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紅樓夢”到底是什么意思?唐代詩人白居易有詩云:“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奔t樓是富家閨閣,夢是人生感受。曹雪芹所謂的夢幻,是夢幻一樣的人生,他的人生經歷了從錦衣紈绔、飫甘饜肥到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變化。家庭敗落后,曹雪芹從繁華舊夢中醒來,認真思考人生,寫下了《紅樓夢》。所謂石頭記就是一塊大石頭上記錄了一段故事。小說開頭講了一個女媧補天的故事。《山海經》有云:“天是由四根柱子支撐的,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發生戰爭,共工戰敗,拿腦袋把西北方的柱子撞斷了,天塌了,女媧需要補天?!迸畫z補天的神話已經非常不可思議了,而曹雪芹寫的女媧補天更加荒唐。他說:“女媧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梗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贝蠡纳綗o稽崖,荒唐無稽。青梗,諧音情根,感情之根,愛情之根。頑石已經不能補天,還被放到了講感情的青梗峰下,石頭在這悲號之時,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來了,茫茫、渺渺都意味著虛無縹緲,他們在石頭旁邊高談闊論。說到紅塵中的富貴,石頭很感興趣,說:“紅塵這么好,你們攜帶我去看一看行嗎?”大師說:“你這么蠢的一塊石頭,只能墊腳,還想到人世間去。”石頭苦苦哀求,大師就把它變成像扇墜一樣大小晶瑩的寶玉,送到了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昌明隆盛之邦是京城,詩禮簪纓之族是榮國府,花柳繁華地是大觀園,溫柔富貴鄉是賈寶玉的絳蕓軒。通靈寶玉含在賈寶玉這個胎兒的嘴里進入了紅塵,從此它就掛在寶玉的脖子上,一一記錄人世間發生的事情。賈寶玉帶來的這塊玉,它不僅是塊石頭,更是曹雪芹的化身。曹雪芹一生最慚愧的事情就是無才補天。封建時期,讀書做官是讀書人唯一的出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擔任過江寧織造,他是康熙皇帝的親信,曾四次接駕。曹寅死后,曹家逐漸沒落,到了曹雪芹的父親曹頫做江寧織造時,被雍正下令抄了家,曹家從此走向末路。曹雪芹不能依靠祖上的功德做官,同時他是犯官之子,也不能通過科舉做官。曹雪芹沒了出路,無才補天,他就把自己幻化成一塊石頭,含到賈寶玉的嘴里,來到人間,觀察社會,所以《紅樓夢》又名《石頭記》。曹雪芹獨立創作的小說,他偏說是石頭寫的,還說經過幾世幾劫后,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大荒山無稽崖青梗峰下經過,看到一塊大石頭上寫著石頭無才補天,被帶到紅塵,歷經了悲歡離合。空空道人就抄了下來,又經過曹雪芹在悼紅軒里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才拿來給大家看,這是曹雪芹故弄玄虛,他最早寫過一本小說《風月寶鑒》,《紅樓夢》就是在此基礎上修改重寫的。在寫作的過程中,曹雪芹的親人一邊幫他抄寫,一邊做點評,最主要的人有脂硯齋,曹雪芹的堂兄弟曹天佑;畸笏叟,曹雪芹的父親曹頫。

曹雪芹寫了寶黛三世情緣,林黛玉前身是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畔一株絳珠草,“靈”指靈秀、靈氣,是黛玉的特點,靈河是黛玉心的源泉。黛玉是《紅樓夢》中最聰明的姑娘,她的聰明是胎里帶來的靈氣,她性格直率、鋒芒畢露。三生石是唐傳奇《甘澤謠圓觀》的故事,惠林寺的和尚圓觀和好友李源到三峽游玩,圓觀看到幾個婦女在打水,他對李源說:“那個大肚婦人姓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十二年后,中秋月夜,你到杭州天竺寺會再見到我。”晚上,圓觀果然圓寂了,而王氏產下一子。十二年后,李源按照約定到杭州,在天竺寺外,遇到一個牧童唱了一曲《竹枝詞》,詞云: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p>

