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從昏睡呆滯中蘇醒的人的電影
故事從一部電影開始。
1969年,馬爾科姆·塞爾畢業后來到腦橋(Brainbridge)醫院應聘。在他讀神經學博士期間,花幾年時間從四噸蚯蚓中提取髓磷脂,毫無臨床經驗的他應聘的慢性病醫院卻是塞滿了稀奇古怪的,被看護人員當成花草一樣養著的怪病病人,呆滯,驚叫,驚聲尖叫,抽搐,不可理喻,無意間嚇到或突然被嚇到,總之滿醫院的不正常。塞爾喜歡花草植物,但不是半植物的人類。
評測一個新來的病人露西時,塞爾發現她看似呆滯無魂,僵硬不動的同時,卻能凌空抓住下落的眼鏡。這激發了塞爾的研究之魂。他發現她可以凌空抓住飛來的棒球,他欣喜的向同事介紹,并解釋其為“她的意志通過球的意志表現出來”,然后被同事回答了“Excuse me”。
塞爾內向而不善于交流,他獨自在書籍和檔案中思索尋找,終于從病例中找到一種“非典型”疾病的影子——昏睡性腦炎,病人大都患過1920s年代——也就是40年前——的腦炎。循著當年的報道,他找到一位老大夫,向他取經。昏睡性腦炎已經被同行和社會遺忘,但他診斷過的那些病人,凄慘的家庭依然歷歷在目,塞爾聽到了失望的結論,老大夫斷言他們的高級認知能力早已在發病時被病毒摧毀。
塞爾冥思苦想,受到小孩跳格子啟發,用黑白格補齊了活動廳的地板,那個新來的露西終于可以沿著格子一路走到窗邊。塞爾轉身看到每天被母親照顧著的歪頭不語的倫納德,找到了他的下一個治療目標。
塞爾為他做腦波圖EEG,攤開在同事們的餐桌上。用叉子指過去,毫無波瀾,Nothing的曲線,直到一個鮮明的脈沖信號。
“那是我呼喚他名字的時候。”塞爾解釋道。
塞爾看著同事二人組驚愕的表情,愉快的說“Excuse me”后拂袖而去。
拋球計劃順利實施,最后病人們輪椅促膝,圍圈而坐,這幫眼神上有的看天有的看地的患者可以將球拋得有來有回。塞爾知道他們的眼神都是騙人的。有些病人愛聽書,有些病人需要歌曲,有些則需要搖滾伴隨下自行一口一口吃起飯。他們確實是在借外界的意志驅動自己。
塞爾與倫納德用字母指示板的互動中,倫納德按照自己的意志拼寫下“里爾克豹”——似有千條柵欄在前,世界不復存在。塞爾面對動物園柵欄后的黑豹明白了倫納德想要傳達給他的意思。倫納德囚禁在僵硬不動中,依然無法回應別人。塞爾不懈的尋找消除“柵欄”的解藥,這時他聽說了左旋多巴L-dopa。然而左旋多巴在當時依然是試驗藥物,有弗洛伊德懊悔濫用可卡因的教訓在前,醫療主管不敢隨意給病人用新藥,何況是在僵化多年的重癥病人上試用。
塞爾說我相信“I know it”,他們會有關聯,會起效,他們內心依然活躍。醫療主管拗不過批給塞爾一個人的名額,自然那會是籠中徘徊的倫納德。
200毫克、500毫克,倫納德保持著雕像的姿態。夜深人靜,塞爾看守不寐,毫無變化下,他自己配制了一劑1g的左旋多巴,親手給倫納德喂下。塞爾焦躁困倦中睡過去,半夜又醒來,安靜昏暗的病房沒有變化,倫納德卻已不在床上。塞爾四處尋找,發現倫納德獨自坐在活動室,他正寫著自己名字。第一次倫納德扭頭主動注視塞爾,并朝他笑了笑,生疏含混的說出“很安靜”。兩人都長久的對笑。
