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心碎的你,還能記得起我的臉)
十一月終于如期而至,東南天空的云也開始冷靜下來,失去了往日的躁動,真正地冬天就要來臨,孟月明離家也整好兩個月了,位于201國道岔口的這家汽車旅館,批了一件暗橘色的外裝,長了一張及其容易破碎的臉,終日里跟隨著旅館老板發光的眼,瞧著這個非常容易哭泣的世界。
本來也無明確的目的地,孟月明開著他的那輛老舊皮卡,在每個有月亮的晚上才出發,就這樣在喝光了車上的一箱52度白酒后,他終于抵達了這間旅館,并且做了一個有點犯傻的決定,是的一點都沒錯,在他用他那沒什么血色的手數數了人造皮錢包里的錢后,老板于是鄭重地遞給了他一個標有數字507的心型房間鑰匙。孟月明本想再和這個中年胖男人多攀談一會,可是午夜十二點的鐘聲已經敲響,他很快地哈著大氣跑到了五樓,再過半小時他最愛的巴薩球隊就要主場迎戰另一只勁旅了。他只是有點懊惱兩個背包內,一件紅藍球衣也沒有。雖然這個位于五樓甬道盡頭處的房間一眼掃過去,是那樣的溫馨和甜蜜。藍色的窗簾在夜風的吹拂下,溫柔的搖晃著,似乎在說著上一個房客的浪漫愛情。
只開了一個紅色落地燈,孟月明喜歡這樣,就像他熱愛北方的冬天一樣,屋子里有點冷,暖氣出了點故障,他身子前傾用力關緊兩扇窗,又拉上棉質簾子,使之沒有一絲月光可以偷窺的縫隙,多日來,他終于可以這么幸福地躺在一個房間的沙發上了,他好像十分開心,滿臉地喜悅透過長長的睫毛一動一動,這個即將三十歲的男人此刻又開始喝起了酒,貼有各種笑臉相片的冰箱里,竟然還留有一打罐裝啤酒,這于孟月明真是一樁美事啊!從老板那里得知最近的便利店也得驅車半小時路程,他實在是一點也不想辛苦他心愛的皮卡了。雖然它破舊地不曾說出幾個甜蜜的話來。
慢慢地,電視里那個心愛的球隊終究還是贏了,即便這過程卻不是那樣容易,永遠都有歡笑的綠茵場這個夜晚成了挑戰者的一個噩夢,孟月明這次換了新的慶祝,只見他也學著那個愛笑的球王,笨拙地轉圈圈,一圈兩圈三圈的不知疲倦,像極了突然見到奇跡發生的好奇模樣,接近凌晨兩點了,他意識愈發不清醒了,玻璃茶幾上站著兩個開了口的空啤酒罐,他全然忘了明天的太陽就快要趕來了,灰色的圓領毛衣暖和柔軟,他把紅色被子拉到下巴,很快就睡著了,新生的胡子此刻也愉悅地隨著主人進入了永遠甜蜜的夢鄉。
黑暗的睡眠里,夢開始了,粉紅色的樹林里,一只白鹿在悠閑地散步,小溪水潺潺流著不曾聽到世間的嘈雜,林蔭花朵般地躺在一塊綠格子毯子上,閉著眼在一棵大榕樹下,他身著一件淺粉紅格子襯衫,藍色的牛仔褲膝蓋處有幾個破洞便愈發破舊起來,他好像睡著了,臉上唯一的酒窩也不見了,硬硬的黑頭發很短,此刻也很安靜,他自己也躺在這塊毛毯上,只是很清醒地睜著眼睛,凝望著身邊的同伴林蔭,偶爾再瞇起眼睛察看一下遠方可能突然襲來的危險,他無法把視線從林蔭那消失沉睡的酒窩里移走,在這顆大榕樹的背后,他感覺到他們:眼冒兇光的大個子男人,那個嘴巴無比鋒利如刀片的一個美麗女人,和上了年紀看不清憔悴面容的老頭。他們發出野獸般的眼神,他感覺到他們在看他,在他們身后,是無數模糊了臉孔的身著黑衣的人。他心醉神迷地盯著林蔭沉睡的臉,并極力認真地尋找著那個可愛的酒窩。突然一陣吹著哨子地風降臨了,白鹿也猛然被嚇得驚慌失措,迅速地跑走了,剎那間樹林一片黑暗,粉紅不知所蹤,大榕樹也在搖搖欲墜,大搖大擺地晃動著,他感到自己在極速墜落,他極力瘋狂地喊叫著林蔭。他驚醒了,清晨的光線穿透了玻璃和藍色窗簾,最終衍變成一層輕薄的白色云煙。他那帶有紅血絲的眼睛暫時失去了焦點,沒有多少溫度的眼神河水般無邊無際的鋪展開來,在這個507號房間蔓延著。
