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十三)| 不寐夜長,疲憊道長,愚生死長

文/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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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不寐夜長,天沒破曉我起了。

我答應離夫人下班早去,為方便,擇了既適合出席餐宴又于日常工作無礙的行裝。雖未知悉具體請了哪幾戶太太小姐,但要做到出彩且不搶了主角風頭,是門學問。

世人酷愛諛奉,涮火鍋離府的鍋底也比別家香。趨承奉迎之余不忘彰顯。

皮草華裙永不過時,那幫人都喜歡,我不隨大流,薄呢滾邊短上衣,暖褐色小腳褲,外搭長可及踝的橄欖綠抽褶皮衣有質感,踩絲絨裸靴。我將手包扔進慣用的滿是公文夾的手袋,挎著鏡子前轉圈,自認高挑迷人。

窗外黑著,六時整。我看到顧鴦攤于茶幾的小篆。

我幾生冬至,少小如昨日。

字字虛浮,麟角毛糙。

他這些日子沒法彈琴,起早習慣尚在,日日均比他哥醒得早,醒了就躺不住。當下他幽幽地送我,發絲亂糟糟蓬著,暖黃燈光暈染他,活賽一只鬼。

我想胡虜兩把毛,奈何畏于目光。

“你不等我哥嗎?你不給他做早飯了嗎?”他朝我射來兩折怨尤。

“翻冰箱,有牛油果三明治。”我答非所問,胡亂編個理由湊數,“公司忙,早會。”不算蒙人,年終了。

顧鴦聽罷歪怏怏道:“那晚上你會和我哥一同來接我嗎?”

我一愣。

“好大派頭。”我拎上賀禮,“聽著,我和你離嫂嫂約好要先去,你哥知道,”斟酌答,“我們說好由他接你,你等他罷,他怎么都得換衣服,估計會提前。”

顧鴦乖巧點頭,揮手告別。那模樣儼然孤獨,我不落忍,前腳邁出門,囑咐關懷之語漫至嘴邊,咽下。

算了——。行商坐賈一年到頭都要為己奔忙,顧鴛顧鴦人倆親兄弟,我操個什么閑蛋心。


為己開仨鐘頭假,至離邸四點出頭。日最短夜最長的冬至,天擦黑了,薄暮籠罩府邸,散不盡波詭云譎。

我無心賞景,驅車擦過,唯見東墻根下亮堂極了,昏暗中十分惹眼;細瞧,打了光,較原先多出一洼小池塘,玻璃棚籠著,外天寒地凍,內則如春,池水清波,倒映石與蓮。有只雀兒跟塘里劃水,我停車,不往深處探,本當它孑然獨身,一會兒自假山后又噗噗噗游來一只,這就成雙成對。

我大慟,心搖搖如懸旌,酸得不行。

雀兒還能是什么雀兒呢。常言境隨心轉,你難受時,自然萬物皆可傷你。

入邸,地暖燒得旺,熱熏熏。我面龐通紅,大衣、手袋交由傭人保管,麂皮手包與賀禮一并持于右手。金管家將我引至茶亭,上回用飯那處——有設生態草本植物墻的,奇怪則是花都凋了,不復繁茂。離夫人倚于軟榻,邊刺繡邊等我。

和上次全然不同。她容光煥發,在暖烘烘的室內只著了絲綢印紋衫與雪白底半身裙,踏棉鞋,嬌小地安坐。她發髻玲瓏,箍了藕荷色山茶苞的發箍,除那只蘭水飄花的傳家鐲外未佩其它首飾,無妝,淡秀眉眼,不夠精致不掩絲毫柔光,倒顯得我盛氣凌人了些。

賓者多情主人無意,我自艾,有了孩子的女人就是不一樣。

我殷勤地詢問離先生近況,她本人胎情,以及何時足月分娩,答曰好;都好;明年八九。我轉憶離念此人,頗郁悶,怪自己日頭里瑣事多忘記問候,離夫人愣了一愣,答:“沒關系,小念沒走,今晚在。”復與我寒暄些有的沒的,道菩薩保佑降子于她。我哄她笑笑,將九九消寒圖并一把金鑲玉小鎖、一枚純金菩提葉獻她看。

“消寒圖贈子芃姐,想著描噢,描完春就來。長命鎖跟菩提葉呢,送我大侄子。”聞言離夫人嬌羞地低下頭,摸摸肚子:“才四周,好小,萬一是個閨女呢……”那音色擺明了希望自己腹中是男胎。

一枚嬰胎,尚住母體,便得到如此盛大的期待與慶賀,隨之背負起龐然之責任、使命,既幸,亦不幸。我將賀禮放上桌——按規矩該由管家另記在冊,我們熟,自沒桎梏。

金童玉女,現在不比過去了,人人總愛面上講著生男生女皆一樣,實際沒誰不渴望一舉得男,尤其在這里。我怎么可能不了解她的心,裝傻充愣揚聲道:“肯定是小公子啦,我做夢都夢見啦!”

