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很久以后初九讀到一句詩,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江南大概就是那樣吧,她想,那樣的地方,再好也只存在于人們的遐想當中,美好得有些不真實。人們竭力尋找的,像東方有桃花源、永無鄉,西方有亞特蘭提斯、烏托邦,美得如夢似幻,只因為找不到、到不了而顯得格外神秘和難以捉摸。彩云易散琉璃脆,大概美好的事物都沒辦法長久,亞特蘭提斯不也永久的沉入了大西洋嗎?
那個時候她獨自一人坐在南下的火車上,鋪天蓋地的蓮葉娉婷裊娜,一碧如洗的天空萬里無云,荷葉田田,目光所及全是一片深淺不一的綠,車上的人紛紛掏出手機相機來拍照,她想,原來這就是江南,古今無數人的夢里水鄉。
初九第一次獨自一人出遠門,心事重重。火車上揮之不去的方便面的味道,劣質白酒的味道,過道里刺鼻的腳臭,人們用各自的方言雞同鴨講,并樂此不疲。半夜里她靠著窗看呼嘯而過的燈光,冷風附在玻璃上慢慢滲進來,旁邊一個醉意濃濃的中年人興致勃勃地呼朋喚友找人來打牌,言語之間手舞足蹈激動地差點把初九擠到座位下面去。初九不甘示弱地瞪一眼過去,那人叼著煙沒什么誠意的揮揮手,小姑娘真是對不住啊。跟著就和前面的人換了座位。
初九正低著頭生悶氣,忽然旁邊一個人問,請問這里有人嗎?初九一時沒反應過來,瞪著眼沒說話,直到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指伸到她面前晃了晃,那聲音帶著些好氣又好笑:不說話我可就坐了哦。來人帶著一種不太討人厭的自來熟大大方方地坐下。手機按鍵噠噠作響,好一會兒才停下。
這個晚上初九和楚越從彼此緘默到無話不談。楚越是個相當會活躍氣氛的人,一來二去初九知道楚越來自江南,現在就讀于s大,現在準備去沙漠旅游。剛好離初九學校所在的城市不遠,初九入神的聽他說起去過的地方,或南或北,海邊或者沙漠,春天昆明的花海,秋天新疆的楓葉林,夏天拉薩的日光傾城,冬天東北的冰雕,他和朋友在騎著自行車繞青海湖,中途胎爆了困在人群里哭笑不得,聽得初九哈哈大笑。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一閃而過的山茶花在夜色里面逐漸模糊成一片灰色的陰影,車燈亮起來。初九聽得意猶未盡,和楚越叫了兩份快餐吃了,于是兩人一起叫了旁邊的人打牌。初九牌技實在太爛,斗地主半天都碼不好手里的一把牌。最終幾個人都有些興致缺缺。楚越就拿著牌開始玩兒魔術,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長,靈活地變換翻洗,眼睛根本跟不上,引來車上一堆人圍觀。初九直直瞪著他的手,卻還是沒看出所以然來。楚越無奈,于是好一通演示下來,逐步講解,初九還是沒學會這看起來并不太高明的小魔術。
到凌晨人們陸續睡去,初九睜著眼睛靠著窗,剛開機的手機里幾十條未讀短信。最后一條大約寫著:你回來,初九。我和你爸爸不離婚了。鼻子里忍不住的發酸。她看窗外的山,很高的地方燈影依舊,像極了幼時趴在父親肩上看過的拳頭大的星子,既近又遠,母親那時替饞嘴的她舉一串蓬蓬的棉花糖,那糖是如此的甜,絲絲的就浸到了心里面,以致好多年過去,她還記得那種暖得人心都要融化了的甜。
正出著神,兜頭被一件厚棉襖圍住,一雙大手在她腦袋上拍拍,睡吧,丫頭,大家都睡了呢。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她偷偷紅了眼。初九毫不客氣的用他的衣服擦了擦眼淚,故意大聲地揩了并不存在的鼻涕,引得周圍人不滿意的輕咳。該睡啦,楚越的聲音里有淺淺的鼻音,又把她的頭掰到自己肩上。還不睡,他說,還帶著半真半假的埋怨。初九的臉忽然就燒起來,轟地一下就抬起了頭,戒備地看他。楚越就笑,要不然你讓我靠下也是可以的。
初九半夜醒來是火車進一個大站,轟鳴聲加上刺眼的燈光讓她睜開眼。肩上果然靠了一顆大頭,但并沒有把重量全部靠過來。初九一動不敢動,側眼看沉睡的大男孩,還輕輕的打著呼。劉海斜斜偏過去,露出光潔飽滿的前額。即使睡著了臉上也像是在笑著的,眼睫一翹一翹,好像隨時都會醒過來。他的身上大概有向日葵的味道,初九悄悄地想。車外的人群熙熙嚷嚷,初九看了一會兒,眼皮重得睜不開,再一次睡過去。
恍惚中有人在搖她,她睜開眼,楚越正興奮的一指窗外,看!太陽出來了!只見一馬平川的地平線上天色微明,一團暗紅色的光正噴薄似的上移,暮靄沉沉,那一瞬間幾乎晃花了初九的眼睛,她睡得不太清醒的頭腦這時才反應過來,哦,這就是日出啊。也只是那么一小會兒,列車就奔騰而過。然后又偏過頭沉沉睡去,半夢半醒好像聽得楚越笑出聲來。
再次醒來是聞到車里陣陣泡面的味道,楚越正拿了素描紙寫寫畫畫,那畫面差不多是一小時前的日出,平野的盡頭太陽冒出了頭,紙上有大片大片的留白。好似萬籟俱靜,就為等著那一刻的日出。末了初九看見他在紙上寫下:致明天依舊會升起的太陽小姐。初九忍不住在旁邊笑出聲來。
很快到了正午,初九差不多要下車了。她手里握著楚越送給她的太陽,忽然間就有些惆悵起來。廣播里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再過不久就到達G站,請下車的旅客們做好準備。她偏著頭,繼續聽楚越跟她說起大學里的種種趣聞,言笑晏晏。
最終楚越幫她拿了行李送到車門口。楚越個子高,起身的一瞬間她想起詩經里說: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古人說芝蘭玉樹,大概不過如此吧。又想起在《萬葉集》里面的偈言:椿灰染紫色,行至海石榴。相逢在歧路,敢問爾芳名?就這樣渾渾噩噩下了車,忽然想到,自己好像還沒問他的名字?;剡^頭去準備揮手問他名字的時候,火車長鳴,正緩緩開出車站,楚越看到,微笑著回收跟她告別??纯谛?,他好像說了句再見。
再見了,陌生的人。這里有這么多的城市,城市里有這么多的人,每個人又有各自不同的方向,大概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吧。
初九悵然若失地走出車站,17歲的她很久以后才想明白,也許那種邂逅,應該叫做無意識的一見鐘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