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閻小六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日上三竿。
他已經差不多三十六個鐘頭沒見到太陽了,所以乍一出門還是花了點時間才適應強光。
這三十六個鐘頭之于他來說不是沒有意義的時間,每分每秒都是有用的,他先是花了十八個鐘頭整理照片,又花了十個鐘頭把一段段文字組合起來,最后八個鐘頭把照片和文字完美配對,讓人看起來就好像天生如此。
他做完了這些工作,像是洗了一場暢快淋漓的桑拿,拉開門的時候手都是濕的。
他關上門,走進電梯,電子顯示屏上的數字從26到1,他沒有去地下停車場,不是他沒有車,而是突然很想走路。
他有很多怪癖,隨心所欲也算是其中一種,走出公司大門,他長長吁了口氣,如釋重負。
今年的天氣不同于往年,以前四季還是比較分明的,冬天過后是春天,今年卻直接從冬天跳到了夏天,燕小六穿著毛衣走在路上,迎面而來一個穿著短袖的小伙,雖然素不相識,但他明顯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SB”。
他把這理解成一種恭維。
2
閻小六是個狗仔,與狗崽的區別是一個吃人,一個吃奶,雖然他并不這么認為,在他看來,這份工作很具有現實意義。
魯迅先生說過,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他,正是以切身行動踐行著魯迅先生的遺志,抨擊丑惡,藿香正氣,不對,是弘揚正氣。
明星出軌、明星吸毒、明星嫖娼、明星打人,凡是跟明星沾邊的都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自然也是閻小六要勇于揭露的,所謂狗仔,就是把表面上美好的東西還原成本來的樣子給人看,這是閻小六的職業道德。
閻小六干這行已經有些年頭了,不過他卻不喜歡別人用“老狗仔”來稱呼他,他覺得這比較像罵人,他喜歡“資深”這詞兒,因為感覺聽起來很專業。
在此之前他干過警察,因為太有正義感把一猥褻小女孩的犯人鼻子給打歪了,結果讓人告的丟了工作。
后來因他在少體校練過足球的關系,朋友給他介紹了一體育記者的工作,出于恨鐵不成鋼的心理,有次在采訪一比賽的時候,他差點在人家直播的時候沖上去踢,然后就又丟了工作。
再后來,他賣過手機也倒過汽車,販過水果也做過私教,一次偶然的機會,跟黑子進了狗圈,然后一干就是六年。
黑子算是他的師父,雖然只比他大了五歲,但傳承這個東西有時候是很難說的,從古至今,沒師父就意味著沒靠山,是要被同行看不起的。
他想起黑子帶他第一次挑器材,第一次找角度,第一次出任務,還有第一次領工資后請黑子喝酒。
那晚黑子喝高了,把手搭在閻小六肩上大著舌頭說,六子,老弟,人家都說我黑子見錢眼開,其實他們不知道,我見才眼也開。你別看我眼不大,其實看人可準了,我一瞅就知道你是條好狗,你看,這次任務完成的多順利,兩個字,完美。
閻小六皺了皺眉頭,他知道黑子說的是好話,但聽著怎么那么不得勁兒呢。
黑子所謂的見錢眼開并不是浪得虛名,傳聞有次公司得到一男星偷情的消息,苦于沒有證據,無法爆料。