倫納德就這樣醒來,開始自由行動說話,觀察事隔多年的身邊世界,重新認識他頭發已白的母親。他令所有人吃驚,不可思議。倫納德也吃驚于自己老了30年樣子。邁出醫院大門,花花紐約,冰激凌、潮流裝扮、超短裙、巨大的客機目不暇接,他重新感受到這個世界。
后續經費預算非常艱難,目睹倫納德情況的醫護們紛紛捐出自己的錢,把支票擺在主管的餐盤周圍。倫納德病情前后的影像,也讓董事會的富人們紛紛捐助,開展更多病人的治療。大面積喂藥的那天夜里的病房場景如同夢幻,病人們紛紛醒來,起身,觀察四周,交談。
往日無生氣的活動室,變成嘈雜熱鬧的游樂場,病人們享受那種重獲自由和自我的欣喜,而倫納德這時看到了一張吸引他的臉龐,他開始著迷。病人們集體出行巡游,倫納德選擇留下以有機會和美女吃飯。這個小愿望當然會實現,她不僅沒有把他當成病人,而且對其傾訴,兩人相談甚歡,依依不舍。倫納德的母親為兒子被姑娘勾了魂很惱怒:“沒有他,我會死的。”
一天半夜,倫納德突然打電話叫來塞爾,與他大談生命,傾訴又抱怨,一會兒是生活,一會兒是友誼,什么也停不下他的傾訴,一直說到早上5點。倫納德隨后申請像正常人去無人監護的散步。“你們喚醒了我,我是一個醒來的正常人了。”倫納德說話時總是下意識做著指頭的手勢。 醫院駁回了申請,倫納德氣急敗壞的試圖闖出醫院失敗,在門口被按倒,關進懲罰室。
倫納德在懲罰室演講和煽動,“問題是他們,問題是他們”。抽搐和重復動作伴隨他激動腔調而來。醫院不容他的這種威脅,塞爾來找囚禁室與倫納德交流讓他繼續配合治療。倫納德這時已經不能抑制自己的顫抖,悻悻和焦慮中推了塞爾一個大跟頭。
倫納德繼續失眠。塞爾放心不下他。清早塞爾就來看他,倫納德傷心無助的坐在地上,請求幫助。倫納德站在窗邊扒住窗戶顫抖,藥效副作用的陰霾籠罩住所有用藥病人。減少藥量,倫納德便時常在動作中凍住,寫字吃飯時變成雕塑停在那里,需要有人動一動他,或者發生些什么事情他才能被喚醒。
“I feel nothing like i'm dead”
接著,又有各種痙攣和危象糾纏上身。倫納德頭搖擺得無法看書了,他失望至極,幾無法忍受。倫納德的母親想要放棄治療。倫納德也在一刻不停的顫抖中悲傷窘迫的意與美女告別。在飯堂,倫納德艱難的言語,扭動著站起身告別,女人拉住他伸過來的手主動與他共舞。安慰中稍事緩解了他的震顫。沒有掌聲,周圍病人也清楚下一步他們也將遭遇同樣的事情。
奇跡的夏天過去,因為副作用無法消除并且愈演愈烈,倫納德和病人們只得恢復到之前呆滯的狀態。
塞爾為失敗總結演講:“藥物的窗口關閉,另一扇窗戶打開,那就是人類的精神,比任何藥物更有效。”美女會時常來到倫納德身邊,為他朗讀圖書。最后塞爾醫生也從中學到了一些,學會了邀請護士長喝咖啡。
從電影《蘇醒》回歸真實的“蘇醒”
以上是電影中的昏睡呆滯病人蘇醒的故事。好萊塢在醞釀多年之后,于1990年將這部改編自病患記錄的故事搬上大銀幕,蘇醒的希望和掙扎是書和電影中的共同的核心,好萊塢為這個故事加入了更多戲劇化情節安排,故事帶著點奇跡般味道,摻雜著短暫幸福后失敗失望的迷離。
電影的故事是基于奧利弗·薩克斯(Oliver Sacks)的醫學臨床的記錄書籍《蘇醒》,實際是一本對病人蘇醒和治療過程的細致記錄。詳細全面的記錄了1969年奧利弗·薩克斯在紐約芒特卡梅爾醫院,為那些嗜睡性腦炎患者后遺癥患者試用左旋多巴后的狀況。薩克斯記錄了多名患者的用藥前后的情況,做了細致和充滿人性觀察記錄。和電影一樣,薩克斯也稱1969年夏天為奇跡,只是更忐忑、復雜、多變。要回歸書中的真實,我們必須首先要剝開電影故事中那些迷人的改編。