離夫人抿抿淡唇,似笑未笑。

“鴛嫂子凈胡嘞嘞,閨女也好啊,閨女是爹的小棉襖,上輩子的情人吶。”熟悉的不馴聲音鉆入耳根。我尋聲盼去,聲主人步履生風地踱向我們,多瑙藍系西服、領帶,淡粉色襯衫,玫紅口袋巾,一般人決計拿不住的配色,可他是賀翀,他就敢這么穿,還穿得極好看,讓你不贊都不行。

我故作冷漠,招呼了事。離夫人見自家弟弟則眼都亮了:“你回了,你姐夫呢?”

“書房。”賀翀答得毫不經心,也不坐,光沖我樂,“我來看鴛嫂子的。”摸摸下巴。我于是發現他沒戴嘎巴拉,老老實實戴了腕表。被離殊說了?我但蔑不語。他復沖他姐至誠至懇道:“我說真的,姐那么愛長哥哥,若誕下女兒必然貼心,必然最懂姐咯?”

放屁!

言落我一記眼刀剜過去。

說得這叫什么狗話,真生女兒恐怕沒人會開心。離夫人聽了卻只是笑一笑。她除了笑一笑還能怎樣?我再看金管家,金管家嘴角耷拉成一個微妙的弧度。

下人們都是有眼睛的。

我又剜賀翀一刀,管他姐瞧沒瞧見呢。賀翀聳肩,已達目的。我不忿:“怎么不見翀少那把寶貝扇子了?”

賀翀好似記不得了,蹙眉思索方道:“哦,它呀,送人了。”嘴角噙笑,眸光滿不在乎。

我兀然一陣惡心。

他復扯兩句便以有事商榷為由撤了,說晚上見。我斜著那吊兒郎當的修長高大的背影,瀟灑何用,一表人才不如狗屎。說真的他怎能希望是女孩,這一胎是女孩就還有下一胎,他就是嘴硬;再說那扇子,變態。

“酸兒辣女,子芃姐害喜嚴重嗎?愛吃什么口?”我暗自捏拳。

離夫人模棱兩可:“都差不多,不嚴重。”音聲與性格一般綿軟。

她是自小養在閨中的雀,沒與生俱來的驕矜,再被趨附奉承猶常持卑謹,對我都這樣,況乎對身份相若者。她妹妹賀二小姐賀子嵐人在大陸最南端,光看她跟賀翀,相距迥遠。許亦因著離殊對她的態度一貫冷冰,又身在離府。以金管家為首的下人們恭敬背后匿著怎樣的嘴臉,我上回便領教。時移勢遷,今次她懷了孕,當歸是好的。

我道:“等顯肚子了我找老家神婆幫你摸。”此話純屬胡鬧,四維彩超十六周就能查性別。而她必定會去查,現下卻道:“早知晚知能如何呢,男女不重要,平安誕下即是驚喜。”

一句場面話,那咱就等著瞧吧。我捧她:“說得對呀,童男童女都是菩薩賜的嘛。”

“是的。”離夫人歡喜,給我看她繡的蓮,備攜我赴小宴廳查點部署。

金管家執行程序般提醒她:“太太先把燕窩吃了吧?”我才注意到石案把角一小盅精美絕倫的琺瑯彩。離夫人聽言面露難色,對我解釋:“這些東西平素我不吃的,造業,是子翀說越南會安燕最保胎,非逼我吃。”

她習慣性地叫弟弟乳名。

我拱手坐著。他賀翀到底是看重這個姐姐呢,還是看重姐姐肚子里離殊的骨肉,我瞧著賀子芃,瞧不出究竟。

至少結果是好的,她慢條斯禮地將補品用盡。

掐著時間,金管家復請示安置三樣賀禮。她想想說:“消寒圖留這兒罷,回頭布上文房四寶,日后在此消遣。那倆放佛堂。”

她不驕矜。她有格調。


一并行往小宴廳。

離府大,宴廳有兩個,小的也分里外堂。猶記外堂是兩張長桌并歌舞角,里堂置榻榻米,堆滿賽車娃娃等玩具;逢年過節離府設宴,哪家若帶了小孩子來,就可以放進去玩,這樣大人們談事情,孩子們就不會瞎跑了。全是這代女主人賀子芃的主意。