當時老板開出了高價搜集照片,重賞之下幾乎所有人都躍躍欲試,不過一個月后紛紛敗下陣來,據說此男星警惕性極高,不但狡兔三窟,而且擅用替身,狗仔們在努力無果之后一致宣告放棄。
老板見此情形將賞金翻倍,后又加到三倍,但賞金不斷增加,嘗試的人卻連一個也沒有了。
直到賞金加到五倍的時候,黑子打聽到該男星酷愛攀巖,于是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學習攀巖,然后又花了三個月時間在盤龍山蹲守,那是男星最愛的練習場地之一。
據黑子后來回憶,那山險峻陡峭,巍峨挺拔,他就把自己吊在一處懸崖邊,有時候累了,就在崖邊一棵歪脖樹上稍稍靠一下,跟八仙過海里張果老倒騎驢似的,風吹過來,連樹帶人搖搖晃晃,隨時都可能墜崖而死。
俗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黑子靠這個辦法不但拍到了男星跟人偷情的照片,還順便錄了幾段視頻。
這樣看來,黑子不只是見錢眼開,簡直是要錢不要命,不過,有件事又讓閻小六覺得黑子似乎不是那樣的人。
其實在這行待的久了,對同行傾軋早就見怪不怪,那次,據說是花旦A的經紀人到公司點名找黑子去拍花旦B的黑料,本來一切都說的挺好,開的價錢也足夠讓黑子心動,哪知經紀人臨走前一句話把黑子給惹毛了。
經紀人說,如果實在找不到黑料的話,我不介意你制造點出來,畢竟你們是專業的。
閻小六記得那天黑子原本滿臉堆笑,可瞬間臉色就變的跟他名字一樣了,他說我突然覺得這事你找我不如找你媽,畢竟她有經驗,不然怎么能把你這個黑料給生出來。
當時的氣氛一下就從輕松愉悅變成了劍拔弩張,雖然后來好歹讓老板給勸了下來,不過生意算是黃了,黑子也按照公司規定扣了半個月薪水。
閻小六當時對這事老迷茫了,于是他找了個機會問黑子,錢明明就要到手了,怎么突然又不掙了,這不像你風格啊。
黑子笑了笑,說,六子,說實話,錢是個好東西,咱也是靠手藝掙錢,但不是啥錢都能掙。你就比如說這個事兒,要是那花旦B真不干凈被咱給拍到了那是她活該,可人要是清清白白的硬把屎盆子往人頭上扣是不是太缺德了。
閻小六點點頭,似懂非懂。
黑子說,別的不說,就一句話,你記住了,咱當狗仔的,替天行道可以,助紂為虐不行。
閻小六點點頭,懂了。他后來每次回憶起這段的時候,總會說,你說我師父明明只有一米六九,為啥那天我覺得他至少得兩米八零呢。
3
閻小六快到家樓下的時候,拐進了一間小吃店,他點了碗涼皮,加了根烤腸,雖然加了一夜班,卻不怎么覺得餓,只是困,他隨便對付幾口,上樓開門,整個人撲倒在床上,連鞋都沒脫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休息了一夜的他感覺三魂七魄都歸了位,換上身黑衣黑褲,下樓打個車直奔殯儀館去參加他師父的葬禮。
黑子是三天前走的,當時接了一男星睡粉的活,正在出任務,為了拍到第一手資料,他在酒店對面一樹上趴了兩夜。結果他還沒叫累,樹先撐不住了,枝杈一斷他整個人摔在地上,照理說兩米多的高度不至于摔這么重,但據警察說是頭先著的地結果就再沒醒過來。
