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了。
我始終覺得，談戀愛這事兒吧，跟念書一樣，表面上跟勤奮有關，內里還是靠天賦和命數。
有人吊兒郎當也能考個中等偏上，有人拼盡全力也只會寫個“解”，最后旁人只好勸他，“勉強不來”。
你看，上帝怎么會公平，上帝可偏心了，他這邊啪啪打人耳光，那邊又給人悄悄開外掛。
依我看，《圍城》里的孫柔嘉，就是那個被開了外掛的女人。
很多人不喜歡孫柔嘉。我也不喜歡。
你想，前面已經有了身材火辣、行事奔放的鮑小姐，法國留洋歸來、家世極好的蘇文紈，以及讓男主人公方鴻漸一見傾心的、性情率真可愛的唐曉芙，我們還在嗑著方與其中某位的cp，期待他們再次相遇呢，卻驚訝地發現，原來女主人公已經換了。
等到孫柔嘉終于與方鴻漸修好，不明真相的觀眾們再往前看，發現這位不起眼的“前配角”，早就精巧地埋下了一個個伏筆。
哦，本以為是個青銅，沒想到是位王者呢。
但不得不承認，孫柔嘉在談戀愛這回事上，確實有她的過人之處，也確實可以給我們上一課。
01
孫柔嘉絕不算漂亮。錢鐘書在描寫她外貌的時候，甚至有些刻薄——
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帶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凈，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
說實話，那句“使她常帶著驚異的表情”實在太妙了，看得人笑出聲來。
我敢說，要是大街上有誰這樣形容我，我先生一定拋下素日里的穩重，要跟人理論去。
男主人公方鴻漸跟孫等人一起坐船去三閭大學任教，方與同行的同事趙辛楣說，“老實對你說，我沒有正眼瞧過她，她臉圓臉扁都沒看清楚呢。”
孫柔嘉大概也知道自己走不來風姿綽約的路線，便把自己打理成小鳥依人的賢良形象，一言一行給足男人面子。
比方說在船上時，有一點小風浪，趙辛楣問孫暈不暈船，孫說，“趙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見的風浪一定比這個利害的多。”
嘖嘖，好漢才不提當年勇，咱們普通人，都喜歡別人抬舉自己。
有點像小學時家里來了親戚，你剛好期末拿了三好學生獎狀，但年級已經高了，自己主動討表揚會有些尷尬，就會期待著大人們提起來。
孫柔嘉就是那個“討人喜歡”的親戚。
方鴻漸提到自己遇見鯨魚，“有一次，我們坐的船嵌在鯨魚的牙齒縫里。”這話哄騙我那三歲的小侄子都不一定靈光，那孫柔嘉卻一副真信了的樣子——
燈光照著孫小姐驚奇的眼睛長得像吉沃吐（Giotto）畫的“O”一樣圓... ... 孫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趙叔叔，是不是？”
我的天，這還需要問，自然是在哄你。
可孫柔嘉佯裝不知，講故事的方鴻漸就長了面子，得意起來，大侃特侃那條“大鯨魚”起來。
趙辛楣看得真切，晚上他對方鴻漸說，“這女孩子刁滑得很”，方卻察覺不出來，笑他神經過敏。
你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男人真吃這一套。
02
女性為得到某個男性的青睞，難免會露出一些小心機，但男性多會覺得無傷大雅，由于有些得意的關系，并不會因“城府深”而避而遠之。
盡管如此，我想男性還是喜歡天真的女孩的。
為此，我還征詢了我先生，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說，男人基因里就有保護女性的天性，也可能是雄性激素引起的，總之天真一點的女孩子，就會激發男人的保護欲。
這種樸素的觀點雖然沒有得到心理學亦或是社會學的驗證，但多少具有點真實感。
我們的孫小姐便深諳其道。
從前面的“鯨魚事件”，我們已經略微領略到了孫柔嘉的“天真”。如果你說那是一種過度解讀，那咱們再往后看。
有一回方鴻漸跟孫柔嘉說起，還是趁早回家好，三閭大學沒有意思。孫柔嘉的反應是這樣的：
孫小姐小孩子般撅起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給爸爸寫信也說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時候太遠了，我想著就心焦。”
“怕死我了！劉先生要我教一組英文，我真不會教呀... ... 學生個個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兇得很。”
這幾段話我來簡單概括一下：
1. 我好想家哦~
2. 劉先生為難我了啦~
3. 我好怕那些兇學生哦~
咱們臨時加一個知識點，那就是，方鴻漸的生活可不是順風順水的，而且他自己也不是個能干的人。所以方其實是有強烈挫敗感的。
趙辛楣這樣評價他，“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事實上，方鴻漸也知道這一點。他去國外留學，可博士學位讀不出來，弄了個假的；他回到家鄉，在一個學校的演講上“開了車”，大家都不敢給他家介紹對象；他喜歡的女子唐曉芙拒絕他，他借住在別人家被逼了出來，另外工作也不順利... ...