我們是緣定三生的好朋友,好友來拜訪再世為人的我。我雖變成了小孩,但我們的友誼永遠不變。后來“三生石”用來形容男女之間為情共生共死、死而復生的情緣。林黛玉前身是絳珠仙草,生長在三生石畔,她必然要連續三世為情獻身,三生石是黛玉性情的根本,愛情至上。絳珠草能活下來,是因為她接受了賈寶玉前身赤瑕宮神瑛侍者的雨露之恩,這是寶黛的一世情緣,神瑛侍者澆灌絳珠仙草。林黛玉常說自己是草木之人,賈寶玉在夢里說木石姻緣。林黛玉的前身絳珠仙草,草是木;賈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瑛是石頭,他們就是木石姻緣。寶黛二世情緣是絳珠仙子在五衷內對神瑛使者郁結著纏綿不盡之意。絳珠仙草久延歲月,修煉成絳珠仙女,游于離恨天外,餓了吃蜜青果,渴了飲灌愁海水。離恨天,悲哀氣氛聚集的地方。蜜青果,諧音秘密的感情。灌愁海,諧音習慣哀愁。絳珠仙子吃蜜青果,喝灌愁水,決定了林黛玉的性格,為愛情而哀愁痛苦。當神瑛侍者要下凡時,絳珠仙子說:“我也要跟著他下凡,我受了他甘露澆灌之恩沒有報答,跟他下去,把我一生的眼淚全還給他?!睂汍煸谝黄穑偘殡S著哭泣,所謂情重愈斟情,隨著一次次的還淚,寶黛愛情就一步步的加深,直到黛玉流干眼淚,她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絳珠仙草、絳珠仙子、林黛玉恰好是寶黛三世情緣。

《紅樓夢》并非主要寫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它還要覆蓋廣泛的人生,告訴讀者人生終極的目的是什么,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在賈寶玉還沒出現之前,先出現了兩個人物,一個姓甄,一個姓賈,諧音一真,一假。甄士隱住在十里街仁清巷,諧音小人勢利街,風土人情巷。這寫的是封建社會的風俗人情,而恰好甄士隱的岳父叫封肅,諧音風俗。甄士隱,號士隱,名甄費,諧音真廢物。甄士隱清高淡泊,但在勢利世界,一個不會搞蠅營狗茍的人,他就是真廢物。甄士隱家境優渥,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三歲,叫英蓮,諧音真應該可憐。三歲聰明秀麗的女孩,命運卻真應該可憐。甄士隱在書房里閑坐,翻書累了,趴在書桌上,夢里到了一個地方,未曾見過,來了一僧一道邊走邊說:“我們現在把這塊蠢物送到警幻仙子那兒去?!闭缡侩[好奇地問:“什么蠢物?”一僧一道把絳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故事講給他聽。甄士隱說:“可否一見?”僧說:“倒有一面之緣?!闭缡侩[看到上面寫著“通靈寶玉”,后面還有幾行小字,剛想細看,和尚說:“已到幻境?!币话褤屃巳?。甄士隱看到道人過了一個大牌坊,他也跟過去看,上面寫著“太虛幻境”,還有一幅對聯,寫道:

“假作真是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p>

這幅對聯是《紅樓夢》綱領性的語言。甄士隱正琢磨,忽然聽到一聲霹靂,好像天崩了地陷了,嚇得大叫一聲,睜開眼一看,原來是夢,眼前并沒有太虛幻境,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便忘了一半,他看到女兒越發粉妝玉琢,乖覺可喜。甄士隱就帶她到街上去玩,這時,他看到那邊又來了一僧一道,但模樣大不一樣,夢境中的仙風道骨,人世間的隱藏了真相。和尚,癩頭跣腳;道人,跛足蓬頭,這叫真人不露相。一僧一道看到甄士隱抱著粉妝玉琢的甄英蓮,大哭起來,說:“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里做什么?干脆把她送給我算了?!闭缡侩[覺得這是瘋話,不去理他,抱著女兒走了。和尚哈哈大笑,念道: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p>

這是人物命運的第一次預示,即香菱的命運。你嬌生慣養女兒太癡傻,她的命運很不幸,將來要被賣到薛家,改名香菱,給薛蟠做妾受盡折磨。菱花預示香菱的名字,雪澌澌暗示薛蟠的姓氏。甄英蓮進入薛家后,寶釵給她起名香菱。陸游有詩云:“人生遭際苦縈纏,菱刺磨作芡實圓?!比松脑庥鲇袝r很苦,像菱花變成芡實一樣。甄士隱聽得明白,但他不懂。這時,道人說:“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吧!三劫后,我們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眽衾锏奶摶镁吃诂F實中出現了。