事先他沒告訴任何人關于這次告別,離開那天,他很是深情的緊緊擁抱了瘦峭的母親,說他要去探訪一個老朋友,他是在一個月圓之夜和心愛的皮卡上路的,車上的音樂還是九十年代的迪斯科風格,仿佛一切都未曾改變,那些日子里他總是穿著寬寬的喇叭褲,在每一個適宜寫詩的日子里,起舞在林蔭家隱秘的小花園里。
小圓書桌上淺白的百合和害羞的紅玫瑰,暗自吐香,菱形花紋裝飾的透明花瓶沉默有禮貌地屹立著,頭頂的天花板上懸吊的傘狀燈,朱紅色金屬門后的垃圾桶里變了形的白紙板盒,孟月明那多少還有著醉意的大眼睛里滿是疑惑,他警惕地目光充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有點糊涂了,他急切地飛身到門后,兩只手不知疲倦焦躁地翻著垃圾桶,像極了被上了發條的鐘擺,叮咚叮咚無休止地重復著,終于,小小的垃圾桶內被翻了個底朝天,一覽無余,寫有租房合同字眼的碎紙片,發黑了沒有活力的香蕉皮,只剩有一頁說明書的項鏈雪白紙盒,一個有小洞的白乳膠套,其余的什么也沒有,瞅著這凌亂的一切倒在地板上,孟月明突然間幽幽地笑了,兩道不甚濃密的眉毛有了一點弧度,他只覺得自己完全傻了,才會有如此舉止。天藍色窗簾像一座優雅小山,孟月明察覺到自己進入了一個沒有路標的世界!連著太陽也仿佛是藍色的!
浴室的水很是溫暖,只帶有少許的涼意,碩大的水珠澆在毛孔的滋味很是愜意,孟月明盯著架子上那只嶄新的藍白條紋毛巾,他滿是歡喜地上揚著有點起皮的嘴角,那個眼睛會發光的旅館胖老板,好像昨夜穿的正是一間很干凈沒有皺紋的毛衣,孟月明陷入了一段長久的回憶中,沿著思緒的箭頭直到昨夜從皮卡上下來直奔這家暗橘色的汽車旅館,他已經大抵忘了是哪天告別母親的 了,那個需要拜訪的老友,也永遠地沒了蹤跡,消散在他滿是眷戀的世界了,背包的木質相框依舊還是空白,那張唯一的寒冬一起滑雪的合影,已經被嚴厲的父親撕得粉碎湮滅在了風中,膝蓋處那個閃電形狀的大疤痕此刻在溫暖的水珠滋潤下,愈發猙獰起來,如果在往日,會有人輕輕地觸碰撫摸著,去認真地探究那痕跡中的每一道紋路走向吧!
旅館一樓客廳異常嘈雜甚至可謂熱鬧,繽紛的花窗玻璃宛如教堂莊嚴般直刺眼睛,斑斕的長沙發上沒有一處空白之地,一群身著花花綠綠的人不知說著什么,發出奇異而古怪的尖銳笑聲,孟月明開始后悔下樓來了,其實他只是想去看看那輛飽受寒風肆虐的老皮卡,畢竟這樣的陌生地,他始終不甚放心,前些年里有個毛頭小子試圖偷走它,無奈還是被母親發現了,然后得到了一陣滔滔巨浪般的教誨,真是有點心疼那個眼神善良柔軟的毛頭小子啊!每每想到這,孟月明的眼前總是浮現著母親那張永遠不停歇的嘴巴,機關槍掃射一樣穿過他的左耳,又進入他的右耳。
喂,漂亮小子,來這我們聊一下,突然間有個穿著黑夾克的胡子男重重拍了一下,正低頭捉摸著是不是要今日走的孟月明,仰起頭便可清晰看見胡子男那粗大的鼻孔內的黑毛,雜亂無章掃帚般令人作嘔,唯一還算入眼的便是質地光滑的細圍巾了,可惜也只不過溫暖錯了地方,孟月明隨即轉身就走,絲毫不理會胡子男已經變色的眼神,他記得他的皮卡油箱好像是空空的了,如果在天黑前出發就更好不過了。一個夜晚他也想不愿待了,雖然他有點喜歡那間處處充滿著情愛氣息的507號房間!還有那個總是溫柔晃動著的藍色窗簾!