制片人往往會對著改編劇本說:“要有愛情”。于是,漂亮臉龐的女主在男主蘇醒后降臨在醫院,站在眾多相貌平庸演員中間令人眼前一亮,并且主動的搭訕和攀談,在男主絕望時與他共舞以安慰。這種女神顯然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是電影賜給倫納德和觀眾最美好的想象。對于這些病人愛情是難以遇到,而性則是禁絕的。真實的芒特卡梅爾多病人因為長期經受帕金森氏綜合癥折磨,往往已經肢體改變。在薩克斯的印象里,倫納德脖子、軀干和四肢長期僵直,雙手由于嚴重營養功能障礙變得像小孩的手一樣短,但同時奇妙的是,像很多后腦炎患者一樣,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特別是臉上沒有皺紋。左旋多巴帶來給他們的解放也從未如電影中那么自然而徹底,掩蓋一切疾患折磨的烙印。在常人眼里,任何時候一眼望去或是稍加觀察,都能發現他們依然是一群怪異的人。
在服用左旋多巴后,倫納德蘇醒作為一個正常人對美好愛情的渴望,在兩月后便漸漸超出了電影中那種唯美愛情的范疇。大量的多巴胺下,人的本能原始欲望被點燃:
“他不再滿足對花兒牧師式的純潔親吻,而是想撫摸和親吻病房中所有護士——當他試圖這么做時,最初被護士們面帶微笑善意拒絕,但后來則是被越來越粗暴和憤怒,最后他從溫情蕩漾發展成怒不可遏的、屢遭挫敗的色情狂。”
愛與欲本就是一體兩面,需要平衡且協調,但在依靠左旋多巴蘇醒的人身上,平衡如此短暫,也就代表了童話般的愛情轉瞬即逝,即使是正常人最后也無法接受倫納德過分欲望的要求。這種無法緩解的欲望變得無孔不入,如脫韁野馬,讓身體脫離自我的控制。
倫納德有一副西部破舊小鎮的畫掛在墻上,當他有意凝視它時話便會活起來,產生幻覺。“那些和性有關的、充滿敵意的幻想是以幻覺的形式出現,他還嘗嘗看到色情和魔鬼的畫面,每個晚上都會做有關性愛的夢和噩夢。”最后倫納德已經對自己的幻覺失控,無法去做別的事情,變成一種蠻橫出入于腦海的夢魘,看什么都是那些目光淫蕩的嘴臉,終日受此折磨。另一種殘酷是芒特卡梅爾醫院也禁止性的存在,任憑倫納德走火入魔無法滿足,而且這時的倫納德過火的副作用下可能已經無法滿足的。
倫納德的愛情不僅不像電影中那么單純和簡單,而且在書中牽涉到他的病癥、副作用、性和醫院對性的管制、他與母親和大夫的關系。可能另方面不易讓人接受的,如果倫納德果真對美女產生愛戀,究竟是他的本心還是藥物副作用逼迫他,讓他產生了愛情的幻覺讓他去接近。我們每個人愛情的緣起是不是也是某時某刻化學物質催生的產物呢?這樣的問題太復雜且沒有簡單的答案,電影照顧觀眾的情緒往往只會給出最滿足我們情感需求的那一面,對于電影中的塞爾博士,電影可能認為缺少對他的個人的照顧,在影片最后教給他生活、娛樂、家庭的能力,主動邀請護士長去喝咖啡。
電影中左旋多巴讓眾多病人集體康復也是制造了一種夢境般的效果,不過這是薩克斯本人認可的場景。夢境從所有病人服藥的那個晚上開始,一起從僵硬無意識中蘇醒,看自己,看別人,環視四周,用自己久違陌生的聲音表達交流。而現實里,左旋多巴的服用是逐步開展的,開始試用的病人有先有后,但是這個場景將空間和時間集中展示獲得了薩克斯的贊許:
“該死!”我想,“他們成功了——那就是所發生的事情。那就像是現實一樣。”
對時空的濃縮,以及對分散的情感的濃縮也是人潛在的情感,所有辛勞努力后,收獲在一個夜晚集中降臨,不給半點反應時間,爆發出的驚喜,是陸續來到的喜悅抵達無法比擬的。電影如果是造夢,那么在這里這部電影做了電影該做的事情。
在薩克斯的記錄中,左旋多巴在一開始幫他們獲得了極大的恢復,有些人甚至可以完全自理,大部分時間看起來和常人無異。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可以恢復到電影里輕松優雅的生活狀態,但愿如此,但在紀錄片中我看到的他們保留著佝僂駝背的樣貌,有人依然虛弱需要攙扶才能在走廊行走。電影中安排他們舞廳載歌載舞跳過時的舞步的場景將他們的狀態塑造得過于輕松,觀眾已經暗中認為他們與常人無異,可以享受完整的生活,而實際上他們依然時刻與疾病對抗,是醫院管制觀察的對象。然而相較表現出的喜悅,薩克斯記錄下那些蘇醒的病人感受“復活”的喜悅,未必輸于載歌載舞,這種我們常人可以想象的快樂,被僵硬和呆滯禁錮三十年后,一花一草,一個自己的動作,都是喜悅的來源。
倫納德“會十分驚喜的摸摸花兒和綠葉,有時吻吻它們或讓他們緊貼自己的雙唇。”
“他現在讀《神曲》的天堂,臉上帶著幸福的眼淚,而此前20年終天只看的地獄和煉獄部分。”
“他此時開始寫的日記充滿了驚喜和感激的句子。他在每一頁上都寫了‘感謝人類!’”
倫納德的喜悅,我們用自己的健康的身體和意識也許無法衡量,也許有著左旋多巴的效果加成,我們無法想象和體會,通過電影的表演出的喜悅,那只是正常人演給正常人的一種日常生活的幸福,而透過薩克斯對倫納德和其他活在人類邊緣狀態人的體會,我們能看到人類之為人類的幸福。
電影的結尾,倫納德和所有其他的病人匆匆躺倒返回昏睡的狀態,也許夢境的美感就是這樣,突然的蘇醒,快速的睡去,不帶走一片云,故事為此處理成干脆利落的結果,也許人類的潛意識接受不了的是漫長的且不確定的挫折。(觀眾總是尋找徹底的靈丹妙藥,而現實那么殘酷。實際效果各異)
人們總是喜歡靈丹妙藥那種東西,弗洛伊德就曾經為可卡因的效果所蠱惑,絕對可能是人的一種傾向,贊頌左旋多巴是,徹底放棄也是,猶如宗教和信仰,不喜歡懷疑和難以捉摸,人需要相信,需要確切,放棄有時反而讓人松一口氣,因為不會再有不安和牽掛。一般商業電影兩小時短促的模式都需要一個果斷的結尾,但也可能塞進去最不真實的內容,大部分影片會在亮燈時完成心理終結,將這個故事在觀眾心中留下的所有心理愉快的解決掉。相對,現實的劇情總是另一番局面。
在薩克斯實際治療中,所有病人就算嘗遍左旋多巴的苦頭,也有人放棄,大部分人忍受多巴胺的副作用,反復尋找可以平衡的狀態,因為退縮回僵化無知的狀態更加可怕,尤其當很多人已經有二三十年的時間已經一去不回。薩克斯為每個病人一點點調節藥量,中間可能根據情況中斷,以讓病人重新找回平衡。病人們可以說表現出千奇百怪的狀態,服用后的脆弱易崩潰的狀態卻是相同的。調節左旋多巴的劑量的過程,一邊是難以自抑的欲望亢奮和抽搐,另一邊是深陷無意識的身體僵硬泥潭,病人如走鋼絲一樣很容易跌落到一邊的深淵里面去,有時幾乎找不到穩定的平衡點。薩克斯在新版的書中以混沌系統來解釋這種神經系統無法簡單把控的原因,我認為神經系統可能比目前研究過的最復雜系統更加難以捉摸,人類可以說依然摸不著“頭腦”。