閻小六后來去事發現場看了一下,斷掉的枝杈已被人清走了,周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好像什么事兒都沒發生過,閻小六抬頭看樹,那樹枝繁葉茂,閻小六想象著黑子撅著個屁股捧著相機一臉嚴肅地往對面拍,可想著想著腦子里突然就浮現起黑子說他在盤龍山上張果老倒騎驢的事兒,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滿臉。
在殯儀館,幾乎所有人都在看閻小六,他繞著黑子的棺材走了好幾圈,卻一點兒要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他邊走邊拿出幾張鈔票在棺材邊上摩挲,他說,師父,你說你不只見錢眼開,見我眼也開,這會兒我跟錢都在呢,你倒是睜開眼看看吶。
然而,直到閻小六離開殯儀館黑子的眼依然沒開。
4
老話說,人一輩子有兩次生命,一次入世,爹媽給的,一次入行,師父給的,如今黑子不在了,閻小六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孤兒。
所謂公司是一個離開誰都能轉的機器,黑子走了,活還得干,他的工作很快有人接替,不過說真的,身在這個名利場,老板也算是有人情味了。黑子父母早不在了,也沒聽過他有老婆孩子,就算是因公殉職,也不知道該把撫恤金給誰。
一群人討論了許久,最后讓閻小六拿主意,他說,我師父生前愛喝酒,要不就拿這錢給他買點好酒吧。
老板說,全買酒?你知道得買多少,把公司淹了也花不完。
閻小六說,也不是一次全買了,分幾次買,逢年過節就給他送點,什么時候買完什么時候算。
老板說,要不成立個基金會吧,就叫黑子愛酒基金會,這也算咱企業文化的一部分,錢花完了我再補上,說實在的,黑子是個好人,咱就用這法子永遠紀念他。
老板就是老板,收買人心這招使得是不著痕跡,話音未落,眾人紛紛稱贊老板心好,能省的錢都不省,然后,閻小六稀里糊涂的就當了基金會的會長,老板是主席。
5
黑子走了以后,閻小六心里有點沮喪,他本打算跟老板請個假,出去散散心,沒想到老板不準,說現在公司缺人手,請他體諒公司難處,不過為了照顧他的情緒,老板讓他去大理跟一劇組,活不算重,弄點劇照出個獨家就成,而且原本五天的工期老板特許他十天交片。
話說到這份上,閻小六覺得要是再堅持己見就有些不仗義了,他點點頭,轉身回家收拾行李。
從北京直飛大理只需要四個鐘頭,可閻小六卻選擇了舍近求遠,他的計劃是坐十個鐘頭高鐵去昆明,再轉六個鐘頭快車到大理。
他這么做當然不是想給公司省錢,而是有自己的原因。
閻小六小時候住在鐵路邊上,他爸媽工作忙,沒人帶他,就把他反鎖在家里,那時他每天就趴在窗戶邊數火車,數著數著,不知道數到第幾列的時候他爸媽就回來了。
后來,他念書了,每天沿著鐵路上學放學,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他讀初二,那年有對逃課出來的小情侶在壓鐵路時被火車給軋死在鐵路上,整個縣城傳得沸沸揚揚,他父母也嚴令禁止他再靠近鐵路,安全還在其次,首當其沖是不能早戀。
閻小六做了六年狗仔,飛行的里程都能繞地球好幾圈了,他只是突然想坐火車了,在他看來,既然緬懷,那就久一點兒,范圍廣一點兒,用比飛機慢四倍的時間,不只黑子,也緬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所謂火車站,全國大抵都是一個樣子,周邊網吧、飯店、賓館扎堆,這一點,跟學校的集群效應出奇的一致。