找死啊,生出些小風的一記拳頭隔著后腦勺被孟月明還是察覺到了,只見他右傾一個靈巧般的躲閃,又不忘狠狠轉身來一個有些令人好笑的回旋踢,微卷的頭發因為極快速度,也飄揚得凌亂起來,一副完全擁有著冰冷眼神的孟月明,此刻仿佛大樹般屹立在冰天雪地中,大朵地雪花落在身上低語著云彩里的故事 ,他環顧四周,心底確犯嘀咕著為何那當初自己學的只是六兩功夫的皮毛呢,還好已經綽綽有余了,只見那胡子男的鼻孔果然紅成一片了,高高的左顴骨處紫青著,教人實在是想要再起勁踢上一腳,好使整個臉呈現出平整對稱的一派和諧畫面。
寬大的牛皮鞋頭,藍色的牛仔褲腳,竟然同時沾上了一絲血跡,這讓孟月明感到不安,他最恨的便是自己不整潔的畫面,尤其是自己那雙可愛的溫暖褐色牛皮鞋,和那條陪伴自己多日的會跳舞的聰明寬腿牛仔褲。在直盯盯地凝視那一絲血跡一分多鐘后,這讓他開始感到了憤怒,或許是由于孟月明的眼神開始變得奇怪起來了,那些花花綠綠的人仿佛潮水般消散了,唯獨地板上的胡子男,還在用紙團擦著那難看得不止一丁點的大鼻子,旅館老板仍舊在擺弄著著收銀臺上的那盆仙人掌,眼神里都是疼愛小孩子的溫柔深情。
在朝著胡子男夾克上吐了一下口水后,孟月明便徒步去附近的便利店了,他只是想吹吹風罷了,也好讓剛剛受到驚嚇不潔物玷污的牛仔褲、寬頭鞋輕松一下,另外也不愿煩勞正在休息的皮卡,一路上風開始變得斯文起來了,不過孟月明還是戴上了一個黑色線帽,看著手機導航里的顯示位置,他覺得如果這樣悠閑走下去,起碼需要一個鐘,所以不如站在路邊搭乘車子好些,兩旁的灰色樹木高聳入云,屬于冬天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慶幸自己此刻身在北方的冬天,南方國度的艷陽總是有些輕浮不夠厚重,或許他們都喜歡一些具有冷冽屬性的空間,運氣還算不錯,一個皮膚很白的年輕姑娘開著一輛嶄新的粉紅皮卡,微笑著同他握了手,看上去像是剛剛畢業的膽大姑娘,孟月明看著姑娘耳旁不停來回調皮動的堅硬發絲,不由自主地又陷入了往日的青澀歲月里,那時他們還只是兩只沒有碰面的葉子,在各自的大樹母親關懷下都在做著不可思議的夢,后來的后來,他們遇見后那夢 更大了,也更甜了,只是只是......,終究那夢還是碎了,沒有征兆的無聲無息的碎了!
便利店根本不能稱得上是便利店,狹小的房間內,商品架子上亂七八糟,孟月明起初以為自己來到了犯罪現場,無奈那穿著紅色連帽外套的老板娘,還在傻傻地盯著電視里的一只大貓哈哈大笑,一雙畫了黑眼影的眼睛好生難看,不過還好一些酒啊面包啊火腿啊百事可樂啊都還有,其實什么都還好,他只是又見到了這么多年愛喝的白酒,這才是真正最令人歡喜的,甚至最后付錢的時候,連煙都忘記買了,牛仔褲屁股口袋里那僅剩的半盒煙,傻愣愣地瞅著它這個奇怪的主人,一聲嘆息后又昏頭大睡了!
