員的職能,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可是這種想法,“我是自由的”本身就是某種力量所驅使的。
海洛說,因為世界是隱喻啊。
馬啡似有領悟,他抓住海洛的手腕,說,你也是嗎?
海洛清楚地覺察到馬啡的脆弱,像是一個等待解放的懵懂少年。
海洛放下了眉筆,一字一句地說,對你來說,我不是。
馬啡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自在地笑了,他說,總算有一個人。至少一個人。因為你,這十年我不配說孤獨。
當馬啡走上城堡的瞭望臺,巨大的歡呼聲直上云霄。馬啡看著他們,他們不了解自己所追捧的是怎樣一個人,卻懷有近乎永恒的熱情,這熱情令他們看不清真相。
杜冷丁派人把獎杯送到馬啡手中,那個人對馬啡耳語說,麻煩您適當地舉起來,給夠鏡頭。
馬啡面無表情地舉起獎杯,那代表他成為世界最偉大的藝術家十周年紀念。
人們的歡呼聲漸漸減弱,因為聲帶不足以支撐他們的持續性瘋狂。順帶一提,胖大海和金嗓子喉片早已成為世界五百強的企業。
馬啡低著頭想離開,這個獎杯很輕,他的身軀很重。人們熱烈地挽留馬啡,不少人因為馬啡將要離去而哽咽不已。
馬啡像是受到了奇異的指引,他下意識地回頭,人民像是看到摩西劈開紅海一樣激動不已。
馬啡對工作人員說,我講兩句可以嗎?
工作人員非常震驚,回頭等待杜冷丁的指示。這十年馬啡一直以沉默的形象出現,他從未試過在人群面前談話。
杜冷丁毫不介意地微笑著同意了。
馬啡拿到話筒,人們意識到將要發生什么時紛紛流下幸福的熱淚,駕駛著飛行器的人們不停地在空中盤旋慶祝。他們等待馬啡的旨意已經太久了,太久了。
馬啡清了清嗓子,城堡安靜得像是全世界的螃蟹橫行在全世界的沙灘上。
馬啡說,全世界的混蛋們,你好啊。
他在此處停頓了一下,組織語言,人們卻趁著間隙鼓掌歡呼,向馬啡的言論致以最高敬意,隨之數以百萬的人開始重復馬啡的發言,他們高舉雙臂,山呼海嘯般呼喊,“混蛋!混蛋!混蛋!”
馬啡雙眉緊鎖,說,你們,為什么要來看我?我這么爛你們為什么要不遺余力地吹噓?這十年我沒有任何作品,也被禁止再唱別人的歌,我一無所有真的一無所有,你們到底能得到什么安慰?你們為什么要接受(馬啡伸手指了指處在城堡陰影里的杜冷丁,杜冷丁說hello)這個人的喂養?你們能不能努力分辨什么是好的什么不是?當真正的藝術家貧寒交迫你們為什么以為他是活該?
馬啡用盡一身熱血撕扯自己的臉,他大聲說,這張臉是假的!它不該是這樣的表情!你們懂嗎?你們懂嗎?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獎杯,如同英勇的火炬,他說,這些給杜冷丁跪舔還要意猶未盡的人們,把切蛋糕的大刀送到他手中的混蛋,不管你們是誰,坐在哪里,Fuck you。
我這種垃圾站在這里,不是我的錯,不是杜冷丁的錯,也不是藝術本身的錯。是你們。你們的頭腦太多而清醒太少,熱情太多冷漠他媽的更多。
我站在這里真不要臉,你們站在那里也真不要臉,所有人都不要臉!
馬啡被超出人格的力量驅動著說出這番話,筋疲力盡。他的手指難以支撐話筒和獎杯,雙雙墜落。
而人們在經歷了聚精會神的寂靜后,拼了命地喝彩。馬啡講話比馬啡講的話對他們而言意義重大得多。人們合議是否有必要以馬啡之名買下火星表面的土地。
在一片驚天動地的呼嘯中,馬啡聽到的依然是世界對他的贊美。馬啡跪下泣不成聲,用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們為什么要這樣浪費我的人生。
海洛上前將馬啡攙扶進城堡,杜冷丁從陰影處現身,說,嗨,普羅米修斯先生。盜火的行為非常精彩。
馬啡只是緊緊盯住他,他到底是一只狐貍還是一具皮囊?在他從未卸下的微笑里隱含的究竟是這個世界怎樣的奧秘?
杜冷丁說,很顯然,我們沒有必要繼續合作了。不過不用擔心,我會找到新的流浪漢,讓世界忘記你。你會自由的,前提是你也能忘記這一切。
馬啡緩緩褪下自己的包裝,一層又一層。多年前離家出走時他就下定決心,我不是在追尋著什么,而是要奮力地舍棄什么。
杜冷丁說,我還是覺得你很棒?;镉嫞畔逻@一切你不覺得可惜嗎?
馬啡苦澀地搖了搖頭,他明白自己是怎樣的人。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自己就是那個令父親失望,不敢追喜歡姑娘的只能狼狽逃跑的少年。一直一直從未改變。
杜冷丁說,畢竟你這么做是不明智的。他們不在乎誰站在那里。我也不在乎。你自以為是的革命不能領導人民。只有我可以。此去經年,他們再也不會記得你,也許明天就會有另一個人出現,你為什么不好好把握自己的人生。
馬啡蕭索地擺了擺手,示意告別。
杜冷丁提醒他,記住,以后,你就不是馬啡了。
馬啡停下腳步,說,而你永遠都是杜冷丁。
海洛忽然扔掉了工作包,跑上前握住馬啡的手,對馬啡燦爛地微笑,于是馬啡也笑了。馬啡當然明白其中的意義,他想意義可真是個王八蛋啊,遲到十三年。
他們知道這座城堡很大,外面的世界更大。這座城堡很糟糕,外面的世界也許更糟糕,這十年來反反復復耳聞目睹的全是偏見和沒有想象力的劊子手。可是他們下定決心走出去,不逃避人群,不逃避自己地走出去。旅程和目的地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離開這一事件本身。去發現新的世界,去創造新的世界,去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
馬啡笑著說,我沒想過我會有一個這么雞湯的結局。
海洛說,干杯。而且,還不知道呢。也許我們去烏拉圭,遍地都是驢屎蛋。你喜歡騎馬嗎?
他們走到城堡的盡頭,一扇門突兀地出現。他們相視而笑,紛紛表示,這扇門是隱喻。
馬啡問,你準備好了嗎?
海洛點點頭。
于是他們打開這扇門,復活的光線灼痛了他們的眼睛。當他們再次睜開眼睛,已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