電影結尾以一個失敗的收尾,塞爾醫生最后的演講用感人平和語調注視著鏡頭,帶來信仰的味道。也許就是信仰,當相信行為本身超出相信的對象時,相信就變成一種信仰。
“當化學藥劑的窗口關閉,另一扇窗戶打開,那就是人類的精神,比任何藥物更有效。”
薩克斯的治療在那個夏天過去后并沒有結束,不少病人的精神狀態相對穩定并一直服用左旋多巴。倫納德,故事的原型在現實中確實經歷了各種副作用的煎熬,很不幸,3年后使用另一種溫和的藥物,他對此只表現出病理反應。倫納德自詡經歷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藥,交織恐懼和希望,愛與恨,如今接受了自己的全部境遇。它是奇妙的、可怕的、戲劇般的、有趣的,最后它是——悲傷的,這就是它的全部。
“3年中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已經沖破了把我一生都困在里面的藩籬。現在,我要自己帶著,而你們可以留著你們的左旋多巴。”
如果電影中倫納德猶如戰死沙場,現實中他更像一個歷盡滄桑,悲涼而終的武士。
《蘇醒》電影之外的精彩
在薩克斯的書中一個個鮮活的病人是絕對的主角,他們比電影中更堅強和努力,有些人努力思索自己的處境,并為自己設計方法來應對時不時出現的動作停滯。薩克斯多次提到他從病人表現和與他們的交流中學習到的內容,比任何書本教給他的都多。開始薩克斯想寫一本原始的、皮質下的行為和控制的書,但他的觀察讓他發覺所面對的,所研究的不僅是疾病或生理學,而是正在奮斗以適應和生存的人,“一個在艱難的處境中奮力保持自己本來面目的有機體。”
電影中倫納德用里爾克《豹》自比并非杜撰,是倫納德·L第一次見薩克斯時寫下的回答:“關在籠子里,剝奪了一切。就像里爾克的《豹》。”他隨后掃視病房,又寫下:“這是一個人類動物園。”他也曾用“馬鞭和籠頭”來比喻自己的動作被“停止”的原因。書中寫到:倫納德表現出對這個世界活潑幽默、有時是拉伯雷式的狂放不羈的興趣。他寫道:“我就是我這樣。我是世界的一部分。我的病和殘廢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它們就像侏儒和蟾蜍,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美麗的。做一個怪物是我的命運。”
電影源于視覺的藝術,更易于表現外在的人之間相互關系及其情感,而當內化的屬于個人的智慧與情感,難于通過電影視覺化手段表現,并讓另一個人去感受和理解,因為差異難以在觀影的短促過程中被快速的理解。
在我看來,他們也是人類本能和人性的探險者,雖然是被動的流放到疾病和藥物夾縫的瘋狂蠻荒世界中去,他們表現和傳達出的感受可能也是你我一樣的體驗,作為同一物種我們有著共同的反應,也可以說他們將自身扭曲的疾病和痛苦經歷化作一副屈光鏡,透過其中讓我們這些正常人可以看到人性各種表現的角落。科學不允許在人身上做違背倫理的試驗,只有他們提供了類似的管窺途徑,而薩克斯靠自己的感受和觀察,鮮活的記錄下這些內容,無疑對整個人類都是寶貴的,無愧“神經文學家”、“醫學桂冠詩人”的贊譽。