原來還有半箱油啊,我這個腦袋啊,孟月明小心翼翼合上油箱蓋,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他的腦袋確實不如從前了,像是有一些人鉆了進去,整日里拉拉扯扯和吵吵鬧鬧,令他不能擁有很多的寧靜時光。
老板,我那個皮卡油箱給加滿吧!我得走了,孟月明說完,隨即輕輕把507號房間十字形鑰匙擺放在了大理石臺面上,金屬的鑰匙泛著銀光,好看極了,這會這個愛擺弄那盆仙人掌的老板轉過頭莫名其妙地笑了,仿佛他看到了一個外星人不適應地球的窘態,起初孟月明有點發愣,也隨即很快不失禮貌地回復了一個含有深意滿滿的笑,這個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那笑容后的別樣風景了,和老板寒暄了一會仙人掌的一些趣事后,孟月明打心眼里覺得這個不毛之地的旅館老板,或許也藏了什么不為人知的一些秘密!其實從之前愛看的幾部美國公路片里,他便隱約模糊地由此感受,或許這個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心碎的人了!早前那些個花花綠綠的人,他或許也只是帶有偏見性的厭惡吧!
你這個車看上去不像你那樣年輕啊,瞧它的皮膚都起皺了,打開引擎蓋,旅館老板一邊檢查著車,一邊很嚴肅地說到,遠方地灰色天空非常沉重,又不知是從哪里積蓄的含水量豐富的云,孟月明一心想要天黑前開車出發,竟未料到車子卻罷工了,或許自己平日里累著它了,畢竟年紀確實不小了,自己又不太懂得維護,哎只怪自己當年不愿跟著干了大半輩子汽車修理工的父親學,那時他一門心思地迷上了毫無任何用處的畫畫!父親當年還差點扔掉了他的畫板,幸虧母親苦苦相勸!
看來是節氣門位置傳感器壞了,而且壞得很嚴重,所以才導致車子不能正常啟動,一般來說,這個零件都是要去修理廠換的,我這沒有,不過可以電話預定讓他們送過來,大約明天會到!這種鬼天氣,看來又要一場大雨了,恐怕你今日走不了了!旅館老板很是認真地條例分明地說道,有點氣喘吁吁地吐了一大口氣,看來查找出汽車的故障,也著實費了他不少氣力,孟月明遞給了他一只煙,并親自點上火。暗橘色的旅館此刻在即將落山的夕陽映襯下,呈現出一種萬圣節的氣氛,那起起伏伏的小山庇護環繞著頭頂一個大十字架的這間旅館.
87,88,89,90 ,原來一共有90層臺階啊!重回五樓盡頭處的第七間房,剛剛才因為得知了五層樓全部臺階數而歡喜的孟月明,這會一下子失掉了全部力氣,像終于可以歇口氣的陀螺一樣,重重倒在紅色被子覆蓋的床上,他的腦海里滿是昨夜的那個夢,夢里那木質相框不再是空白的,那年一起滑雪而不小心裝上黑熊的場景也在那個夢里,唯獨只有一處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粉紅色的樹林深處躺著一個人,連同那人唯一的酒窩也是粉紅的,冬日的泉眼般涓涓細流著,流出的都是能治愈一顆破碎之心的良藥。
大雨終于如期而至,那些個烏黑的云朵終于也可以一瞧人間的風采了,藍色的窗簾跟隨著風的節奏,變換著舞步,雨滴落地聲敲窗聲,以及隔壁的高亢歡愛聲,共同在這個夜里沉默地流動著,孟月明躺在沙發上,又喝上了了他那白日里才買的心愛之物——永遠長著一張面孔的白酒,電視里體育頻道里又傳出了那個滿頭白發的解說人話語,沒錯今夜是一個很關鍵的夜晚,爭奪最后歐冠決賽名額的巴薩,就要和另一只來自萊茵河岸邊的球隊上演最后的決斗,綠茵場上那只胖胖白白的足球此刻也安靜極了,一聲不吭,等著大戰的一觸即發,萬事俱備,只欠那可愛擁有著海豚笑容的巴薩球王一展絕世風采了,孟月明的眼這會瞇了起來,異常認真地盯著電視那些個跑動的球員,生怕一個眨眼就錯過了一個美妙的進球,圓領的灰色毛衣下的一顆心也只是感到一陣無力甚至無法哭泣的遺憾罷了!
又一個深夜正在悄然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