閻小六吃早飯前叫了個專車,還沒到火車站就又餓了,可想而知帝都的交通得堵成什么樣子。
眼看著離開車還有四十分鐘,他買了個煎餅果子邊吃邊晃晃悠悠往進站口走,他背了個黑色雙肩包,包雖大卻不重,幾件衣服加器材就是全部的行李了。
快到進站口的時候,感覺有人拉他衣角,低頭一看,是個臉上臟兮兮的小女孩兒,小女孩說她媽媽跟人跑了,爸爸又找了個后媽不管她,她跑出來幾天沒吃飯了,要閻小六給她錢買吃的。
閻小六打眼一看就知道這小女孩是個騙子,可心里卻一陣泛酸,人之初性本善是小時候就學過的課文,沒人一下生就會說瞎話,孩子都是天真無瑕的,黑心的是大人。
閻小六說你想吃什么,叔叔給你買,說著拉起小女孩就往商店去,果不其然,很快沖過來一個中年婦女抱起小女孩就走,邊走邊說誰讓你亂跑的,要是被壞人帶走咋辦,完全不管旁邊目瞪口呆的閻小六。
閻小六看著中年婦女的背影,心里嘀咕,老子真是日了狗了,這TMD誰才是壞人吶。
牢騷發完,掏出手機遠遠拍了張照,發到群里:狗子們,火車站發現一疑似被“丐幫”控制的小女孩,誰知道是哪的,感激不盡。
群是狗仔們的聚集地,除了交流業務還順帶發布便民信息啥的,尤其是幫助尋找被拐賣的兒童,主意是黑子出的,雖然不知道他為啥要想這點子,但效果不錯,給狗仔們的生活也注入不少正能量,至于“丐幫”,當然不是武俠小說里行俠仗義還兼職要飯的天下第一幫,這里主要指通過操縱老弱病殘博取他人同情而不當獲利的騙子集團。
信息發出后很快有人回應,閻小六看了下,大部分是點贊,還有幾個表示轉發和幫忙尋找的,沒什么有建設性的意見,他按下鎖屏,快步進站。
6
從北京到昆明要十個小時,閻小六本以為自己會看著風景悄然度過這段時光,而事實是,四個鐘頭后他就昏昏欲睡。
忽然間,有孩子啼哭的聲音把他吵醒,他揉揉眼睛,還沒搜索到聲音的來源,就聽到了手機響,他看看群信息,說是根據他提供的照片,有人認出小女孩好像是個被拐賣的孩子,已經報警,有新消息稍后發布。
閻小六笑了笑,像是用這種輕松的面部表情獎勵自己做了件好事,他正打算再瞇一會兒,忽然好像發現什么似的扭頭打量走道對過一對抱著孩子的夫妻。
夫妻倆并不大,看起來頂多有三十歲,穿著打扮斯文干凈,像是白領,孩子也差不多兩三歲的樣子,閻小六并不認識兩人,只是覺得哪里有點不大對勁。
兩人剛把啼哭的孩子哄睡,女人哼著歌輕輕拍著孩子,男人在剝桔子,剝好后自己不吃給女人吃,女人擺手示意別把孩子再弄醒了,男人撇撇嘴,自己吃一個喂女人吃一個,一個桔子很快吃完,整個畫面看起來溫馨又幸福。
兩人交談時雖然說的是普通話但明顯帶著點西北口音,而孩子剛才啼哭的時候不斷在叫媽媽卻是標準的北京話,閻小六想這其實并不能說明什么,也許孩子爺爺奶奶人在北京,孩子從小跟老人長大滿嘴京片子也說不定,但有個細節卻引起了閻小六的注意,就是孩子哭著叫媽媽的時候并不是往女人懷里鉆,反而有些懼怕似的想躲開女人的摟抱,手不斷往前抓著什么。
閻小六趁人不備偷偷拍了三人的照片發到群里:狗子們注意了,又發現一男孩疑似被拐,幫著找找線索,情報有價值的賞高級狗糧一口。
信息發出,有點贊的有轉發的有罵閻小六小氣的也有問他今天是不是出門踩狗屎了怎么這好事凈讓他趕上了。