旁人不知道，可他方鴻漸確實狼狽極了。
這時候！這時候！出現了這位孫柔嘉，方鴻漸保護欲一下子被激發了，而且是他覺得自己能handle得了的。
得，撞心坎上了。
03
我的朋友們，此時此刻，在方鴻漸眼里，孫柔嘉已經是有點“特別”的存在了。
但別忘了，如我們前文所說，方鴻漸“全無用處”。
他的前半生是被家里安排得妥妥當當的，對責任和擔當是沒有概念的。
與孫的關系發展到旁人都有所察覺的時候，他卻糊涂了呀，孫柔嘉喜不喜歡自己？自己又喜不喜歡孫柔嘉？他無法干脆了斷地與她確認關系，也無法在知道同僚在追她時內心毫無波瀾。
接下來的橋段就有意思了——孫柔嘉向方鴻漸袒露心聲，哎呀有人追我，可我不喜歡人家，拒絕都拒絕不了，好煩惱呢。
原文真是經典，我忍不住全抄下來——
“這事真討厭，我想不出一個對付的辦法。那個陸子瀟——”孫小姐對這三個字厭惡得仿佛不肯讓它們進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時候忽然寫信給我，我一個字沒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來。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來找我，硬要請我出去吃飯——我當然不會去。他這人真是神經病，還是來信，愈寫愈不成話。先一封信說，省得我回信麻煩，附一張紙，紙頭上寫著一個問題——”她臉又紅暈——這個問題不用管它，他說假使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是肯定的，寫個算學里的加號，把紙寄還他，否則寫個減號。最近一封信里，他索性把加減號都寫好，我只要劃掉一個就行。你瞧，不是又好氣又好笑么？”說時，她眼睛里含笑，嘴撅著。
我的天，錢鐘書太會寫了吧。他前面寫她“常帶著驚異的表情”，現在又說她“眼睛里含笑，嘴撅著”，我簡直能看到孫柔嘉的表情了。
至于她說的話么，每個字都能加粗做金句用的。
然后方鴻漸給她出了個法子——把信件都包起來，送還他。
孫柔嘉是這樣回答的：
“我照方先生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真要謝謝你。我什么都不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錯了事。我不知道怎樣做人，做人麻煩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
話都說明白了：
這事真討厭；我想不出一個對付的辦法；他這人真是神經病；他問了我一個問題；他急切地想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你告訴我的法子，我會照做；做人好麻煩哦，你幫幫我嘛。
對了，這次談話結束后，這位孫小姐“拉拉手，一笑走了”。
稀里糊涂地，二人在一起了。
我真的不愿意像個有毒的情感教主一樣總結撩撥人的方法論，但文章寫到這里，總要總結一下才像話。
孫柔嘉的戀愛方法論：把自己放得低一些，把對方捧得高一些，再是欲拒還迎、欲情故縱，慢慢收網。
喜歡釣魚的朋友會知道，如果你要釣一條大魚，千萬不要一上鉤就猛拉線，這樣會崩斷的。要有張有弛、拉拉扯扯，才能請魚入甕。
偏見真可怕。我在讀《圍城》的時候，一直期待方鴻漸與唐曉芙在一起的，沒想到讀著讀著，發現被孫柔嘉半路截胡了。
孫柔嘉是誰？我一查，哦，原來就是那個孫小姐。她怎么成女主了？
我用kindle檢索了下，《圍城》正文里，孫柔嘉這個名字出不到20次，“孫小姐”才是常用稱呼，陌生、有距離感，跟鴻漸、辛楣，是不一樣的。
好吧，就算要從客觀的角度說，我也不看好這一對。
方鴻漸與孫柔嘉，一個飄在天上，一個落在地上，他們處不到一塊兒去的。
方鴻漸想要沒有束縛的人生，一感到環境有壓力，他就要逃掉的——
比如在“丈母”家受了羞憤，決議第二天就要搬走，還是不告而別，一點不記得往日受人恩惠的事了。
趙辛楣離開學校，他也不想待了，還準備“聘約送來的時候，原路退還，附一份信，痛痛快快批評校政一下，算是臨別贈言，借此發泄這一年來的氣憤。”
... ...
凡此種種，都讓人覺得，方鴻漸真的沒長大呢，他還飄在天上呢。
但孫柔嘉不一樣，大部分時候，她都表現得沒什么脾氣，其實心里的劇場演得可熱鬧了。而且她也無聊，不夠有趣，如楊絳先生所言，“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外”。
孫柔嘉跟方鴻漸的婚姻狀況你們也看到了，如《無問西東》中的許伯常和劉淑芬一般，只是度日，卻一日不如一日。
有些事，只有技巧不夠的。就算達到了“目的”，也達不到“目的”。有的東西不是升級打怪，拿個通關秘籍，按圖索驥就能一路到白頭。
愛情的重點在哪里呢？
遇到對的人，你會發現，怎么回答都是滿分。