我們到時外堂在掛風幡,整體與小年夜那晚又不同,想是又經新修。

以金、紅為主導的八吉祥藏式裝潢,十二緣起輪回圖的吊頂正中是一盞銅鈴明燈——抬頭望,閻羅王怒睜兩枚黑魆魆的窟窿,青面獠牙咬著生死輪回的命盤,六道景象可怖可嘆,我駭了一駭。往四周踅尋,透過落地窗,天已大暗,映著熊熊壁火焰光幻滅,我聽到時而浮現的迸裂聲,復望四面,墻壁凹嵌的展櫥內盡皆土夯壁畫之碎片。

我端詳。尼泊爾風傳形靈動,石青勾勒的線條,我在藏品拍賣會上見過,這是……

“古格王朝。”離夫人溫和闡明于我,“子翀遍世界為他姐夫尋的,沒地方放,月前就說,干脆將這兒重裝一下好了,談天說地賞心悅目。”她笑了,“你知道的,子翀愛鬧,為他姐夫開心,花他姐夫的錢來拍。”全程指代皆為姐夫而非長哥哥。

壁火將她的臉色映成薄紅,我默然,她也是個聰明的女人。

所以便任由賀翀裝成這樣?非凡詭譎。這是為她慶賀懷子之喜的地方,她才是主角,賀翀太過分。他是有邪火罷,他發,離殊就縱著他,呵。

我能說什么。

“托離先生福,今兒長見識了,以后都不必另尋博物館了。”

離夫人眉眼含笑。許是火光作用,抑或錯覺之故,她眼底又深又涼。

此時花果氣味異常濃艷。

兩桌長案,一桌設了坐席,上置二十余盞景泰藍琺彩小火鍋,一位一盞,中置綴滿鮮繡球的小藤籃;一桌掛好風幡后由侍者陸續擺放各式酒水、冷饌、糕點,含葷肴,想來已出離殊病期無需茹素;未布置涮料食材,則或由廚者另侍奉。

不料離夫人選了一應俱全的套路,我哂笑,我公司年會經常這么搞。

而那男女未定的胎兒方滿四周。

金管家持清單跟幾位廚師主管核對事宜,離夫人亦去吩咐,蓮步款款,賢良淑德,穩重而嫻靜。賀家人會養女兒,她又是長女,再綿軟,能掌管料理偌大離府,不是沒本事的。這般持家有道的女人,哪個男人會不愛。

離殊偏不愛。

是離殊沒福。

又聽離夫人道:“小舒啊,我是想請你幫我選選點綴的花兒跟餐后面點。我猶豫要哪些餡兒,你替我定罷。”說著喚來白案師傅任我差遣。

對方問安,執一冊繁體豎排譜叫我勾,一格一格皆為備選餡料,百種之多,不乏奢物。其實食物哪有貴賤之分?全憑個人喜好,離夫人何須至此。我看得眼暈,勾了自己所知的離家人喜歡的口味,打發了。

后本該去花房挑花,金管家冷不丁插話:“樂班子過會兒到,太太有要加點的曲嗎?”

“樂班子?”離夫人疑惑。

我明白了。她沒請過。

“昨兒翀少爺叫的。太太有要加點的曲嗎?”惡毒老婦重復問,“還是就按翀少爺點的來呢?”

是誰給了膽子囂張若此!

離夫人晃神,睇我。“……就按子翀點的來罷。”

她能怎樣?那是她親弟弟。

我惡心得快吐了,默默隨她到偏間花房。

斑駁磚墻,半敞開結構的溫室滿盈芬芳,夜色襯托姹紫嫣紅,朵朵不拘一格散亂而別致地插生于花車、鐵壺、陶器。我心不在焉,信手點了兩樣提亮宴廳色調、花香且不濃烈的珍珠吊蘭跟觀音蓮。它們均是淺淡嫩綠,像春天。

春天。

我心神不寧。

“妊娠期要注意,洋百合、丁香都不好,桌上那籃子繡球最好也撤了。”我提口氣。離夫人不疑有他,無辜說好,喚侍者將數盆春日搬移廳內。“當心些。”她叮嚀。

我突然就特別煩悶。

不知是出于對她的羨慕還是替她憤慨,亦或均有,過往一切嵌我眼耳,翻來覆去地攪。她日復一日活在這棟美侖美奐的金碧牢籠中,活在下人們司空見慣的眼皮子底,她不為自己,也該為腹中那塊肉想想。瞧瞧這宴,賀翀這般堂而皇之,明火執仗地宣誓主權,離殊于此百般縱容,她為什么還能安忍!

我哭她,就是哭我自己。

哀我不幸,怒我不爭。

沒什么比感同身受且無能為力更艱澀,我喘不過氣,想出屋透風。“消寒圖打今兒畫,飯間聽曲來一筆?”我恐她生疑,踅由頭。

“好呀。”她溫婉如水。

“茶亭呢,”我順勢道,“我替姐姐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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