閻小六笑笑,把手機收起來,繼續側頭打量兩人。
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他決定把小孩再弄醒一次,可是怎么才能不惹人懷疑,他看著面前的水杯,有了主意。
他假裝把水杯掉在地上,撿的時候手指一撥,不但沒撿回來反而“咕嚕嚕”滾到了女人座位下面,他一邊說著不好意思一邊彎腰去撿,趁人不注意捏了把孩子,孩子吃痛從夢中醒來嚎啕大哭。
兩人邊哄孩子邊責怪閻小六不該這么莽撞把孩子驚醒,閻小六趕緊賠不是。
孩子跟剛才的反應差不多,夫妻倆卻有些不太尋常,他們哄了一會兒無濟于事,有幾個睡著的旅客被哭聲吵醒已經忍不住開始發牢騷了,就在這時,男人從包里拿出顆藥丸,孩子太小吞不下,就用水杯壓成藥面摻到奶瓶里喂孩子喝下。
閻小六問孩子生什么病了?男人敷衍著說感冒了,沒啥大事。閻小六說,這種天氣感冒可不太容易好,小孩子免疫力又差,吃藥不如打針好得快。男人說,是的,下車就帶孩子去醫院。然后就不再理他。
孩子吃了藥后很快睡去,夫妻倆也都閉上眼睛,閻小六幾乎可以肯定這孩子就算不是拐賣,這倆人也不是他親生父母,因為他們給孩子吃的根本不是感冒藥,而是安眠藥。
閻小六曾經有段時間失眠特別嚴重,那時候他每天都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有次不小心吃多了差點沒死,自那以后,雖然不再吃了,可藥的味道卻仿佛烙印般刻在了骨子里,不要說被壓成粉末,就算是一整顆他遠遠也能聞出味來。
他心里起了疑,對兩人自然格外關照,車進武漢時,男人出去接了杯水,女人抱著孩子低頭不語,閻小六沒話找話,兩人卻裝作沒聽見一樣,等車到了長沙,兩人竟然起身要走,閻小六急了。
他記得之前列車員檢票時他不經意瞟過一眼,兩人明明是去貴陽,可怎么在長沙就要下車,難道發現了他的意圖,要真是這樣的話恐怕孩子就危險了。
他掏出手機,群里一片安靜,沒任何人提供孩子的信息,他想再問,可兩人已把行李都拿下來了,情急之下,閻小六等兩人走出車廂,也背上包,反方向下車。
長沙是大站,下車的人又多,剛開始閻小六還能跟上,等出了站就找不到人了,他急的跟什么似的,轉著圈尋摸,忽然聽見有人問他,大哥,找什么呢?
定睛看去,那對男女不知什么時候竟然出現在了他的身后,一絲尷尬稍縱即逝,他鎮定自若地說,沒啥。
聽大哥口音不像本地人,來旅游嗎?
嗯,看快樂大本營。閻小六順口胡謅,然后反問,你倆好像也不是長沙人吧?
是的,朋友結婚,帶孩子來吃喜酒。
哦,很好,不錯。閻小六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么。
大哥是不是在找車?男人問。
啊,對對對,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在找車。
巧了,那正好有人下車。男人指著前方。
閻小六嘴努了努,擠出個笑容道,好,有緣再見。
閻小六跟男人握了握手,坐進車里,他吩咐司機往前開,然后戴上耳機,作為一個專業狗仔,隨身帶著竊聽器是很合理的也很合邏輯,他趁握手的時候把竊聽器黏在了男人的袖口里。
那個人應該走了吧?女人說,要不咱趕緊再買票上車,那邊還等著呢。
瓜婆娘,你咋知道沒有同黨,萬一在車站守株待兔咋辦?
那你說咋辦?