整個閱讀的過程中,我時常為藥物和疾病能如此輕易的改變一個人的性格感到擔憂害怕,我們的自我是如此簡單就能被化學成分控制的幻覺木偶嗎?一時又看到他們依靠自我意志和智慧,對疾病和藥物副作用做出了最大的控制,明白一個人的“上層世界”即便無法控制原始和亢奮行為,它也能極大平衡和調控,并且靠自我的認知削弱體內原始沖動,仿佛推手較量,借力而為,保持自我盡可能的獨立和平衡。同時,意志可能控制控制我們的身體,甚至生死。
羅蘭多是芒特卡梅爾的另一位病人,當他失去母親,不久他賴以生存的理療師被解雇之后便郁郁寡歡。他從追憶的夢境醒來,馬上又意識到殘酷的處境。當醫生擔心他有其他病情并來抽血化驗時,他憤怒的推開醫療車,憤怒的說:“難道你看不出來我痛苦得要死嗎?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靜靜的走吧。”4天后,他在睡眠或說昏迷中死去。在薩克斯的記錄里不止一次出現預言自己的死亡或者明顯絕望放棄的病人,不久便離開人世,而這些人死后大部分未檢出身體病變。意志是影響我們的生存動力。
透過他們,我們也看見更深層的人性,不僅是薩克斯強調過對病情至關重要的情感互動,構成人性的內容更平凡,正常人感覺不到,不知其存在。比如走過一條平直的走廊,體現了我們正常人空間感和運動協調能力,然而一次薩克斯觀察到倫納德平地走中突然一個趔趄,然后臉漲得通紅說:“里邊兒有個該死的大坑,有人在一直挖洞還是怎么著?”實際上走廊并沒有變化,而只是倫納德眼中走廊的空間凹陷了。
另一位病人弗朗西斯D說得更直接:“我們的空間和你們正常人的空間完全不同;我們的空間要么很大,要么很小,它還可以反彈,圍著自己轉,直到撞到自己為止。”
不僅是對空間,對時間也產生差異,比如帕金森癥狀的人拍手走路常常有慌促現象,越拍越快,而他們自己卻全然不知。而一名叫赫斯特的病人偶爾視物的時序會錯亂,他看到弟弟抽煙,然后再看到他點煙。
時空和尺度在腦內重組,它們對人觀察世界以及交流至關重要,這些功能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也可以說人性就是各種功能的疊加,時空是,情感是,記憶也是,甚至我們內置的水平感。薩克斯在《錯把帽子當妻子》中介紹過一個病人,他總是歪著身子走路、吃飯、交談,自己卻渾然不知,直到他自制了一個水平儀架在自己的眼鏡上那一天。下次再與人爭吵生氣時,我們可以這么想,我們活在各自世界,我們看到的尺度角度都可能是不同的,那其他事情如何每樣都達成完全的一致呢。
看薩克斯所有書時,他雖寫些極端的病患,但其實寫的卻是全人類的故事,我們的行為和感受雖和他們差之千里,但其實大腦神經的狀態可能僅僅差之毫厘。這些病人的扭曲病態實則是一組屈光鏡,讓我們對焦看清自己的人性存在,但不易觀察的角落。
倫納德自詡經歷了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藥,交織恐懼和希望,愛與恨,如今接受了自己的全部境遇。他說它是奇妙的、可怕的、戲劇般的、有趣的,最后它是——悲傷的,這就是它的全部。借用倫納德平靜后在拼字版上敲出的文字來結束此文,也借此對1969年蘇醒事件中經歷者和參與者報以敬意:
那個夏天很完美,非同尋常。
2017-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