賈雨村,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賈化,諧音假話。他的家鄉湖州,諧音胡謅。時飛,到了一定時間要飛黃騰達。他家本來也是詩書仕宦之家,現在沒落了。他做了舉人,想到京城考進士,但是沒有錢。他住在葫蘆廟,每天賣字作文為生,日子非常貧寒。賈雨村見了甄士隱,說:“老先生倚門佇望,街上有什么新聞嗎?”甄士隱說:“我就是抱孩子出來玩,你到我家去坐坐吧!”剛坐下喝茶,嚴老爺來拜,甄士隱出來接待。賈雨村無聊,翻書解悶時,忽然聽到窗外有女子咳嗽的聲音,一看是一個丫鬟在摘花,長得眉清目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幾分動人之處。賈雨村看呆了,丫鬟摘了花剛要走時,一回頭看見窗里有人,敝巾舊服,長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劍眉星眼,直鼻權腮。壞人總是尖嘴猴腮,只有好人才相貌堂堂,但賈雨村卻相貌堂堂。丫鬟心想:“這個人長得雄壯,卻這樣藍縷,大概他就是我家主人經常說的賈雨村了。我家主人每常想幫他,但是又沒機會?!边呄脒吇仡^又看了兩次。賈雨村狂喜不禁,她肯定是一個巨眼英雄,在風塵中能夠認識英雄,她是我的知己,越發胡思亂想起來。第二天是中秋佳節,賈雨村琢磨昨天那姑娘肯定對我有意,我們結果會如何呢?又想到平生抱負苦未逢時,對天長嘆,高吟:

“玉在犢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p>

他希望有人賞識自己,想要飛黃騰達。恰好甄士隱聽見了,說:“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闭缡侩[請他到家里來喝酒,漸漸談的高興了,這時,街上家家蕭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賈雨村對月寓懷,口占一絕: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甄士隱聽了,說:“兄必非久居人下之人,你飛黃騰達的征兆已經有了?!辟Z雨村說:“我不過是酒后狂言,要論學問,我倒可以,但我連路費都沒有?!闭缡侩[說:“你怎么不早說,這不是小事耽誤大事了。”命書童取來五十兩銀子,兩套冬衣,說:“雨村兄將來真的雄飛高舉,我們再見面,那不是大快人心的事嗎?”這份資助相當于當時私塾兩年半的工資。賈雨村只略謝一語,并不介意。第二天,甄士隱想寫幾封信,讓老朋友到京城有落腳之地,他派家人去問賈先生起來了沒,家人回來說:“賈爺清早就走了,留下話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p>

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到了元宵節。甄士隱叫家人霍啟抱著甄英蓮去看花燈,霍啟,諧音禍起?;魡⒁奖?,把英蓮放在臺階上,回來時,孩子不見了,他沒法交代就逃跑了。甄士隱老兩口就病了,整天喝藥。到了三月十五,葫蘆廟炸供,和尚不小心把油濺到鍋底的火堆上,燒著了窗紙,接二連三,牽五掛四,把一條街燒的像火焰山一樣。甄士隱的家產全都燒沒了,他就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偏這里水旱不收,鼠盜蜂起,只好把田莊賣了,投靠岳父。岳父封肅看他這么狼狽,心里不高興。甄士隱還有點銀子,讓岳父替他置些田產。岳父半哄半賺給他買了一點薄產,人前人后還說些閑話。甄士隱投人不著,心中悔恨,病的越來越厲害了。有一天,他拄拐到街上散心,忽然看到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屣鶉衣,念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至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這幾句言辭瑯瑯上口,反復吟誦《紅樓夢》的主題,到頭一夢,萬境皆空。甄士隱說:“你滿口說些什么?只聽見‘好、了’?!钡廊苏f:“你聽見‘好、了’兩字,還算你明白。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便是了,這歌就叫《好了歌》。”甄士隱聽了,大徹大悟說:“我給你加點注解怎么樣?”道人說:“你解?!闭缡侩[說: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道人拍掌笑說:“解得切?!闭缡侩[搶過道人肩上的褡褳來,跟著道人飄飄而去。這注解表達了作者閱盡人生,要用這種思想來警醒世人?!奥铱仗?,當年笏滿床”是賈府未有之先。“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是賈府敗落之后?!爸凉?,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瀟湘館、絳云軒原是雕梁,現結滿了蜘蛛絲。賈府敗落,人去樓空,寶釵、湘云在貧困中衰老,兩鬢成霜?!白蛉拯S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黛玉、晴雯死了,寶玉和寶釵結婚?!敖饾M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甄府敗落,甄寶玉成了乞丐,人人都誹謗他?!罢龂@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王熙鳳說別人活不長,沒想到自己很快也死了。“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柳湘蓮流落江湖?!皳窀嗔?,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王熙鳳之女巧姐,榮國府的長孫小姐,流落在煙花巷做了妓女。“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賈雨村攀龍附貴,結果扛上枷鎖流放了?!白驊z破襖寒,今嫌紫蟒長”賈府敗落,李紈之子賈蘭當官。這些人“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太荒唐,于己無用,都是給他人做嫁衣裳。甄士隱出家后,封肅越發沒了情緒,日日抱怨。這日,封氏的丫鬟在門前買線,聽到街上鳴鑼開道,她很好奇,躲在門后悄悄看,一乘大轎抬著一人,頭戴烏紗,身穿紅袍,她發怔這人好面熟,但沒想起來。到了晚上,太爺差人到封肅家問話,封肅嚇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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