先找個地方住下來,探探虛實再說。
好,就依你。
7
閻小六剛聽到兩人要去的酒店,電話就響起來,是老板打的,問他到大理沒有,閻小六說沒坐飛機,坐的火車,老板一愣說你也不要太悲傷了,坐火車也好,多接觸些人,換換心情,然后就掛了電話。
閻小六到酒店問前臺有沒有見過一對抱孩子的夫妻,前臺說有很多,不知道他說的哪一個,閻小六簡單描述了下兩人的穿著,前臺說剛入住不到半小時,就在2046號房,閻小六心里暗罵,狗日的,還挺文藝。
他問前臺2046旁邊是不是2047,前臺說不是,他說那是2045,前臺說也不是,他問那到底是啥,前臺笑了笑,是2044和2048,然后閻小六就覺得生活真是最好的幽默大師,他讓前臺隨便給他開間房,只要挨著2046就成,前臺說那給你開2048,顯得吉利,閻小六笑著說,就你這服務態度,活該生意興隆。
前臺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問他干嘛要住在隔壁,賓館的隔音不太好,小孩子又容易哭,不怕被吵嗎,閻小六說那女人是他嫂子,給他哥戴了綠帽子抱著孩子跟野男人跑了,他過來是踩點替他哥抓奸的,前臺吐了吐舌頭說最看不慣朝三暮四的女人,閻小六對她的三觀表示了肯定。
兩人顯然對被放了竊聽器的事毫不知情,在房間里邊看電視邊說話,閻小六聽了會就基本上弄明白這是一拐賣兒童的團伙,在團伙里,被拐的孩子被稱作麻雀,買家叫鳥窩,而這夫妻倆只是負責運送孩子,俗稱信鴿,上面有專門負責接單的叫老鷹,實施拐賣的叫大雁,還有一伙類似于打手性質專門靠暴力解決拐賣和運送途中可能出現意外情況的叫禿鷲,在有的拐賣團伙里禿鷲還有個兼職,就是把賣不掉的孩子弄成殘疾,乞討騙錢,這在以前被叫做采生折割,逮著了是要凌遲的。
按這兩人的說法,這孩子是要被賣到貴州一山區的,本來說好三天交貨,可這么一耽擱估計得晚兩天,男人讓女人打電話給老鷹匯報,讓他給鳥窩解釋一下。
閻小六卻聽越心驚,他本打算打電話報警,可狗仔的天性使然又想刨根究底看能不能把這團伙一鍋端了,要是現在報警的話唯恐打草驚蛇,想到這里,他放下電話,繼續偷聽。
女人說用不慣賓館里的洗漱用品要男人陪著去買東西,男人怪女人矯情說天天被孩子吵得睡不好覺哪都不去要在賓館里補覺,女人罵了一句讓男人看好孩子就出了門。
沒多久,閻小六就聽到了男人的呼嚕聲,他從樓上往下看,沒見著女人的影子,估計是還在外面買東西,他想暫時也沒啥可聽的了,摘下耳機,靠床上看電視。
他看著電視,迷迷糊糊竟睡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忽聽外面“砰砰砰”有人敲門,他問是誰,說是服務員,他揉著眼睛過去開門,門剛露了道縫,就沖進來一群人,不由分說把他摁住,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戴上了手銬。
閻小六看著明晃晃的手銬,一臉驚詫,怎么回事,你們是什么人?
便衣。一個眉心有顆痣的男人站他面前,義正辭嚴。
便衣?你們有警官證嗎?憑什么抓我,我犯啥事了?閻小六激動起來。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嗎,還在這裝蒜。眉心痣掏出警官證不等閻小六看清就收了起來。
那個,你們是不是抓錯人了。
沒錯,2048閻小六,抓的就是你,跟我們走吧。
眉心痣說著,大手一揮,收隊,閻小六大聲說,你們肯定是抓錯人了,我這剛到長沙還沒半天呢。
有話到局里再說,幾個人把他連推帶拽押到車里,閻小六奇怪的是,他們開的竟然不是警車。
車飛速向前開著,閻小六的頭被他們摁在下面,根本不知道去哪里。
他試探性地說出了心里的疑惑,你們不是警察?
你說對了,眉心痣笑了笑,知道為啥抓你嗎?
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好想想,回憶一下有沒有多管閑事。
你是說那對夫妻?閻小六心里一激靈。
哎,這不腦子挺好使的嗎,眉心痣拍了拍他的臉,你是記者啊?
不是。
不是記者你TM帶什么偷聽器,還一路跟著信鴿他們,眉心痣狠狠地拍打著他的臉,你跟老子說說,你丫到底是干嘛的?
閻小六知道這是落在禿鷲的手里了,這伙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歹徒,可能一句話說不對就沒命了,他一口咬定根本不認識什么信鴿,更不知道什么偷聽器,假警察看他嘴硬,拳腳跟不要錢似的往他身上招呼,直把他打得滿臉是血,叫苦不迭。
眉心痣問他到底說是不說,閻小六咬死了不說,眉心痣拿他沒轍,說要不把他丟河里弄死算了,話音剛落,有人說不妥,眉心痣問怎么不妥,那人說,剛才抓他的時候很多人都看到了,不要說賓館,就是街上都有不知道多少監控,打他一頓就算了,警察多少不會深究,要是弄死的話,搞不好容易出事兒。
眉心痣大概是覺得那人說的在理,嘆了口氣,一巴掌打在閻小六臉上,惡狠狠地說,算你小子命大,然后打開車門,把他丟了下去。
閻小六只看到一騎車燈絕塵而去,他躺在地上,不住打顫,掙扎著想站起來,可哪哪都疼,他想打個電話,可手機早被假警察給奪走了,他又急又氣,暈了過去。
8
閻小六醒來已身在醫院,聽醫生說才知道自己昨天是被扔到一個廢棄的采石場,今天一早有過路人發現報了警才把他送到醫院。
看他醒來,警察給他錄了口供,不出他的意料,不用說假警察,就連夫妻倆和孩子都消失的無影無蹤,警察雖然布下了控防,可要在短時間內找到他們也并非易事。
閻小六的行李當然也消失了,連同他的錢包,禿鷲他們看他包里的器材生怕他拍到了什么,索性直接把包給拿走了。
好在閻小六入住的時候把身份證放在了門口的取電器上,禿鷲他們沒有發現,閻小六才有機會把手機卡和銀行卡給補辦了。
閻小六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人發現的,后來聽說是那賓館的前臺怕閻小六帶人抓奸時弄壞東西就告訴了老板,然后老板通知了那夫妻倆,那夫妻倆不是傻子,很快就弄明白閻小六怎么知道他們的落腳點,然后就通知了禿鷲來給他們解圍。
閻小六知道真相后連抽了自己好幾個大嘴巴子,該,讓自己嘴賤,說什么不好,編個這樣的借口。
閻小六剛辦完手機卡就在群里發了條信息,簡單陳述了自己的遭遇然后請諸位狗仔無論如何也要把那對夫妻給人肉搜索出來。
狗仔們的網絡自然非常強大,聽了閻小六的遭遇更是義憤填膺,沒多久就有人爆料說在蘭州火車站見到了兩人抱著被拐賣的孩子。
閻小六心里一驚,狗日的,竟然改變策略,不去貴州改去甘肅了。
長沙這邊的警察還在跟蘭州同行聯絡的時候閻小六已經坐上了去蘭州的飛機,他其實也想不通自己為什么要去,明明這事交給警察就可以了,老板也打電話讓他別去大理了直接回北京,可他就是覺得要是不去把孩子救下來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那對夫妻當然不會在蘭州火車站等他,他到了蘭州,群里的消息也公布了最新發現,說是有人看到那對夫妻抱著孩子坐上了去卓尼縣的汽車。
閻小六沒有遲疑,直接租了輛車,順著群里的線索就往卓尼縣開。
卓尼縣在青藏高原東部,甘肅省南部,跟岷縣、漳縣,渭源和康樂都接著,這里雖以藏族為主,漢族也有不少。
閻小六顧不得欣賞青藏高原的美景,一路把車開的飛快,他生怕那對夫妻在半路下車,找到車之后就緊緊跟著,好容易到了汽車站,他松了口氣,給救他的警察打電話,警察讓他好好盯著,注意保護自己,他們跟蘭州的警察很快就到。
閻小六看那對夫妻跟平常一樣抱著孩子出站,先是在汽車站旁邊小飯館吃了點飯,他有股勁在腦海里風起云涌想立刻沖過去把孩子搶下來,可想了想警察的話又打消了沖動,坐在車里目不轉睛盯著他們。
突然,車后傳來一陣急促的喇叭聲,他從后視鏡望去,原來是有輛大車開不過去想讓他挪挪,他剛要打方向盤,卻發現那對夫妻也聽到聲音向這張望,他與那男人的眼睛一對視,心道不好。
那夫妻抱著孩子就要離開,他見狀顧不得理會大車,打開車門就往那對夫妻的方向跑,正跑著,忽然眼見身邊圍過來幾個人,竟是之前把他從賓館里帶走的假警察。
他離那夫妻越來越近,假警察離他也越來越近,他看到有人甚至掏出了匕首,情急之下,他一把抱住女人的大腿,跪下就哭,老婆,我錯了,你跟我回家吧。
不要說那對夫妻,就連假警察都是一愣,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閻小六不管不顧,連哭帶求,說什么就是要女人跟他回家。
俗話說,看熱鬧不嫌事大,即便是在廣袤的青藏高原,大家看熱鬧的情緒也跟當地海拔一樣高漲,很快就圍了一大群人。
這下,那對夫妻和假警察明白過來了,女人拼命解釋不認識閻小六,男人對閻小六破口大罵,假警察也上來要把閻小六跟女人分開,可閻小六不管來的人再多,就是死死抱住女人大腿,一個勁的跟圍觀群眾哭訴說自己跟女人是兩口子,孩子是他兒子,女人嫌自己窮沒錢跟了別的男人要私奔,自己從北京跟到這里,就是不想跟女人分開,讓廣大人民群眾一定給他主持公道。
這下,不管夫妻倆再怎么解釋圍觀群眾都不會信了,不但不信,還一個勁兒說,這肯定是真的,要不那個男人愿意把自己戴綠帽子這事跟人說,你們說他是騙子,他就一個人還能騙了你們這么多人,看你們不像好人才對。接著就是痛罵男人和女人不是人,給別人戴綠帽子就算了,還要把人兒子搶走,假警察也不敢造次了,他們一個個被群眾給扒拉開,閻小六被當國寶一般給保護了起來。
直至真警察來到,假警察和夫妻倆在最氣急敗壞的狀態下仍未能突破群眾們的封鎖圈。
9
閻小六終究沒能去成大理,而男孩父母前來感謝他的時候他也不在公司,是老板替他接受了感謝信并且一度在采訪中把閻小六這種助人為樂的品格歸功于公司文化的熏陶。
閻小六站在黑子家,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想起很多年以前跟黑子的一次對話。
師父,照片里你抱著的小姑娘是誰?
我閨女。
你有閨女,我怎么從來沒見過。
她叫囡囡,兩歲時就被人販子拐走了,為這事,我爹媽傷心過度一前一后都走了,老婆也跟我離婚了,我找了她五年,后來就找不下去了。
為什么?
身上沒錢了,我記得那天下著大雨,我花光身上最后十塊錢,想著就算真找到了孩子擱我手里也得餓死,我不但不能把她餓著,還得把她當小公主寵著,于是就做了狗仔。我就想啊,這當狗仔的天南海北哪都跑,不但能找閨女,還能掙錢,多好啊。
怪不得人家都說你要錢不要命。
呵呵,閨女沒的那天,命就不是自己的了,這輩子活著沒別的,就是找她。
從那之后,閻小六才知道為什么師父對被拐兒童的事這么上心,甚至連群里都時刻發布尋人信息。
他捧著黑子的遺照看了很久,他說,師父,我救了一孩子,雖然不是囡囡,但你放心吧,有生之年,我一定幫您把囡囡給尋回來。
也許是閻小六眼花,恍惚間,他感覺黑子似乎點了點頭。
10
閻小六想起他剛進狗圈的時候問過黑子一個問題。
師父,你說我們這么厲害,要是去跟貪官的話,那貪官是不是就能根除了?
黑子瞪他一眼說,要真是那樣的話,狗仔該被根除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